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青色的蝉蜕(短篇小说)
作者: 秦湄毳夏日,蝉声如水,午睡的我如蝉在壳里,怎么挣也醒不过来。
“嗯——嗯——”睡梦中的我,动弹不得,腿不能伸,脚不能踢,手好像是隐了形似的,嘴巴想呼张不得。有在半夜,有在黎明,有在午后。妈妈总把我摇晃醒,一次,两次,妈妈发愁了:“为什么这孩子总是被魇住呢?”
就在巷子里阿霞姐姐和跛脚哥哥搬到天上住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常常做这样那样的噩梦,有时候还会梦到阿霞姐姐给我汽水喝,或者梦到跛脚哥哥伸手送他编的小金鱼——而我总是动弹不得,伸不出手去接,抬不起脚走过去,也就喝不到、接不到他们要送给我的东西……
我把我的梦讲给妈妈听,妈妈叮嘱我:“可不能接,可不能跟他们走——”满脸担心夹着一缕不安,于是,睡梦里的我更坚定地拒绝:“我不要我不要,我不去我不去!”有一次我就这样喊着,如蝉蜕了壳一般,醒来了,一身汗水,湿又凉,感觉无比轻松。
爸爸妈妈就跟爷爷奶奶说哥哥上学的事。他们想把在乡下跟着爷爷奶奶读书的哥哥也接来城里上学,以前奶奶总是不想让哥哥离开她,她说她的孙子她得自个儿看着,还说:“跟你娘我不放心。”我很奇怪地想,为什么我跟着我妈,她就放心?可能我没吃过她的瞎咪味吧,妈妈说,哥哥从小跟着奶奶,小时候还老是吃奶奶的瞎咪咪——就是没有奶水的咪咪。哈哈,我哥最怕我说他这个了,我一说这事揭他的丑,他就揪着我的辫子打我。我自己想着,听见爸爸在跟奶奶讲情:“娘,您要是真疼爱大头,还是叫大头去城里念书吧,毛丫也该上一年级,他俩上下学也好做个伴,到底是城里先生教得好。”爷爷也在一旁帮腔:“你别老糊涂,不让孙子离开你!赶明儿把孩子误了,你个老婆子后悔都来不及!”妈妈还给奶奶许诺:“您老要是想大头了您就去,还有,一放假就让他回来看您。”哥哥这一次倒听话,没有再像以前一样,态度坚决地不进城,说什么不喜欢城里,没地方跑,没地方跳,也没地方打马车轱辘。哥哥是个好动的人。
秋天苹果树叶子渐渐黄的时候,我跟哥哥一起上学去了,哥哥是转学,他上小学五年级,我是新生,上一年级。我很乖,听话,从来没有请过家长。可是哥哥,我的长着两个头发旋的哥哥,不知道怎么了,上学第二天,就跟人打了一架,老师把爸爸请到学校去了。
回来爸爸自然是又把哥哥训了一顿,还动了手,打着哥哥的屁股说:“真是乡下的野孩子,没有教养,来了就跟人打架。”
看着爸爸打哥哥,我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哥哥却不哭,等爸爸不理他了,他才对着我哭出声来。因为我把存了好久的一盒子花糖纸端在哥哥面前——“哥,花糖纸给你。”
因为哥哥第一次见到它们的时候,我一张也没舍得给他,只让他看一看,哥哥想摸一下,我还“咦——”一声阻止了,我怕哥哥把它们弄皱了。哥哥说我小气,我就揭他的短,他恼了,一把揪住我的辫子,以后再不给你捉蜻蜓,更别想让我爬树给你掏小鸟!还要把我的辫子揪掉。可是这一会儿,看哥哥被爸爸打了屁股哭得伤心,我就忘了辫子疼的事了,我把糖纸盒拿出来,也许妈妈说得没错,“毛丫是一个心肠最软的孩子。“我想哄哥哥不知道怎么哄,就把我的宝贝举到哥哥眼前了。
哥哥这时却又不要,他推开:“哥不要,你留着吧。”他还带着哭腔,开始把书包里的书拿出来,跟我一起趴桌子上写作业。
那一晚哥哥也睡着扑腾醒了,说是有一个黑脸的人追他,他跑不动,一急,就踢腾醒了。妈妈奇怪地说:“怎么你也魇住了?男孩子的禀性强呢。”然后她劝爸爸:“你以后别打孩子了,看把他吓的!”爸爸只是略略地回,别迷信,男孩子就得管。
苹果树使劲长着它的叶子,就是很少见到挂果子。路过的人们说,应该修修枝了。
一个午后,我和哥哥一起去上学,手上还拿一个苹果啃着,正跟哥哥一起说魇住的时候怎么难受,怎么不能左右自己,一动也动不得,想做什么动作也做不来。
这时,有人在马路对面喊叫:“野孩子——野孩子——”“乡巴佬——乡巴佬——“我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见哥哥已经小旋风一样冲过去了,一个小个子首先被撂倒了,开始趴在地上哭,两个大个子一起把哥哥围起来打,哥哥一点不示弱,我吓得都把眼睛蒙起来了,不敢靠近他们,感觉周围已经是天昏地暗。
“别打了,你们别打了!”我哭着喊着,哥哥一扭头,对我说:“毛丫,别哭,你自己上学去吧。”趁这会儿,那个大个子男孩子就把哥哥压在地上了,他们拿书包砸哥哥的头,我顾不得哭了,挥着手里的半个苹果,照着一个就砸,砸中他的眼睛,他松了哥哥,哥哥一个鲤鱼打滚,挺一下,站起来,把那个还在摁住他的男孩踩在脚下。那被苹果砸中眼睛的,并没过来打我,却蹲地上捂住眼猛哭起来。哥哥一看,松开了脚,走过去扒开他的手,他还吓一跳,以为哥哥要怎么样他,哥哥说:“我看看,你没事吧?”看他没红没肿的样子,哥哥捡起书包,拉起我,正要转身走,却又停住了,“给你十块钱,有事去医院,没事就不要告老师,才算有种!”哥哥用农村腔给他们说着,从书包底层摸出一张钱塞在他衣袖子上,回头对我:“毛丫,我们走。”
走了好远,我给哥哥说:“你别打架了,我害怕。”哥哥说:“你都看见了,不怨我,他们先骂我。”然后,哥哥给我说,“回家别给咱爸咱妈讲。”我答应,突然想起来:“哥哥你哪来的钱?”“来的时候,奶奶给我的。”不知为什么,说着这话哥哥的眼睛红了,他刚才打架,把钱舍给人家,都没有要哭的样子。
那是一张很大的钱啊!我看见妈妈数她的工资,从来没有超过三张的。哥哥把那么大的钱给了人家。
想是那张钱太大,起了作用,好几天过去了,风平浪静的,什么麻烦事也没发生。爸爸妈妈不知道,学校老师没找事,哥哥脖子里被人家掐的指甲印都长平了,也没什么事,想着这一回打架的事像一页书一样,是掀过去了。
有一天放学,我自己一个人走在路上,突然在拐弯的地方窜出来两个大个子,是跟哥哥打架的那两个大个子男生,我吓一跳,不敢走了,站在那,看着他们。“干吗!”我大声叫,其实是在给自己壮胆儿。
“啊——”他们倒是吓得一哆嗦,“毛丫——你——是这样,你别喊啊。这个——给,把这给你哥,就说我们愿意跟他交朋友!”他们终于把话说圆了。我放下心来,接过他们递给我的纸团,打开一看,是那张十块的钱。
我翻眼看他们一下,我拈着那个十元的纸币往前走,他们晃悠悠跟在我身边,“我叫——”他俩自己说自己的名字,又互相指着说外号。居然叫小兔子和大鲫鱼。大鲫鱼真是一条鱼呀,走着走着,一没留意,啥时候就溜了。“唉,那个跑哪了?”“啊,他到家了,他拐了。”剩下这个是那天被我砸了眼睛的男生,他们叫他小兔子——他就住在阿霞姐姐家原来的房子里。阿霞姐姐出事以后,林伯伯他们搬走了,住进了矿上给领导们盖的小红楼,那个房子空了几个月,原来成了小兔子家!
路过我家,我说:“我到家了,你要想给我哥哥当朋友,自己来给他说好了,我只是把钱给我哥!”
我正找脖子上的钥匙开门,却发现锁是打开的,哥哥先回来了,他说:“谁想跟我做朋友?”我把钱给他,指着外面,小兔子站在门前空地上还没有走,“我——是我——”他支吾地应答,“还有大鲫鱼,他先回家了。大头你挺够朋友的,我们决定跟你做朋友,你同意不同意?”我哥点点头:“只要你们别骂我就行!”小兔子乐了,长着一张有点豁豁的嘴巴——怪不得他们叫他小兔子,这会儿我才看到了,他的嘴巴有点豁,而且他走起路来一跳一跳的。唉,跳就跳吧,怎么还——我一下替他难为情起来,老天真的,怎么咬他一口呢?我正琢磨着,听见他跟我哥说:“那肯定,肯定不能骂人了,你别生气了,啊?”然后,他们一起又出去了,我看到大鲫鱼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跟他们一起走。“我回家放书包去了,我——”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眼看着他们走过巷子口的苹果树,听见我哥反身回头冲我大声说:“毛丫,你先回去写作业,我玩一会儿就回来。”
从此,哥哥就跟小兔子、大鲫鱼,还有那个小个子的叫花豆儿——因为他长着一脸雀斑,个子又小,小得像一颗豆。他们一起玩,玩得昏天黑地。
犬鲫鱼说是因为他好吃鲫鱼,还卡住过两回,去医院,上不了课,他们都叫他大鲫鱼了。我哥哥因为头大,家里一直也这么叫他,他们也管哥叫“大头司令”。
他们一起玩,我哥哥从来不带我玩,我也就不知道他们玩什么怎么玩。我感到哥哥从农村来城里之后离我更远了,以前,我会听到爸爸妈妈念他写来的信,虽然信写得短,但是每过些天,就有一封他写的信,信里也经常叫我“毛丫”,问“毛丫好不好?我想她了”。现在他来了,反倒十天半个月没有理过我,就是吃饭,他也是要么吃得晚,要么快快地吃完就跑出去。门前空地上总有小兔子他们在等着他,上学也去得早,放学总是天擦黑了才回来,有时候天黑透了才回来。
只是我在学校里,一个人来来往往,再也没有像以前一样,会有谁故意或者无意地欺负我,我们上的是矿上的小学校,人不是很多,好多孩子都相识,时不时会有人在背后指着我说:“她是大头的妹妹。”或者会说,“大头司令的妹妹是她啊!”那语气和神情里有我所不能知道的哥哥的样子。
一天到晚不着家的哥哥,在期末露出马脚来,他的语文不及格,连拿手的数学也没有及格,他跟我商量,让我也别把通知书拿给爸爸妈妈看,我没法子不答应他,他是哥哥,再说了,我要真不答应,他又会揪住我辫子或者还会踹我两脚——我只有答应,可是心里真不愿意,因为我考的是双百分。
想是爸爸给矿上写公文材料,总是加班,妈妈的图书室正搬家,登记、捆书、上架、整理,一大堆的活儿,真也是太忙了吧,或者他们压根没在意,反正爸爸妈妈他们什么也没有发现。过完新年,过了元宵节,就羞一天就开学了,老师要看签字呢!我不得不拿出来让妈妈签字,妈妈才突然明白地问:“你哥的呢,他考多少?”“大头!”妈妈叫他,他早没了影子。哥哥跟那群弟兄玩了一假期,“疯”得很I我不知道他们说的“疯”是什么个玩法,但是他从来没有带我玩过,虽然爸爸和妈妈都说过:“放假了,你把妹妹带好!”他从来没带过我,有时候,我想跟着他,他也会说:“你跟珠儿他们玩,丫头玩丫头的,小子玩小子的!你不能跟着我们!等我回来,我给你带好吃的!”我就只当他还在农村没有来,我就自己玩。妈妈不让去铁道那边玩了,说是那地方“紧”,会出鬼之类。我倒是喜欢看一眼阿霞姐姐和跛脚哥哥显形呢,只是自从我总是在睡觉时魇住,也真的不敢再去那边玩了。我就在家写作业,在门前空地晒太阳、踢毽子、跳皮筋,也在巷口苹果树下看蚂蚁……哥哥说得对,丫头有丫头的玩法。
况且哥哥说话算数,他几乎天天都给我带好吃的回来,泡泡糖、花米团、果子糕,还有糖—一一开始是一角钱八粒的广西硬糖块和高梁饴,后来还有各式各样的高级牛奶糖,糖纸特别漂亮,我的糖纸盒子越来越丰富了。我想着,他是不是用的奶奶给他的钱?那十块钱真经花昵。不对呀,那十块钱他后来不是交给妈妈了吗?妈妈还夸他懂事,好孩子,不乱花钱,真孝顺!
怪呀,我问他,哥哥说,小兔子他们给他的。我想,真是好啊,他的朋友们这么好。那时候我忘记想,小兔子他们也一个比一个没钱花呢,大鲫鱼看见我吃包子,还偷偷地让我跑回家给他拿一个。
可是这一会儿,妈妈要找哥哥哩。他去哪了?谁知道呢?
到天黑,哥哥还不见踪影。我悄悄地去最近的小兔子家、前排房里的花豆儿家、最远那一排房里的大鲫鱼家找他们,小兔子爸爸下井挖煤,他的妈妈推着小车卖烙馍,过年过节生意好,从来不过半夜不回家,花豆儿跟着奶奶过,他奶奶说:“没回来!”大鲫鱼的后妈骂咧咧的:“狗崽子死在外边了,还没回来。”
我没趣地回到家,却发现家里没有人,爸爸妈妈也不在家,他们也不知哪去了。
其实,就在我挨家去找他们的时候,有人到我家把我爸爸妈妈叫走了。
家门锁上了,我只好一个人坐在门前空地上等,因为我忘记把钥匙挂脖子上了。打不开锁就进不了家。天黑了,前几天下的雪还没有化干净,空气里冷得很,我进不了家,只能等。到星星都出来了,月亮也高高地挂起来了,我坐着打瞌睡,还是没有一个人回来,只有流浪狗的一声叫,最后流浪狗也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