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背后

作者: 李达伟

在工作室中工作的诗人,总是一个人待着。一个人阅读与写作。一个人画画和听古典音乐。当我们进入工作室,或者其他人跟着他进入工作室,他停下了正在进行着的工作。那些为客人准备的椅子开始发挥作用。当拜访诗人的客人相继离开,又剩下他一个人。他有时会把养的猫带过来,猫习惯了诗人工作的状态,很自觉地蜷缩在工作室的某个角落打盹或者酣睡。在工作室,他的身份在画家和诗人之间随意切换(可能他还有着其他的身份,他曾经有过其他的身份,那是一些已经远去的身份,像大学老师),有时身份变得清晰,有时模糊混沌。我们在他的诗中看到了对于色彩斑斓的辨别与运用,我们也在他的画作中看到了诗意的流淌。我们没有问起他到底是更喜欢诗人还是画家的身份,在很多时候他也是一个诗歌评论家,在与他接触多次之后,我总觉得他更希望自己在别人心目中是一个随笔写作者,那些随笔里有着他对于世界的思考,他批判着工业文明的渗透力,他批判着一些人的粗野与混乱,他也在不断审视自己的内心。从我的角度,我可能更喜欢作为随笔写作者的评论家,我翻着他写下的那些众多札记,经常会有如闪电般把我击中的东西,我钦佩评论家的勇气以反对世界清晰的判断。当看到评论家写下的新疆诗篇,我也喜欢评论家的诗人身份。如果我没进入他的工作室,我将不会知道诗人还画了好些画,其中的大部分画作还未真正完成。

我们总会陷入小大之辩,在工作室里,我突然间意识到了这个,意识到了自己的狡隘。我差点就想把内心的想法跟诗人说起,我只能在诗人的文字里找寻着他对于苍山下的这个世界的认识,这至少是在他诗集里被标注的第六个地理位置。六个地理,上海、北京、巴黎、新加坡、布宜诺斯艾利斯、大理。当看到这些地名时,对于诗人在这些地方生活时的内心变化,是我最感兴趣的。巴黎和布宜诺斯艾利斯,这两个地名,是我在一些阅读中无数次遇见的,这些地名本身就笼罩着浓烈的迷思。它们有着强烈的异域特点,它们也覆盖着我想象的浓墨,它们早已不是真实的地名,它们早已是我通过想象不断抵达不断创造和变形的地理。在这些变形的地理世界中,我找寻着诗人和其他人的身影,他们也像杰夫·戴尔在写那些爵士乐手所言那样,已经不是真实的他们,而是他们在他心中的样子。这些地理成了我心中的样子。诗人、评论家和翻译家,同样也成了我心中的样子。这样一解释之后,我顿时变得轻松了一些,负罪感减轻了,怕他们责备的心绪也有所缓解。

于我,我只熟悉大理,其实我还不算真正熟悉大理,我去过北京,在北京的记忆就是在暮色中的地坛边看到了一个背着行囊的人,那个人问我们附近哪里有公园,他要在公园里度过一晚。其实那个人早已在公园之内。当意识到这个的时候,我们都沉默不语,友人与我一样,内心都莫名心痛。北京与那个陌生的人之间竞完成了某种程度的对等。其实北京还是有着一些友人,也在其中的一些角落里留下了快乐的记忆和严肃的对话。我的这些经历,也被我在内心深处多次咀嚼,咀嚼出不同的人生与命运之感。六个地理背后,是诗人至少六段很重要的生活,无论是坦途还是布满荆棘和坎坷,有些地理背后的时间短些,有些又长些。我既想捕捉到诗人生活的细部,有时又告诉自己,对于诗人而言,那可能就是对他生活隐私的冒犯。每一个地理,背后都将咀嚼出多少的快乐与苦涩。苦涩感会无端多些浓烈些。

工作室在大理,我们在工作室里更多提到的就是大理。我可以好好谈谈我在大理这几年的生活体验。只是我暂时不去过多谈论自己。有时我们要避开对于个人史的着迷。当工作室离苍山无限近时,我们在工作室里就多次提到了苍山,我们重复提到了诗人在苍山上遇到小熊猫的经历。玉带路上的闲游,那时诗人就像是一个行吟诗人,诗人沉浸于松风、河流与云朵之中,突然小熊猫出现了,那是常见的自然之外的不常见,是正常生活中的非正常。似乎一切开始变得轻盈起来。来到大理后,城市变小了,与其他几座城市对比的话,大理确实太小了。在苍山下的生活,就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生活在城市,已经是城市边缘,但这对于自己弥足珍贵。工作室是寂静的,是苍山上的冷寂被风吹到了工作室之内。来这里,无论是诗人还是我,都是为了重新确定自己,重新确定空间感,重新在一个狭窄之地,努力抵达更开阔的心灵之域。换了另外一种生活,无非就是不断变换着环境,无非就是对自己生活的另一种置换,被我说得太过轻巧了,现实怎么可能会如这般轻盈。不断变换着生活之地,有着那种无法消除的漂泊感,这样的现实,也同样感受真切。

有时候的诗人,他的身份只剩下是评论家和翻译家的友人。如果不是那些诗集一直在提醒我的话,我也会把他的诗人身份忽略。他们更喜欢他的诗人身份,这是我能肯定的,毕竟他们在一起的很多时间里,都在谈论诗歌。诗人看到了一切我们不曾见到过的色彩,诗人去过了一些我不曾去过的世界。诗人也感受到了一切我不曾感受过的世界带来的幻觉与想象。当他开始工作时,这些感觉与奇遇都聚集到了苍山下的工作室里,工作室开始变得无比安静冷清,这样的气氛适合回忆自己的过往,也适合冷静地审视自己的现在。这是一个人的工作室所无法避开的。

诗人看到了作为学生的自己,看到了成为教师的自己,还看到了作为画家的自己,还看到了纯粹就是诗人的自己。另外多个自己。与另外的自己谈论传统,同时也谈论着那些被误解的现代性。我想象着诗人在与自己多个面孔的对话。有段时间,我出现在一条又一条大街后,记录着发生在那些大街上的各种对话。我出现在了昭通,与几个友人聚在一个烧烤摊上,我们谈论着阅读与文学,让我敬佩的杨昭老师说你是否会记录一下今晚的场景与对话,经他那么一问,我反而不知道该如何记录下那样普通又极其有意义的生活日常。即便已经是炎热的夏日,只要下点雨,早晚还是很冷。我们谈论着对天气的敏感,以及天气有可能会对文学产生的影响。我们谈论着文学的严肃性,也谈论着个人对于文学的理解,还相互表达着很长时间才会见一次的相互想念。我们在略微阴冷的午夜,相互道声保重后分别。这是其中一次发生在又一条陌生大街上的对话。我继续着这样的记录。

当来到苍山下的那个工作室时,我一如往常地记录着其中一小段对话。那些对话,与在这之前,我记录的对话相近,一些东西又完全不同。那些不同的东西,让记录于我而言有了新的意义。出现在另外那些大街上时,我们大家往往是无意间出现在那里,而在这个工作室里住着的是一个异乡人,一个长时间在里面工作的诗人。别的那些大街上的人,他们的身影只是在那些地方驻留不多的时间,很多人很多时候都不会再回到那里。出现在工作室,我们却往往可以见到诗人,一个正在工作的诗人,或者是一个准备进入工作状态的诗人。一个异乡人。一个可能会偶尔失眠的异乡人。诗人说其实现在自己睡得还可以。曾经诗人也深受失眠的折磨,一段又一段往事困扰着他,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当沉陷于回忆中时,“家人、友情、地址,回忆中令人心旌摇荡的时刻,向你不辞而别”。这是异乡人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受到困扰和需要慢慢消除的。诗人再次适应了苍山之下夜的节奏与呼吸。诗人用龙溪的流水和苍山顶的星星来调息。诗人不再纠结于自己的异乡人身份。

诗人人生很长的旅程,都是作为异乡人的身份存在着。诗人作为异乡人身份,往往不是短暂的几天几个月,往往是几年数十年,在苍山下,诗人已经生活了十多年。当我在大学图书馆翻开诗人的诗集时,我并不知道诗人就生活在只隔着我一条街的工作室里。当知道诗人的工作室时,我也经历了在云南之内的几个地点间的流徙,我所感受到的异乡人身份,与诗人的异乡人身份不同,完全没有可比性。我只能保持沉默,继续作为聆听者存在着。我的生活经历,在他们面前变得无比轻飘,他们的生活里都有着一些在我看来很难承受的重。

一幅画:一个抽象的面孔。能看出是一个女人。头发很长,黑白交杂,有一个红色的发簪。具象的痛苦,我们能看到硕大的泪珠滚落。泪珠是有重量的。除泪珠外,我们见到的眼睛也不是我们熟悉的很正常的人的眼睛,我第一眼感觉那是马的眼睛,我对马的眼睛很熟悉,当我曾是牧人的那些年,我放牧着马群,我寻觅着丢失的马群,马的眼睛温柔又忧伤。那是有一次,当我出现在草原上,我的想象中将会出现一群马,在草原上自由驰骋的马,目光里只有温柔的马,现实中是有了那么一些马,现实中还出现了另外的一些马。与想象中完全不同的马,五六十匹马聚拢在一个简单搭建的马厩之内,出现了驯马的人,马似乎已经很听话,他们却还拿着铁棍和鞭子抽打着马,马变得战战兢兢,看到那个残忍的场面,我只想赶紧从那个场中逃走。还可以是其他生命的眼睛,当感觉那应该是某种区别于人的生命的眼睛时,画的指向和寓意就变得更庞杂和沉重了。我问自己,放牧那几年里,曾见过牛羊淌过多少泪水,是曾见过不多的几次,每一次的流泪都刺痛着我痛苦的神经。当感觉那是马的眼睛时,抽象的嘴唇、牙齿、鼻子也被我想象成了马的,一切的特点都是去人性化的。属于人的东西在消失,随着我把里面的眼睛与马联系在一起之后,那头黑白相同的头发变成了马的鬃毛,发簪变成了辔头的一部分,一匹被束缚着的马。我揉了揉眼睛,只为了继续观看这幅画,让想象中的马匹从脑海中飞奔而去,还给马以自由,马的痛苦与泪水让我无法忍受。那回到一个女人的痛苦与泪水,我同样无法忍受。画家可能要表达的主题是关于女性的痛苦与泪水,这个主题背后可以牵涉出太多沉重的东西。一个女人的痛苦背后,将有着太多我们可以去想象的苦难,我们可以说那是一个柔弱的女人流下的脆弱的泪水,我们也可以说那是一个坚强的女人被击垮后流下的泪水,泪水都无法变得轻盈,难道那些泪水就不能是感动的泪水,这是可能的,只是我们在那幅抽象的、面孔已经变得怪异(因痛苦与矛盾撕扯得已经变形)的画上面,无法轻易就想到那是感动的泪水。一些碎片拼贴在了一起,一个女人众多的部分被拼贴在了一起。我们能想象画家在拼贴那些部分时内心的疼痛。我们在看那幅画时,只有疼痛,只有莫名的疼痛。同样也有着自己被撕裂的感觉。一幅关于撕裂的画,同样也是对现实的某些部分的隐喻。

这幅画的存在,在我的意料之内,在还未把目光移到这幅画上时,我就隐隐觉得在工作室里,应该是有着这么一幅画,一幅关于他人痛苦的画。或者是一张表达他人痛苦的照片,表达痛苦之时,照片的真实性和震撼力在第一瞬间要超过画的表达,我们一眼就看到了他人真实的痛苦模样。与画不同,我们相信了照片表达的真实性,其实我们也知道照片同样也充斥着虚构与剪切。一幅照片,至少是被镜头切掉了很多东西。面对着画,当认真审视,画同样会触动人,并改变人。这种直白地表达着痛苦的画,我们很多人第一眼就感受到了痛苦,除了痛苦,其他的感受都是很复杂的,可能与每一个人对画的感受和联想有关。我为何要肯定工作室里一定有着这样一幅画?诗人曾跟我说起过无论是在回忆中的异乡,还是在当下的现实里,他看到了很多人因生活所迫而流下了痛苦的泪水,有些泪水充满绝望,有些泪水充满不屈。诗人说自己每当面对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人,身处痛苦的泥淖时,也痛苦不已。诗人在感受着一些人的痛苦。诗人同样在与我的交谈中,给我讲述了很多过往生活中自己的痛苦。对他人的痛苦,不能感到麻木,也不能漠视,这近乎是诗人的原话。当这样一幅赤裸裸地呈现着痛苦的画摆放在工作室里,对于诗人而言,就是一种提醒。我们多少人已经失去了对他人痛苦的感同身受,我们多少人已经失去了对身处深渊和低处之人的怜悯与关怀,这同样近乎是诗人的原话。这样一幅画的存在,便有了很合理的理由。我无意间出现在了诗人工作时坐的位置上,这幅画就在诗人的正前方,那双可以是任何生命的目光刚好与诗人进行着对视。与痛苦长时间对视,是否也会渐渐麻木?于诗人而言,暂时不用有这样的担忧,我在与诗人的不断接触中,对他有了一些了解,他生活虽然算是充裕,内心却经常因为别人的痛苦而焦虑不已。诗人的焦虑并没有随着来到苍山下生活而消减。一些人劝诗人不用一直生活在那种忧国忧民的状态之中,那无疑只会让自己变得很累,诗人并没有反驳他们。诗人只是跟他们说自己无法抑制住内心那种莫名就会产生的疼痛。随着年岁的增长,一些痛苦的习惯并不会改变,诗人早已形成了对现实某些部分产生痛苦的惯性感受。我能说诗人是一个虚无主义者吗?我能说诗人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吗?我还能说诗人是一个存在主义者吗?我想起了曾经在一个偌大的会议室里,有个人语重心长地跟我说,要让文字和生活更多一些希望与暖意,不然有时候会在虚无的深渊中坠下去很难走出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那时我竞只是频频点头。只是内心里面有着一种声音,我并不是虚无主义者,我也并不是一味地只是让自己的文字覆上一层悲观与黑暗的色调。我总觉得诗人与我在某些方面很像,我们虽然总是无端活得痛苦,却也一直希望那些活在暗光之下的人们,会不断努力,然后从泥淖中走出来,然后把脸上流下的泪水擦干。

出现在苍山下的这个工作室之前的这些年,诗人的脚步一直在很多地方游走,那六个地名只是诗人较长生活的地方,还有一些短暂的行经之地,像德国,像布拉格,像其他地方,诗人不断拓宽着自己的行走地图,有时是夜半时分,有时是暮色已至,有时是晨曦来临。那些在文学版图上不断出现的耀眼的地名(这些中的很多地名,我都只能以文学的方式完成行走与想象),由它们组成了独属于诗人的心灵地图,一些地名背后是一段刻骨铭心的生活,一些地名背后是感受到了在这之前从未体验过的陌生的美,一些地名在延续和拓展着诗人对于地名的感受和想象,还有一些地名,也会让诗人感慨不已,甚至哀叹,早已不是自己所想象之地。这些地名之间与小说家在某个小说中对于诸多地名的感受不同,小说家写的是在延津那个地名出现之前,许多地名伴随着主人公驾车不断出现,主人公能感受到每一个新的地名如大甲虫般不断吞噬着前面的地名,最终只剩下唯一地名的感觉,小说家笔下的是一个抑郁症患者的感受,这是不同的人对于世界的不同的感受。在一些地方,一些古老的生活还保存着,一些古老的事物还被保存得很好,那是会让诗人如坠幻梦中,古老的生活总是很难在当下快速的节奏里存活,诗人会有恍若隔世之感,又庆幸自己还能有着这样的体验,诗人成了一个见证者和参与者,成为古老生活的一部分时,总会无法避免感怀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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