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性(短篇小说)

作者: 魏思孝

这些年来,他就一直这样坐在战壕里,任凭深深渗入土中的春水秋雨浸泡,任凭草木的根从他身边吸走这些水分,任凭天空中云朵飘浮。现在,雨水冲洗着他:水珠从发鸟的眼眶里流出来,留下黑土的痕迹;雨水冲掉裸露的锁骨和肋骨上的泥沙,那里曾有肺叶翕张,心脏跳动。经过雨水的冲刷,他漂亮的牙齿仿佛有生命似的熠熠闪光。夜里,漫天繁星闪耀——像三十多年前一样,这一天夜里,他依旧坐在挖开的战壕里。八月的星星朝他飞落下来,在天空留下道道亮迹。到了早上,太阳从他背后,从那个时候还不曾有的城市,从那个时候曾是森林的草原上升起来,像往常一样,温暖着世界生灵。

——格·巴克拉诺夫《永远十九岁》

写一篇小说,不是多么的复杂,人物只有简单的两三个,或者再有几个不需要多去赘述的配角,作为叙事进展下去的补充。另外,也不需要多么深刻的主题,最深刻的可能也就是前面的这一段引文,战争和死亡。还有读后的沉重。可在初读之时,还是会为被文字拉伸的时空唏嘘不已。这个来自苏联的已经作古的并不起眼的作家,能查到他的信息寥寥。人们对他这个小说的评价,多集中在摘选的这个段落,说这些就是仅有的印象深刻的地方。引文的跟帖来自一则新闻大坝被炸,乌第聂伯河水位下降,重现八十年前二战德军的遗骸。陈言看到这个帖子的第二天,认识了苏西,当天夜里,把这段文字分享给了她。他在竭力去寻找一些话题,方式不够聪明。

下面要说的事情和战争无关,也没有生离死别。但并不是说,我们要说的事情是不重要的。或许,我们唯一的启示就是,在同一个时空之下,还有一对男女纠结在情感中,而这似乎更关平人类,也是更为永恒的主题,看似没有什么要紧的,却又让人——起码对陈言来说是如此难以释怀。用一个蹩脚的比喻,这场心灵的战争,对他而言,同样惨烈,好在并没有和现实中的战争一样,拖到了第三个年头,扑朔迷离的战事,让那些旁观者都失去了耐心。真实的战场仍在零敲碎打,残肢断臂都成为人类庸常生活的注脚。文中这对男女情感的走向,又会迎来什么样的结局呢々人类似乎丧失了和解的能力,或是摧枯拉朽一边倒,或是生啖其肉才能罢休。不,棋逢对手,才有看头。

苏西,你觉得这样的开局怎么样?一个人总要做点不合时宜的事,或是追求内心,或是放纵欲望,探究自己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苏西就是在用这种方式对抗眼下的生活,作为一个毕业于戏文专业的编剧,她在离校多年后还保持着观看戏剧的热忱,不论是大制作还是小剧场,端坐在昏暗的剧场中,台上的演员们在卖力演出,台词传进她的耳朵里,戏剧冲突不论是否合理,总是容易被感动。苏西是否会幻想自己站在舞台上,不,这不符合她,但并不妨碍她设想有一天,自己写出的剧本,在演员们反复的排练后登上舞台。这种自学生时期的念头,在十余年后,成了苏西在工作之余纾解内心的途径。在公司里,书籍堆砌的案头,一张明信片,九十年代日剧的海报,画面是一辆出租车的背影,可能会暴露出她内心怀旧的气息。她的工作日常要审读类型小说,再提炼出改编的卖点,按照公司的要求,去推进一些项目。除此之外,苏西还会接一些剧本,这比日常的工作更消耗她的精力。她早就分清了艺术和现实,不用过多纠结于此。在园区散步的苏西,会留心道路两边的植物,天上变幻的云彩,手里端着咖啡,鞋子踩在水泥路上。可是,你站在人群中,有些疏离,气质上总是在躲避什么,却恨不得抓着那么一点可能。你一向都不是盲目且脱离实际的人。苏西坐在工位上,看着明信片入神,生活中应该有一些这样的时刻,让她想到究竟要做些什么。清晨醒来,苏西蜷缩在沙发上,天光渐亮,深邃的钴蓝色,居民楼的灯光稀疏。苏西,你享受这样的时刻,全人类处在混沌中,清醒的你,就这样期盼着什么。

陈言和苏西坐在咖啡馆靠窗的位置,接下来的一个半小时里,经过看似有意无意间的问答,他们对彼此的喜好和兴趣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苏西有个写戏剧的念头,不是说陈言多么重要,也不是她欠缺足够的情感经历。但创作,是需要这种亲密又陌生的关系,能袒露说出男女在对待情感上的细微差别,又不窖啬去奉献自身。他们最终在一些小说和电影中寻觅到了一些共同点,可那些并没有接话的差别,才更彰显他们自身吧。苏西抚平自己的灰色长裙,手边的挎包敞开一个口子,里面装着口红、笔记本电脑、手纸、护手霜,还有秘密。几天后,在侧兜里,苏西还翻找出一个安全套。此时,他们手捧着没喝完的饮料,走出咖啡馆,汇八人群。经过几个路口,老旧的居民楼,暴晒之下,店铺无精打采。树木下,光影印在身上。他们保持着一小段距离,走过一个路口,停下,等待,又走,来到小区的门口。旁边的超市,人们进出寻找想要的东西。他们点上一根烟,马路的斜对面有家酒店,装修过时,像个退休的老干部,丧失权威,又尽力体面活着。或许,他们可以来点不一样,略去男女交往中的那些俗套,诸如了解彼此,约会,牵手,在月光下送对方回家,细说童年的往事,追忆过去双方不曾参与的人生,那些悔恨交织的成长,还有过去刻骨铭心难以割舍在内心留下疤痕的情感。不能说彼此的相遇,把过去的一切都全部地抹平。此刻,他们对彼此产生新的期许,会有些不一样的地方。比如,一会儿,在分别的时刻,陈言真想对苏西说,我觉得我们之间会有故事发生。这句话,略显含蓄。他没说出口,心里的措辞,或许可以当作戏剧的台词:我们会贯穿彼此的余生。

中间,苏西回了趟老家。飞机身处云朵间,像是冒失降落在厚重的橙色石英中。机翼作为对照,凸显出云彩的硕大。她看着舷窗外的这一切,拿手机拍下,在落地后发给了陈言。祥云。回到家,楼下,父亲生前栽种的枇杷树,还在生长。叶子翠绿,结下果实。苏西置身其中,有些入神。几百公里外,正躺在酒店床上的陈言,听到照片中传来的轻微叹息声,他坐起来,扯下充电线,平复了一下心情,思索要说些什么。盼望见面的那些时日,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没有在陈言的记忆里留下什么。

第一幕。苏西一身长裙,浅灰色,不是上次的那件。在酒店的走廊上,陈言牵着苏西的手,手指细长,阴雨天,刚从外面进来,有些凉意。苏西想要挣脱,此后,在第二幕和第三幕,苏西还会试图挣脱。在第一幕,他们像一对久别重逢的情侣,刷卡,开门,走上舞台。他们对坐,眼神躲闪,分析接下来的剧情。苏西询问,第一次的身体接触应该如何发生呢,陈言想了下,这个局面,男的主动会显得不体面,太有所图。隔着一段距离的对坐,空气中弥漫着情欲的气息。窗外,乌云,下着细雨。苏西和陈言站在窗外,看了会儿雨,两个人靠近,胳膊触碰到彼此。陈言有些紧张,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试着点上一根烟,走回来,让苏西去摸自己的心脏,跳动得很快。苏西缩回手,张开双臂,对陈言说,来,我们拥抱一下吧。他们抱在一起,停顿的时间比友谊多一些,贴近对方,又不好意思用力抱紧。两个人隔开一段距离,慌忙去寻找什么。苏西,走过去,又走回来,绕过床沿,回到靠窗的椅子上,端起茶杯,送到嘴边,看了陈言一眼,低下头,抬头发现双人床洁白的床单。陈言说,我们去躺一会儿吧。脱下鞋子,上床,靠在一起。苏西掀开被子的一角,紧贴着床沿。黑屏的电视里,是他俩并排躺着的人影。陈言从被子里伸出手,紧握住苏西。两个人相视一笑,思索下面的举动。苏西问,应该说点什么吧?陈言说,可能观众更感兴趣的是行为。

苏西和陈言亲吻。后来,陈言总觉得自己不够温柔。被子下面,他们赤身裸体。陈言没有准备安全措施。苏西的态度坚决。躺在床上,歇息片刻。苏西下床,从挎包里拿出一个安全套,解释说是朋友给的。这点,陈言觉得是个很好的细节,戏剧中可以保留。他们撑着一把伞,冒雨去吃饭。饭后,他俩一起去酒店旁边的超市,苏西站在货架前,没有发现安全套,走到收银台,又回身去找。陈言认为这个时刻的苏西很动人,充满了性张力。回到酒店,这是一对成年男女的放纵。灰暗的灯光下,赤裸的两个人,交织在一起,探究对方的身体。苏西后来抱怨,这一切过于直接了。夜里,苏西的肚子饿了。陈言和苏西顺着街走,在路口,他抱住苏西。在一家面馆,陈言看着苏西吃了一碗面。苏西决定晚上在酒店留宿,这又唤起了陈言的一丝心气。或许,他俩并不是一次简单的有关剧本的探讨,多了一丝温存。这多少有些可疑。陈言在忘情的时刻,把手指放进苏西的嘴巴。陈言抱起苏西,一丝不挂。不清楚,苏西会不会偶尔记起这样的时刻。

陈言坐在沙发上,看到苏西躺在床上。他俩已经发现,第一幕的对白,分量不足,如果只是充斥着没办法示人的动作,情欲的展示,这点不够。好吧,苏西,我们应该说会儿话的。关于那些成长,一些必须要经历的苦痛。苏西和陈言,都失去了父亲。不同的是,苏西还沉浸其中,那种缺口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还没办法去愈合。她虽然对过去几年陪父亲看病的经历轻描淡写,又会在梦醒时,发现一个事实,父亲已经寓她而去。她要考虑母亲的感受,要每天都打电话,询问她的生活。陈言的父亲,已经死去多年,他可以准确说出那些记忆,但又觉得苏西这种回避,对他来说是个遗憾。或者站在过去的经历中,有些不妥吧。在父亲弥留之际,苏西牵着他的手,触摸他的脸,慢慢失去温度。陈言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让苏西的痛苦和依恋出现在自己的身上,去拥抱着她。先前,两个人的缠绵时刻,死亡披在身上。夜里,入睡时,陈言环抱着苏西,觉察着她柔软的身体,轻微的呼吸。在困意袭来的时候,问她,你喜欢这样吗?在黑暗中,陈言抚摸着她,眼睛、鼻子、嘴巴、下颌、脖子、锁骨,顺着往下,胸口、小腹、屁股。苏西,你这么多年是如何过来的。陈言渴望的情感,并没有出现,他想要进入苏西的内心,这需要时间。短暂的鱼水之欢,又能说明什么呢。

第一幕的结尾,应该留在哪一个时刻呢?苏西,是你撑着伞冒着雨走回家的路上,经过小区门口的石凳,想起前天的夜里和陈言在这里拥吻,告诉你,每次路过这里,就会想到这一刻。只是没过多久,你就搬家了。苏西,在酒店门口,你和陈言站在那里,望着细雨,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昵?车驶入斜坡,停在面前,陈言走过去,把你抱在怀里,又吻了下你。或许,在酒店大厅的咖啡馆,你和陈言拍下了的几张合影吧。那时,你们刚经历了一次争吵,而外卖员送到的安全套,就放在不远处——十几米的柜台前。苏西,陈言总是渴望你,抓住时间占有你,你觉得这并不是爱。而这恰好,就点出了主题,男女对待感情的态度。陈言会把结尾选在傍晚时分,苏西打来的那个电话。陈言饶有兴致地说起在火车上遇到的男子。那时,陈言的心里怀揣着苏西,总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了新的开端,一切都变得不一样,成了生活的主人,一切都会遂意,而他人的生活又是如此鲜活和妙趣。陈言观察着这一切,有些得意忘形。苏西回到家,小睡片刻,醒来时雨已经停下,回顾过去的半天,漫长又觉得失去了些什么。你在怀疑,匆忙的相伴,又算得了什么?你想从陈言这里得到答案,确认些什么。你听到陈言的声音,洋溢若欢乐,对你陈述这些。陈言迫不及待说起火车上的见闻,转述对方的话。你知道现在黄瓜多少钱一斤吗?我前两天买了三根,要五块钱,不是有机的,都是大棚里种的,不好吃。这城里,就没办法让人待,还是乡下便宜,自己种莱吃。现在赚点钱不轻松,花起来可轻松了,一扫码,就没了。我不是吓唬你,你知道茄子多少钱吗?三块多钱,吓一跳吧。这还只是菜,没和你说肉呢,猪肉都要十八了,这还是五花,好点的排骨要上三十块,钱都上哪里去了,养猪的不赚钱,饲料多贵。不精打细算怎么能行。你平时怎么连菜市场都不去,这我想不通,你要关心这些,自己一口一口吃下去的东西,不了解怎么能行,衣食住行,那你告诉我,你整天关心什么。不是有个诗人写了,粮食蔬菜,面朝大海,你才能幸福的,劈柴太累了,你看我手里磨出的茧子。我不干农活了,学的电气焊,在工地上吃大锅莱,也要自己做饭的。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你别笑,我和你探讨生活,智慧都在里面,你认真点。

苏西,有人说,真正相爱的人,会一起去逛菜市场,会去超市。不是在深夜里互诉衷肠,对你说,如何想你,又在清晨来临时抱着你。这些画面,那些时刻,都留在幻想中。夏天的午后,你睡到落日余晖,绝望的气息充斥着四周,人生虚无,溺水的感觉,你需要得到什么人的安慰。有人给你做上一顿热饭,还是一个轻松的拥抱,摸着你的头。苏西在附近的公园散步,拍下植物,身上出了细汗,顺道去超市,选好明天早上要做的配莱,再拿一盒香烟。舞台中央充斥着这些生活用品。苏西列出一个清单,发皱床单,化妆品,四季的衣物,一旁书架堆砌的书本,各式各样的皮鞋,茶几下面的药品和零食。蓝色的沙发,苏西躺在上面,双腿搭在床沿,泡的咖啡还冒着热气,对着电脑,写一些文字。

第二幕。苏西在电话里哭了,把这作为开场吧。深情的念白。八十多岁的祖父,在丧子三个月后离开人世。照片是上次回家时,苏西推着坐在轮椅上的祖父。街道,阳光,苏西站在后面微笑,是一个孩子。普通的一个周末,清晨时分,噩耗传来。又要经历生寓死别,令人烦躁又窒息的丧事。阳光照耀着大地,炎热如往常。苏西坐在沙发上,想到接下来要收拾行李,飞机起飞,经过两个多小时,回到家中,走进搭建好的灵堂,和亲友在一起。此刻,苏西并没有哭得出来,堵在心里。她想到了陈言,电话中,共同追忆祖父的过去。祖父生养了三个儿子,其中两个儿子在近些年先后离世。早年,因为妻子的赌气,埋怨他赚钱少,养不活孩子,故意打掉了几个。同辈人中,祖父留下的子女并不算多。他出生在战乱年代,日本人要过几年才会战败。他在乡村长大,对土地的尊重保持终生,信任自己的汗水,从土地长出的粮食让自己更为踏实。颠沛流离,吃不饱饭的时日,烙印在内心。他没有受过什么系统教育,土地养人困难。日本人离开中国时,他还不记事。没几年,分到了土地,全国一片红色的海洋,祖父沉浮其中,吃不上饭的日子尤其难熬,他不关心政治,和绝大多数的中国人一样讨生活,糊口,又被动,如牲畜被驱赶,咬紧牙关。结婚,又生子,两个孙女,一个孙子。他牵挂家人,离开家乡,吃的苦头,都在肚子里。八十多岁的脸上,布满沧桑和皱纹,曾经的艰辛却没有必要多说半点。吃穿不愁,旧相识死去多半,健在的都说不出祖父的孩童时期,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祖父能知道的,也仅限于儿女想让他了解的。苏西,你分享着祖父的这些点滴,汇聚不成溪流,只有泪水。关于祖父,我们并不能清楚多少。一个把情绪埋在心里的老人,和这世间所有的老人,没有多少的区别。慢性病侵身,常年与轮椅为伴,饮食简单,睡眠尚可,行动迟缓。天气好时晒太阳,不好时守在家里,固定的几个老友,相见困难。他已经习惯这一切。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