一壶浓情
作者: 何伟锋一
陈晚正在家里休息,儿子陈方觉走进来,问道:“老爸,你为什么还有新作品拍卖?”陈晚不明所以,心说:我还有新作品吗?
陈晚是一个陶艺大师,业内享负盛名,可惜几年前生了一场大病,康复后身体大不如前,更不要说有什么新作品了。他也觉得奇怪,直到儿子把手机递过来,看到照片上的陶壶,他才回忆起来。
陈晚年轻的时候对陶艺着了迷,但在别人看来,他就是不务正业。陈晚费尽心思造出的陶壶,却没有人懂得欣赏,更不会有人买。
正当陈晚愁苦不已时,村里的王大头说,很喜欢他的陶壶,问能不能卖。
陈晚有点为难,一方面,那些陶壶王大头懂不懂欣赏是一个问题;另一方面,他也是费尽精力做出来的,价钱上肯定不便宜。
倒是王大头很大方,开了一个很好的价格,陈晚也就卖给他了。或许看到王大头买回去的陶壶很漂亮,之后陆陆续续有不少人来陈晚这里买壶,让他渡过了生活难关。再后来,陈晚就到城里开拓了自己的事业,就此风生水起。
手机上显示,拍卖的是自己最初的作品,陈晚百感交集。那时候在村里,自己只为追求纯粹,将大自然的美好都融入到作品中去,手法虽然略显青涩,但艺术性高;倒是来到城市后,手法虽然老练,但为了名利,商业味很重,最后纯粹就是制造商品了。
陈晚将这些事一一说出来。陈方觉思索了好一会儿,说道:“老爸,我觉得呢,要不回村低价把卖给他们的陶壶再买回来,一转手就是大价钱。”
陈晚一口回绝了儿子,早几十年前把东西卖给了人家,哪有道理再低价收回?
陈方觉一脸难过,低声说道:“我知道这不道德,但你也知道现在的情况,之前你生病用了很多钱,现在老妈的身体也不好……懂行的都知道你之前的陶壶价值有多大,比你前些年的都大。村里的人可能不知道这些。不如我们回一趟村,看一下吧。假如还在,我们就收回吧。”
陈晚想了想,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二
陈晚并没有带上儿子,自己一个人回了村里。自从离开村子到城市去闯荡,到现在回到家乡,几十年的时间,他竟一次也没有回来过。
村里的变化很大,新房子多了,不过人却不多,年轻的都出外打工了,剩下年老的在家。道路也变了不少,陈晚只能凭记忆,找回以前相熟的人。
陈晚沿路走着,来到一处老屋前。他记得这是李明的家,除了王大头,就数他买的陶壶最多。他轻敲铁门。不一会儿,门开了,一个老妇人探出脑袋问:“找谁哦?”
陈晚礼貌地说:“是李明的家吗?”妇人脸色一变,点点头,然后又说:“他不在。”随后就想关门。
陈晚立刻说:“姐,你听我说,我是来收陶壶的。”妇人一听,怔住了,又望了一望陈晚,道:“哪有什么陶壶?没有。”然后把门关上了。陈晚一脸蒙,他想,或者乡亲们早就知道那些壶的价值,现在是待价而沽,对散客上门收购都是拒绝的态度。
陈晚又去了几户人家,都是大门紧锁,应该很久没有住人了。陈晚很失望,他以为或多或少都会有所收获的。
最后,他来到最偏僻的王大头的家。一个女人正在屋前空地忙活着,陈晚一眼就认出是王大头的老婆。他上前打招呼:“大头嫂。”
大头嫂回头一望,好一会儿才说:“是晚晚……陈晚吗?”
以前王大头他们认了陈晚做小弟,总是晚晚、晚晚的叫他,叫得陈晚从一开始的不好意思,到最后都习以为常了。现在听到这个久远的称呼,陈晚竟有丝丝的暖意。
陈晚狠狠地一点头,大头嫂眉开眼笑,忙把他领进屋里。寒暄了一会,陈晚才说出自己到来的目的。
大头嫂说:“陶壶我知道,老头子像宝贝一样供着的呢,任何人都不能碰。放在房间里,我去找一找。”陈晚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听到像宝贝供着这话,心又吊在半空中。
大头嫂到房里,窸窸窣窣一通翻找,找了半天出来说:“奇了怪了,我明明记得放在房间里,现在却不见了。”
陈晚的心一下子暗下来,但又不死心:“大头哥在哪里呢?可以问一下他。”
大头嫂说:“老头子前两天不舒服,儿子把他送去医院了,手机还留在家里呢,只能给儿子打电话了。”
打了许久,电话也没人接。陈晚眼看着时间也不早,就说:“我改天再来吧。”大头嫂一脸的不好意思,忙说一有消息就给他打电话。
陈晚回到家整夜都没有睡,电话一个也没有。他细细一想,事情看似自然,又巧合得过于刻意了——久远的陶壶再次出现,然后自己回去探村,却是各种人不见,物不在,你说,不是有人专门安排的是什么?回村的时候,自己还惦记着他们的简单朴实呢,没想到时间远去,时代改变,人也是会改变的,当初的善良质朴都变成向钱看了。
三
第二天早上,陈晚正睡得昏昏沉沉的时候,门铃响了。老伴儿去了医院,儿子去照顾她,家里只有他一人,陈晚只好不情愿地走去开门。
门打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立在门口。这不就是王大头吗?
陈晚赶忙领他进屋里,王大头却犹豫着不想进,说道:“不会弄脏你的地方吧?”陈晚又好气又好笑:“说的啥话啊?进来进来……”
王大头进了屋,走到沙发前,从怀里掏出一个塑料袋,抹平铺在沙发上,才小心翼翼坐上去。陈晚想不到王大头会来,也想不到他会如此谨小慎微,仿佛他俩是陌生人。他突然想到了不妥:“大头哥,你怎会知道我住在这里的?还有,你不是在医院养病吗?”
王大头笑了一下:“早几年我来过了。”陈晚听得一脸错愕,王大头以前来过?他竟然不知道!
“早些年你不是病了吗?本来我想去医院探望你的,那段时间你刚做完手术,时间不凑巧。后来打听到你的住址,就过来了。”王大头回答,“昨晚儿子跟我说,说你回到村里,想回收以前的陶壶。我人又不在村里,电话里说话又不方便,怕你听得不明白,所以自己赶过来了。”接着他反问,“那些陶壶,不是在你这里吗?”
陈晚听得脑袋一片空白,陶壶在我这里?突然间,他感觉王大头是不想把陶壶卖给自己,找了个借口,便带着点不耐烦说:“怎么可能在我这儿呢?若是在我这里,我也不会回村了。”
王大头一听这句话,神色就黯淡下来:“前几年在医院,我不经意听到你的儿子说到了钱的事。那些陶壶的价值,我知道。于是我回到村里,和大伙说了一下,大家都非常愿意将陶壶拿出来,送回给你。我就将大伙送的东西都装在包里,来到你家。但当时客人太多了,我只好把包交给你的儿子,说是咱村的人给你爸送来的。然后又有一拨人来访,我只好说句‘一定要交给你爸’就走了。唉,都怪我当时没有说清楚啊……”
陈晚立刻打电话给儿子。陈方觉支吾半天,才回忆起来:“好像是有那么一个人,蓬头垢面的,说是家乡的过来探望你,但老爸你好久都没有和家乡的人有联系了,而且那时老板、教授这些人都在,我还招呼不过来呢,就没有理会。那包东西我实在记不起了,我问一下妈吧。”
陈晚的老伴也说记不起了,陈晚一阵心凉,幸好老伴说一直都将闲置物品放在杂物房,他赶忙打开杂物房,找了半天,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一个帆布袋。他小心地打开布袋,里面装着一堆用一团团报纸包得严严实实的陶壶,除了陶壶,还有已经发霉得看不清样子的家乡特产,还有好些家乡稀有的中草药。
陈晚的心情从刚看到陶壶时的开开心心,突然间,就变得空空落落,捧着特产和草药的双手,也变得成沉沉甸甸,待到回过神来,才发觉王大头已经走了。
回想王大头黯淡下来的神色,现在又不辞而别,陈晚才思忖起来:他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生病了?还有,明知道陶壶这么值钱,他们竟然想都没想就送回来了?
陈晚追了出去,过了两个街口就见到了王大头。王大头身体不好,走得很慢。
陈晚走到他的面前,说出了自己的不解。
王大头苦笑一下:“我们都是干粗活累活的,一眼就看到尽头。一直就想村里出个能人啊,名人啊,或者大学生也好,改变一下村子呢。自从你离开村子后,我们都一直记挂着你。后来终于在电视上看到你人了,我们大伙都高兴得不得了——终于出一个名人了。所以你的情况我们都清楚。这些陶壶,对我们也没有什么用,我们不懂得欣赏,就是野猪吃不了细糠,想着总有一天要还给你的。”
陈晚张开嘴,想说话又吞回肚里去了。
看着王大头满头的白发,他终于说出了口:“大头哥,你知道这些壶值多少钱吗?我不能让你们白吃亏的。”
“不不,”王大头严肃地说,“我们根本就没想过赚钱,一开始我们就只是想拉你一把。你有手艺,有恒心,总不能白白浪费。前些年李明患了重病,他儿子偷偷卖出一个换来医疗费,李明气得不行。后来他的病虽然好了,但心里却落下了病。这段日子知道那个陶壶要拍卖,我还和他商量着怎样赎回来,可惜前几天他过世了……”
怪不得当天老妇人脸色那么难看,村里有忌讳,有人过世,不能登门直呼名字。
陈晚知道自己错怪了所有人,万分难受,他想让王大头到家里聚一聚,王大头不愿意,说有事就离开了。
陈晚坐在家里的沙发上,回想过去的一幕幕,王大头说的每一句话,他很想抽自己一巴掌又一巴掌——他们口中说的欣赏,其实是出于对自己的帮助。陶壶有价,但他们对自己的感情,却是无价啊!而自己,却是误会了他们,又辜负了他们!
四
几天后,陈晚运来了两货车东西,来到王大头的家门前。
一看到王大头出来,陈晚立刻拉住他的手,激动地说道:“大头哥,我想在这里开一间工作室。”
王大头不知道这个词,问道:“工作室?”陈晚猛点头:“是陶艺工作室。现在国家大力发展乡村特色经济,我想咱这地方大,可以开一间工作室,专门制作陶瓷工艺品。我有一手陶艺绝活要传承,村里的年轻人谁想学,可以随时回来跟我学,不比在外面打拼差,还可以一家子团聚,不用背井离乡。”
王大头嘴角抽动着,眼里泛着泪光,良久才蹦出几个字:“敢情好啊……”然后紧紧握住陈晚的手,“谢谢你……”
“不不不,”陈晚也动情地落下了眼泪,“当年你们不求回报支持我,这么多年了,我没有回报过哪怕一丝一毫,但你们仍然记挂着我,帮助我,我羞愧啊!生于斯,长于斯,奋斗于斯,家乡是我的根,我剩下的时间就用在这里了,就用自己那么一点手艺,建设家乡吧。”
说完,陈晚细细地环看了一周,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家乡的空气,突然间,因病而落下的一身疼痛,竟好像消失了一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