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路边的时光

作者: 刘月潮

一条马路,上下班的必经之路。我一天天波澜不惊地走在相同的路上,重复着一样的路线,路过一棵又一棵的树,遇见一个又一个擦肩而过的人。见到马路上一辆又一辆的车飞驰而过,抵达不一样的远方。我不是风雨,人生却落满了风霜,就像一棵树一株草安静地在一条马路边上接受一年又一年的风吹雨打。

长期以来,我以为自己对这条马路早已烂熟在心底,就像左手跟右手,兄弟跟兄弟之间旷日持久亲密地朝夕相处。但我发现自己跟这条马路的关系其实什么也不是,我对这条马路还是很生疏的,一条路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我对此一无所知;一条马路内心饱含的屈辱、辛酸和背负的沉重,我同样一概不知;我也不懂得一条马路上发生过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我是一个不大肯出门的人,平日的活动半径往往仅限于住址附近几公里范围内,虽也曾到过城里一些较远的地方,但返回后一转身就把那些去过的街道和地方全忘掉了。我至今还不懂得这座城市到底长什么样,平日看到的仅仅是一座城市裸露在外的肤色,一座城市的内心到底深藏着什么,我也不得而知。当然,我从来不会被一座城市的光鲜外表所迷惑,我内心老是在想:城里那些天天显身的不外乎是时常在戏台上唱戏的,演的全都是为人民服务的戏,城里每天发生的都是戏台上时时演过的,台下的观众还是这些年努力活剩下来的阿Q,孔乙己还是那些自卑自怜的孔乙己,祥林嫂还是那些总念叨着我真傻的祥林嫂,富豪权贵还是那些贪得无厌的富豪权贵,白手套也还是那些白手套……城市光鲜亮丽的外表展示在我眼前的无非就是这些糟糕的人和事,它们就像一场场突如其来的洪水一回回冲垮我的身心,把我的内心淹成一片泽国。我看到自己就像一只小小的飞蛾,在滔滔的洪水中拼命地扑腾着挣扎着,沉重的躯体和翅膀在水面激起了一圈圈细浪,当我精疲力竭时,就变成了蓝天白云下一具飞蛾的尸体,最终被埋葬在席卷而来的滚滚洪流中。

在这座城市里,我时常成了埋葬自己的人。

我从不痴迷于一座城市华丽的外表,我无视那些高楼和璀璨灯光,但我也实在摸不透一座城市的内心,虽然我很想去探索一个城市的内心。这些年来,我就像一个瞎了眼的人,在一个完全黑暗的世界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不断地撞上一垛垛硬实的高墙,感受到的只是都市嘈杂的声音,触抚到的只是都市冰冷的人情。在这个世上,我只是一个活得极其简单的人,对一座城市的内心知之甚少,我想象中一座城市的内心应该充满坚韧、悲悯、怜恤、良知、情怀、底线……而不是冷漠、无情、空洞、麻木、残暴……无论我怎么活着,实在想象不出一座城市内心该有的样子。我甚至觉得这座城市的内心深处早已失去了真正的感情,变得自私、冷酷、残忍……

有时,我忽然觉得,我天天走的这条路,是不是藏在城市的内心深处?只要顺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就走进了城市的内心?可是,这条路的尽头是一家现代化工厂(早已叫集团公司)的大门,也是一处三岔路,每天成千上万的人从工厂的大门里进进出出,他们从不同的地方奔向一条路的尽头,又从一条路的尽头回到不同的地方。我时常在路口旁边的一栋高楼的顶楼俯瞰整个工厂,每到上班或下班的固定时段,从大门涌出或进去的熙熙攘攘上下班的人构成了一道道风景。

我从十几层楼的高处往马路对面看,他们每个人都变小了许多,只见地面上一个个缩小的身影来来去去,看不见他们脸上的表情,更看不见他们的心情,见不到他们的喜怒哀乐。我曾到过他们的生产车间,生产现场由一台台机器或机器人组成一条条自动化的生产线。他们每个人在线旁都有一个固定的工位,一个班八小时甚至十几个小时都在面对走线的机器,做着一些机械而固定的动作。走过一条条自动化生产线,我看着固定在运转的生产线上的工人,一个个脸上表情木讷僵硬。我的目光从一张张没有一点生机的脸上掠过,心头像有把刀子割着,生出不少的疼痛,忽然觉得他们也变成了一台台机器人。机器人举起巨大的手臂,正撕裂着这些年轻人脆弱的生命,撕扯着他们的青春岁月,一天天压缩着他们生命的时空,把他们挤压得像油饼似的。

这二十多年来,我也把自己的一部分生命交给了另一家工厂,被另一种无形的机器慢腾腾地切割着。一种慢腾腾的疼痛从心底不断漫上来,向全身伸展着,向每一个细胞漫延。这种疼痛就永远根植于在我的内心深处,也时时向生活的每个枝叶扩散,沿着我的神经末梢,向时光的深处游走。

在这条路的尽头,我时常碰见这些即将进厂或走出工厂准备回家的年轻人,他们的脸上都是一律的僵化的表情,跟我一样行色匆匆,以一种同样的姿势奔走在时光的深处。原先,三叉路口旁边生着一棵大榕树,榕树旁边落着一家小商店,商店里有满屋子的啤酒饮料面包方便面以及香烟什么的。下班后年轻人喜欢聚集在榕树下,喝着罐装或瓶装的饮料或啤酒,他们从货架上或冰柜里拿过饮料或啤酒,豪爽地付过钱后,一转身将瓶子或罐子高高地抛起来,瓶子或罐子在空中翻着斤斗,又安然落在手里。这个抛物的过程,也有人忽然失手了,瓶子或罐子砸在地上,发出不同的撞击声,塑料瓶子安然无恙,不会伤着身子骨,但罐子就没那么幸运,总会凹下去一大块。如此反反复复之后,他们才猛地拉开罐子的拉环,或用力拧开瓶盖,互相举着瓶(罐)子碰撞着,罐子同罐子、罐子和塑料瓶、塑料瓶跟塑料瓶狠狠地撞击在一起,发出好几种完全不同于机器的声音。声音沿着榕树的枝叶向空中飞去,而罐子里啤酒的泡沫飞快地升起来,立马溢出罐子。有的干脆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地灌着啤酒和饮料,仿佛只有此时,他们一张张生硬固化的脸才明媚生动起来。有的还一手咬着面包,咕咚咕咚的声音一遍遍搅动着干燥的空气。他们中某一个人忽然就开心地笑起来,也许是因为心中获得某份暂时的满足与安宁,笑声搅动着马路上不安分的空气,笑声也填充着他们空洞的内心。

这些在马路边歇脚的年轻人大多是生产线上的员工,似乎他们每天唯一的快乐就是在路边的大榕树下待上半个或个把时辰,喝点饮料啤酒,聊聊天,扯扯犊子。有的喝完了喜欢不停地捏着手中的空瓶子,发出砰砰作响的声音,有的则嘭地一声一手捏爆了罐子。马路边顿时响起一阵不绝于耳的乒乒乓乓的声音。然后他们三三两两起身走向马路对面的车棚,或登上不远处公交站的公交车,一一散去了,走向各自的远方。

马路边的大榕树下,这一张张张扬着青春的脸显然跟我在生产线上看到的不大一样,由麻木僵硬变得有些生机和活力,我不知道这份生机在他们脸上还能维持多久,半年、一年、两年……但我眼前经常晃动着他们在生产线上木然而无望的面孔,只要上班时他们每时每刻都在生产线旁的工位上机械地重复着那些一成不变的固定动作。我知道,只要他们还在生产线上干下去,就会变得像一台台机器一样没有自己的思想感情,他们的脸上或许最终会丢失青春的底色。

这些年轻人大多是这座工业城市职业学校、技术学校、城市职业学院里的学生,他们的实习期都被安排在附近这几家大型工厂。实习期满,大多数人都会留守下来,成为某家劳务公司廉价的派遣员工。有些表现好的或有关系的也会直接跟这几家工厂签定期劳务合同,但等待他们的结局似乎都一个模样,最终都会沦为工厂自动化生产线上的一只只机械手,一次次抓取着那些生产线上的零部件,组装成一台台汽车。人总想去奴役机器,不料机器却反过来奴役着人,最终把人变成了机器或生产线的一部分。这或许是当代工业文明的一大困境,又或许是人类文明的悲哀。

我时常路过遮天蔽日的大榕树,大榕树能替人遮风挡雨,我总看见一群年轻人在大榕树下闹腾着,故意制造出各种声音,那些声音一回回蹦入我内心深处,也填充着我空洞的身体。其实他们的身心比我更需要这种来自生活的各种碰撞声,好驱赶走身心里那些机器挥之不去的声音。循着他们制造出来的各种声音望去,我仿佛看见了他们内心深处藏着的一份份忧伤,这一份份忧伤感染了我的身心。一回回目睹着这些年轻人骑着电动车驶向远方的身影,或走向公交站的背影,我一回回看见了他们走向远方的孤独和无奈。他们在这座城市没有自己固定的住所,就像浮萍一般漂到哪就在哪儿生根,哪儿的房子租金便宜就在哪里落地,再找几个人合租房子把自己暂时安顿下来。

这个年轻的群体是一个庞大的数字,我曾在服务这家工厂的劳务公司见过一本本装订整齐的花名册,那上面是一串串密密麻麻的名字和联系方式,而每个名字后面劳务公司都标着对应的管理人员。那一串串密密麻麻的名字瞬间入侵了我的内心,从此一直占据着我的身心,扎下了根须,生生不息,再也没有远离过。那一个个看上去简单的名字就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一段段充满青春活力的人生,却要被一台台机器消磨掉青春的时光。这家劳务公司承担了附近几家工厂劳务员工的管理工作,好几本花名册足有好几千人。这些年轻人平日就像一把把沙砾撒进了城市的各个角落,他们多是从村庄走出来的,身上还沾着乡村的草星,稚嫩的肩上早早背负着家庭的重担。他们在这个城市小心地行走,就像乡村大地上一头头负重前行的牛,走到了哪儿,就在哪儿的大地上踩下了一串串足印。

前几年,三岔路口要拓宽,我上下班时经过的这条马路也跟着要拓宽。几乎是在猝不及防中,马路施工人员还没一点进场的迹象,路边的大榕树就率先被园林砍伐人员砍光了所有的枝丫。我看见路面上一地零落,全是砍下来的凌乱的枝枝叶叶,只剩下光秃秃的粗壮的主干突兀地杵在马路边的空气里。

对一棵从不惹是生非、一直为路人遮风挡雨的大榕树,园林砍伐人员锯光它的枝枝杈杈竟整整花费了两天工夫。吊车把砍伐人吊在半空中,他们呆在车斗里转换着方位,肢解着整个大榕树,锯子斧头落在大榕树的身上,我一次次感受到来自这棵大榕树深深的疼痛。而大榕树也像是有话要说,它活在这个世上没有一点的过错,却被这个世界错误地对待。我路过三岔路口时,一回回悲悯地望着这棵光秃秃的大榕树,它倔强地立在那,一直过了许多天,也许园林部门不知把这个搬迁户安置在哪儿,也许要等到寒冬抑或来年初春,才会给大榕树找一个新的地方安身立命。

路边,早上照例会有一群年轻人下夜班后聚集在一起,只是没有大榕树的遮蔽,他们头顶上是一片明晃晃的天空,他们还不习惯眼前这片忽然而至的明亮,而那些漆黑的夜晚,他们却活在车间明亮如白昼般的灯光下,那些机器的声音把属于他们黑夜的时光揉碎,组合成一曲工业文明的乐章。这群年轻人只要还在生产线上一天,就得过着黑白颠倒的日子,把白天过成黑夜,又把黑夜过成白天。

来大榕树边聚集的年轻人一时间少了,有的大概不忍看着那光秃秃的大榕树,心里难受,一下班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再也没有在工厂附近逗留。大榕树受到的伤害仿佛也成了这群年轻人心头的创伤,或许这棵遮挡风雨的大榕树的伤痛早已结成了大家内心一辈子的伤疤。

在小商店买了饮料啤酒的年轻人再也没了从前的心情,一拿到饮料啤酒就自顾自喝了起来,再也没人故意弄出一些声音,他们立在小商店门口,就像一棵棵被削光了枝丫的榕树。我一次次看见他们心头的忧伤,他们的伤感晾晒在天空下,就像是他们一生出就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胎记。他们的忧伤仿佛也成了我的忧伤,我看见这条路尽头的这家工厂,它就像大海里巨大的漩涡,正吞噬着一群又一群年轻人的生命。多年以后,这些年轻人在生产线上都变成了一只只机械手,他们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无数遍机械式地重复着几个固定的动作,早已丧失了人正常的思维和思想。

我家对门的男孩子进厂前是个活泼可爱的孩子,看见我远远地就喊“叔叔”,声音里都绽放着笑意。男孩的清纯可爱就像春天的绿意,把人变成春天的一部分。技校毕业前,男孩去了这条马路尽头的工厂实习,毕业后留下来在车间自动化生产线做装配工。自此,我和男孩隔了很久才碰上一面,虽是对门邻居,终究一年也见不上几回——他家的门打开时,我家的门却是关着的。城里的生活像垛墙,让人和人隔着一片天地,陌生了许多年。有回和他忽地碰了面,他低声叫了声“叔叔”,我忽然发现他不怎么笑了,神情看上去有点木讷。我当时没怎么在意,也没把他的变化放在心上,心想男孩大了,对这个人间有了自己的看法和想法,这或许就是人的正常成长吧。

又过了许久,我又一次碰见他,他只朝我生硬地点点头。我仍然觉得是男孩大了,有了自己的思想和表达方式,或许还收获了爱情。我对男孩行为的忽视倒引起了他妈妈的不满,她把我扯在一旁,悄声跟我说,这孩子不知怎么回事,进厂三四年了,如今像个木头人,这家工厂就像把他的魂给吃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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