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高手

上世纪九十年代，汤河森工局成立，派工作队去长白山原始森林里做统计调查。经过整整一个冬天的忙碌，工作队的任务完成了一大半，只剩下老黑坡山的一个角扫尾了。正好到了跑“桃花水”的季节，每天太阳一出来，积雪融化，在山里奔波一天下来，全身衣服连鞋都湿透了，队长让大家抓紧时间，迅速收尾。

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他们结束了上一项工作，队长领着大伙儿往另一座山上爬。突然，有人看见地上有一趟哩哩啦啦的血溜子。大伙仔细查看，议论了半晌也没弄明白，都有点儿心里发毛，于是谁也不说话，跟着队长默默地往前走。突然，大家听到前边传来“呜……呜……”的吼声，声音厚重、沉闷，大家急忙停下脚步。

队长一哈腰，头也不回，一只手往后摆，示意大伙往后退，他也慢慢往后退去，悄声说：“别慌，别出声！”

工人们立刻紧张起来，队伍几乎无声无息地慢慢往后退去，大约退了一百多步，队长才直起身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我看到大爪子（老虎）啦！刚才看到的血溜子，就是大爪子咬死的一头野猪，它拖到树底下正吃呢。才听到的那呜呜声就是它的警告。咱们要是慌了发出声音，惹恼了它，万一它扑上来，那可就惨了。天快黑了，咱们收工吧。”

啊，看见大爪子可不容易！队员们都撒丫子往山下跑。回去路上有一个小山包，十几个队员有七八个被绊倒，一个接一个地栽进了桃花水，变成了水鸭子。

吃过晚饭，大伙都在火堆旁烤湿透的衣裳。有人说：“今天够倒霉的，遇上大爪子吓个半死，下山又摔到水里，成了落汤鸡。”另一人说：“我爬起来时仔细看了脚下，也没有乱棍，怎么就绊倒了呢？当时我感觉绊我的那股力量老大了。你们是啥感觉？”大伙乱纷纷地说，“可不是嘛，我们爬起来后也都回头看，地上的确啥也没有，咋就一个连一个摔跟头呢！”

队里一个叫老连的队员慢慢开了口：“我腿脚慢，落在后头，被绊倒以后回身一看，从那个山包冻土里伸出一根黑棍，我模模糊糊看见了一只黑手，正在慢慢抽回到土包里去！我担心你们惊慌乱喊，就没吱声。”

大家一听，都惊呆了。

老连说：“大山伸黑手！这可不是好事啊，要是讲迷信的话，肯定是咱们队员有不讲山规的，山神爷老把头生气了，才伸手教训咱们的！等一会儿，咱们去找那个抽黑手的洞口，烧点儿纸钱，念叨一下，兴许山神爷能原谅咱们，不跟咱们一般见识……”

工作队的组成人员复杂，一多半人是当地山民，上班是林业工人，下了班就跑山搞山货，规矩多，讲迷信的多。这个老连五十多岁，在大山里跑了半辈子，懂的比一般人都多。

老连的话立刻引起了一部分人的响应。他们找到老连说的那个小洞口，摆上几个馒头、一瓶水，一齐跪下磕头，老连更是跪倒在洞口，念念有词。胆子小的年轻人难免哆哆嗦嗦，有个人偷偷抬头往小洞里看，立刻发出一声惨叫，转身就跑。他一带头，大伙呼啦一下全跑了，老连、一个外号叫“大狗虾”的人以及另一个叫王喳喳的落在后面。一群人上气不接下气跑回工棚，立刻炸了窝。

老连说：“那个小洞口也就有碗口大小，我看到里面有鬼火！”大狗虾抢着说：“我看到那鬼火是蓝的！老瘆人啦，那可能就是山神爷吧。”

在山里搞调查十分艰苦，又寂寞，每天晚上大家吃完饭，除了打扑克，就是坐在一起胡侃海吹，各自显摆自己的本事。可这天晚上大伙儿都早早睡下，有一个人吓得半夜做噩梦，惊叫连连，弄得工棚子里危机四伏似的。

第二天，吃完早饭后，队长说：“咱们的工作全部结束了，准备下山。”他吩咐厨师，把剩下的肉和鱼都做了，吃一顿“竣工宴”，下午就拉着工具出山。

大伙立即动手收拾行李，大狗虾却在磨一把大玻璃斧子，扛着往山上去了，说他前天看到一块很大的松明板子，去砸下来带回家，生火用。王喳喳也在磨斧子，说他也看中一块松明板子，也想砍回来。老连斜眼瞅着他们二人，不紧不慢地说：“你们要是去干伤天害理的事，斧子磨得越快越白搭，斧子砍上去拔不出来，搞不好会搭上小命的。”大伙不明白老连这话的意思，王喳喳不听劝，笑嘻嘻地走了。

一个小时后，在昨天晚上烧纸的山洞方向传来卡脖子的“咳、咳”声，声音很大。工人们说：“咳嗽声音那么大，莫不是山上有个刺猬精？”长白山里的刺猬争夺领地和驱赶闯入领地的对手时，会发出像老头一样的大声咳叫，吓退对手。

可是不一会儿，又传来人撕心裂肺的呼喊救命声！队长当即带着人往山上跑。

很快，山上又传来急促的“咣当、咣当”声，像是有人在用力敲击一个破铁桶！大伙儿都蒙了，今儿这山上到底是怎么啦？只得加速奔跑。

突然，大伙儿看到一个满脸糊着血的人跑下山来，从那姿势看大伙认出是大狗虾！

大狗虾大喊一声，“快去救王喳喳！”

大伙跑到山上以后，看到山包上露出一个一米多直径的山洞，山洞前边的平地上，一个人骑在王喳喳身上，背对着大伙，双手正在掐王喳喳的脖子！队长急眼了，从背后一脚踹在那个人的后腰，那个人一头栽倒在地。大伙一拥而上，那人已经爬起来，竟是老连！

队长愣了一下，大喝一声：“到底咋回事？”老连哭丧着脸说：“我在给王喳喳做人工呼吸！”这时，躺在地上的王喳喳身子一抖，“噗”地吐出一口气，带着饭渣喷了队长一身。老连焦急地说：“赶紧走，这里危险！”

大伙跑回工棚，喘息已定，大狗虾和王喳喳也包扎完毕，队长才问他们，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大狗虾不好意思地说：“昨天咱们遇到的那个小洞，里头住的不是啥山神爷，我凭经验断定，洞里住着的是个大黑熊……”

大家都笑了，队长皱着眉头说：“那么小的洞口，黑熊个头多大呀，它哪钻得进去！”大狗虾说：“秋天山洞口很大，熊钻进去冬眠，到春天冰雪融化了，水滴到洞口又结成冰，洞口被封得只剩下一个小口。等到冰雪全部化完，狗熊才醒过来爬出去。我把洞口的冰砍掉，钻进了熊洞。可是洞很深，看不到熊在哪儿，我就划拉了一堆乱草和干树枝，堵在洞口点火，用狗皮帽子往里扇烟。那熊被呛得受不了，一下冲出来，一头撞到我身上。它张开大嘴乱咬，慌乱中一抬手就把手插进了熊嘴，拳头顶到了熊的嗓子眼儿，熊难受得咔咔地咳，咬着我的胳膊却使不上劲……”

原来是这样！大家恍然大悟，队长点点头，又问王喳喳，“你呢？你是咋回事？”王喳喳红着脸，说：“我也猜到那是个熊洞，我也想趁没人注意时，去把那头熊砍死。没想到大狗虾提前一步先到了，见他跟熊卷在一起，我绕到熊的背后，举起大斧子照着熊腚剁去。斧子剁进熊的皮肉里，它那皮是真硬！我的斧子砍进去却拔不出来，熊疼得急眼了，转过身，像拎小鸡崽一样把我摁到腚底下，往我身上一坐，身上像压了一座山似的。我喊了几声救命，不一会儿，就啥都不知道了。”

一旁的老连接着说开了：“晚上咱们去烧纸，火光映到洞里，熊的眼睛上反射出的荧光看起来像鬼火，我就大概猜到里面住的是个熊。他们两人的斧子磨得越快越白搭，快斧子砍进熊厚厚的肉里，熊皮硬，刮住斧子刃，拔又拔不出来，砍它屁股那刀又不致命，熊疼急眼了，不跟你拼命才怪呢，这时候你往哪跑！其实吧，捉熊必须用斧头猛砸熊脑门，准头要够，力气要大，一斧子砸到熊脑门上，熊被砸晕了那还抓不到？你们没听说一句俗语，‘山里人抓熊用大锤’吗？”

大伙儿一起哈哈大笑起来。队长却恼了，厉声斥责老连：“你这混账东西，既然知道危险，为啥当时不劝住他们？”老连嘿嘿笑了：“我告诉他们，会搭上小命，他们不听怪谁呢？这叫不到黄河不死心。再说了，我还真想叫他们去砍熊。”

队长大惊，责问他安的什么心？老连笑着说：“我安的是救命的心。现在大爪子保护起来了，黑熊也不让随便打了，咱不能不守规矩。熊在洞里冬眠时，像睡觉一样，一动不动，一个漫长的冬天，就把体能彻底消耗尽了。我们在洞口走过时，会提前把它惊醒。它钻又钻不出来，睡也睡不着，这时急需食物补充恢复体能。山上的冰雪十天半月不会融化，熊出不来，吃不上食物就会饿死。我支持他二人去砍洞口，实际上是让他二人去救熊的命。”

队长说：“黑熊的命救下了，可王喳喳差点儿搭上命！多危险！”老连说：“我早就算准了，他俩不会有好果子吃。我就拿上铁桶，里面放上些铁舀子、茶缸子，跟在他们后面悄悄上山，我看王喳喳被摁到快憋死，我就使劲儿敲铁桶，熊刚从冬眠中醒来，脑子本来就是蒙的，不知道这声音是啥家伙，吓得抬腿就跑。这叫一举两得。他们救了熊，我救了他们，没想到你们在后边上来把我踹倒了。”

队长笑骂说：“这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大伙又是一阵大笑。有的人喊好，说队长才叫高手。笑声没落，有人惊慌地大喊：“快看！外边来个啥？”

大伙一股脑冲出去，看到帐篷外大约五十多米外站着一只大狗熊，抽着鼻子，前爪子在空中挥舞比画。队长大喊：“赶快准备工具，谁也不许当孬种！”

大伙慌乱之下，有拎斧子的，有举菜刀的，有挥舞棍子的，还有擎着凳子的，双方对峙了片刻，那熊的鼻子一抽一抽地慢慢往前挪，工人们紧张的心要跳到嗓子眼儿了。

队长灵机一动，喊：“老连，赶紧再去敲铁桶，把它吓跑！”

老连苦着脸说：“这就像诸葛亮唱的空城计，只能用一次，第二次就不灵了！”大伙的心一沉，看着眼前的庞然大物，心都提了起来，都鼓起劲儿准备做最后一拼。

王喳喳突然回屋，大家以为这家伙想当逃兵，他却立刻出了屋，端着一大盆做好的烧肉炖鱼，慢慢靠近了熊。熊目不转睛地盯着王喳喳手里的菜，一动不动。

王喳喳突然把菜盆丢了过去，转身就跑，那一大盆香喷喷的肉和鱼都掉落在草地上。黑熊先是一惊，抽着鼻子闻闻这儿，闻闻那儿，然后快速放下前爪，嘴往菜堆里一插，猛吃起来。

眼看着熊的肚子鼓了起来，大家悬着的心才放下来，终于，熊吃光了饭菜，抹抹嘴，转身晃悠晃悠走了。

大伙“啊”的一声，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惊喜。

王喳喳得意地白话起来：“熊饿了一冬天，冷不丁出来，急于找吃的，可是哪有那么现成的食物啊！它的鼻子特别好使，在山上就闻到咱们厨房的香味了，就忘了刚刚吃过人的亏，闻着香味找来的。”

有人喊：“这熊也是一位高手！就是可惜那盆好菜，中午咱们不用会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