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的远方
作者: 刘月潮一棵树的生长之路注定是宽阔的,只要在适宜植被的季节把树苗栽在泥土里,有了阳光的照应,有了雨水的光顾,树就会不管不顾恣意地生长。
一棵树的生长,不论在大地深处,还是在天空中,它的根须、枝丫都会开辟出一条条宽广的道路。
在乡村,我经常遇见一棵这样的树,它的树根和枝丫一生都在四处奔走,奔跑出一条条属于自己的路,一条条深邃的路遍布着这棵树的家园,我似乎看得见一棵树要去的远方,一棵树最终要抵达的彼岸。
少年时光,我时常踯躅在乡村大地上,走过的每条路都是树的根须抵达过的地方,经过的每条路都是枝丫到达过的地方。沿着一棵树走过的路,我一次次只身走向远方,走向大地深处,走向天空深处。一棵树通向大地天空深处的道路,构成了我生命中一条每看不见的通道,它们通向我心灵深处一处处隐秘的角落,让我一次次凝望自己的内心,审视自我。我更喜欢看一棵树在旷野中生长的样子,一棵树在山林中生长的样子,它们长年累月地打开自己,向大地向天空敞开了生命的怀抱,我时时聆听着它们在岁月里一路奔跑的声音,聆听一棵棵树无拘无束生长的声音。
在乡村,我对一棵棵树迷恋已久。遇见一棵树,我看几眼就记住了它好看的样子,一棵树跟一个人一样,它有着自己与众不同的模样。我甚至觉得,树要比人好记,记住一棵树比一个人容易多了,不同树的种类,树的高矮粗细,树的不同气息,让我立马分辨出一棵树跟另一棵树的不同。记住了一棵树,树就从此站到了我心上,进入了我内心,我触摸得到它身上岁月的痕迹,看得见它满身的风霜雨雪,也见过它心头有过的电闪雷鸣。
一棵树跟一个人一样,来到这人世间后,就在大地上不停地行走,从来没有停下过自己的步伐。把一生都交给了行走,这是一棵树同这个世界最好的相处方式。
我曾不止一次地听人说过,一棵树的枝丫在空中到达的地方,它的根须也会抵达枝丫相同位置的大地深处,看一棵树的枝丫粗细长短,就能知道树的根在大地深处的走向。一棵树伸向空中的枝丫和地下的根一生彼此对应照顾着,根须从大地深处汲取着生命需求的养分,而枝丫的繁茂又为大树提供着阳光雨水,还有来自泥土的各种养分,都在一棵树的身心深处互相转化,化为生命蓬勃生长的力量。
我时常想,树的根须与枝丫在地底和空中大概互相观照,彼此向生命致敬吧,至少在杉木身上是真实存在的。从小我就熟悉杉木的生长,杉木可不像别的树那般枝叶繁茂,从主干上伸出的枝丫只有一两米长,杉木浑身长满着刺,却枝丫稀疏,从上到下数不出多少根。而杉木深埋在地底下的根并不多,跟枝丫一样数得清,但根部细小的根须很多,这些根须固守着杉木根部的大地,犹如乡间那些纵横交错的阡陌,遍布生命的原野。
很多树跟杉木一样,它的枝丫伸展到哪里,根就抵达了枝丫底下的大地深处。大自然中的万物无不遵循着自己的生命秩序和规律,一棵树有一棵树的生存方式,一株草有一株草同大地的相处方式,它们同样遵循着万物生长的秩序和规律。大自然的万物才得以安然地生长。
一
责任田到户那年,酷夏的傍晚,天燥热得很,我跟着母亲在野外的地头干活,不料一场不期而至的狂风暴雨突然降临,天地间一时电闪雷鸣,我和母亲来不及返回家中躲雨,虽然无论什么时候家都是一个人最好的避风港。离地头不太远的高坡上有棵两百多年的老树,我俩只有拔腿跑向老树。
大风一阵阵像要把荒野掀翻,荒野动晃晃的,风刮得人迈不开腿,大朵大朵的雨点直砸下来,敲击着我们,也敲打着大地,风雨雷电将荒野和人一同碾碎,再揉成一团。离老树七八百米远,我和母亲互相拽着,仿佛走了很远,一路顶着风雨才跌跌撞撞到了树底下。树底下还待着好几个在野外地里干活的村民,他们也躲到大树下避雨。
树下的人我都认得,其中一个叫德保的人,一向好吃懒做,却是个远近有名的凶人,他在生产队干活时偷懒耍滑,被我父亲说过两回,之后时常找碴同父亲吵架,还扬言要杀了我一家,他只要跟我父母碰见就有些仇人相见的味道。这几个躲雨的都是德保的同辈人,还是五服内的堂嫂弟媳之娄,他们见我和母亲也过来躲雨,似乎有些意外。母亲也感到惊讶,还是同他们招呼了一声,就拽着我站在最外头,跟他们保持着一两米远的距离。我猜想,母亲大概不想靠他们太近,何况德保的目光一点儿也不友好,一直黏在我和母亲身上,似乎在打什么主意。
天地在风雨中扯成了一线,老树像一次次要被连根拔起,让人一瞬间明白了什么是树大招风。野外这棵孤单的树,风雨雷电还在一个劲儿地蹂躏着它,似乎这人世间所有的风雨都为了它而来,仿佛这人世间所有的苦难也都是为了它而来。母亲紧拽着我,身子紧紧护着我,害怕这场铺天盖地的风雨会摧残这片荒野上的天地万物,撕碎吞没我们母子,而老树也将化为无数的残枝败叶,最后连它生存过的痕迹都会无声地湮没于天地之间。可是那些狂舞的枝丫,从来没有向风雨低过头,仍在不屈地抗争,依然在庇护着树底下躲雨的人,每阵风雨过后依旧又回到以前挺拔的样子。我忽然想起那些藏在大地深处的树根,是它们紧紧守护着大树和枝丫,不让大树和这人间走散。我浑身湿透了,雨点敲打着树的枝叶,又变成雨水泼在我头上,浇在身上。树叶替我们挡住了从天上砸下来的雨点,我感受着风雨中的老树也正在忍受着疼痛。有了这棵树的庇护,我内心忽然一下子安稳了。这棵老树已在野外卑微地活了两百多年,就像一个经历了岁月所有风雨与苦难磨砺的饱经风霜的老人,早巳见过生死,它活在这片荒野上,也早把自己的锋芒深藏在这片荒野上,它的内心早已不惧人世间任何的苦难与死亡,时时在用整个生命去抵抗无数风雨对它的入侵。
在那个狂风暴雨的傍晚,一场风雨就这样长久地走进了我的记忆,一棵老树也就这样走进了我身心深处,我的生命仿佛被那场暴风雨重塑过。傍晚的那场暴风雨连下了三个多小时,山上暴发了浩荡的山洪,滚滚的洪水挟裹着泥土和石砾呼啸着从我们不远处的坡下铺天盖地席卷而过,我们庆幸老树生长的地方恰恰是荒野最高的地方。如果没有这棵老树,我们要是跑到山林低洼的地方躲雨,有可能被山洪给卷走了。
山洪袭来的时候,我本能地感到身边的母亲有些紧张,她把我拽到了最外头,我们离德保又远了好几步,好在树冠大,仍在为我们遮挡着风雨。母亲过来躲雨时怕丢了锄头,提着锄头过来的。到了老树下母亲却紧握着锄头柄,好像要随时跟人拼命似的。锄头很锋利,在雨水中泛着白色的光,锄头的光芒像一道闪电撕开了我的内心。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双手伸过去攥紧了母亲手中锄头的长柄,我已有十一二岁了,仿佛刹那间长大了。我极力挺着胸,直起腰杆子,也像个狠人毫无畏惧地盯着德保看,德保不善的目光忽然多了一丝丝畏缩。
在那个山洪暴发的夜晚,母亲是我身边的另一棵大树,我也成了母亲心头的一棵大树。
雨小了,山洪也渐渐退去了,我和母亲先别人一步走出了老树。我紧紧握着锄头,随着母亲一步步回了家。
一进家门,母亲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我伸手扶住了母亲,母亲摸了摸我的脸蛋,忽然笑了。
母亲和老树赐予了我一次新的生命,在那个傍晚,我在暴风雨和山洪中获得了一次肉体与灵魂的重生。
我忽然明白了,这棵老树两百多年来一直安然地生长在野外的高坡上,没有人去打它的主意,不仅这片荒野需要这棵树,还有在这片土地上耕种的人更需要这棵树的呵护。一棵树活着,它不仅仅为了自己,还为了村庄上世世代代的人。当一棵老树把自己活成了他人,树就走进了人的身心深处,树就在人的内心深处走出了一条宽阔的路。
那个暴风雨的傍晚,母亲也在我内心深处留下了洞察世道人心的一条宽阔的路。
离开家乡后,长着一棵棵树的家乡顿时成了我的故乡,一棵棵乡村的树生成了我记忆中的乡愁。对我来说,一棵树就是一条宽广的路,牵连着我和故乡,我一次次顺着一棵树闯出的一条条路回到故乡,回到自己的内心深处。
有一年,我回家过年,母亲忽然跟我说,你还记得那个德保吧。
我点点头,用目光询问母亲。我想起少时那个暴风雨和山洪暴发的傍晚,我和母亲在老树下躲雨的情景。
德保吃枪子了。他在城里抢劫了好几十起,还杀了好几个人。母亲说,那年在老树下躲雨时你还小,幸亏我手上有把快锄头,德保才没敢对我们母子下手。
我无声地点点头。练潭街上老铁匠的手艺好,那把快锄头很锋利,价钱不便宜,老铁匠说这把快锄头的钢好,一把当好几把锄头,值这个价。母亲一直不舍得用,总是用那把钝钝的老锄头,那天出门锄地时不知怎么就扛上了这把快锄头。
不过,这个德保对父母还算孝顺,抢来的钱都会捎点回家给他父母用,不像他那个大哥,从来不管父母的死活。沉默了许久,母亲又来了一句。
时光忽然就像那天傍晚的洪水,瞬间淹没了我。这么多年来,这场山洪时时淹过我的身心。
二
村外东北头的山坳里有座庙,不大不小的庙里曾供着土地爷。我记事时,土地庙上的建筑早已荡然无存了,山坳里只剩下一堆爬满青苔的石块和瓦砾。那些石块和瓦砾无不见证着历史的沧桑和人间烟火,透着过往岁月陈年的气息,似乎还窥得见香火熏过的痕迹。
土地庙年久失修,在20世纪60年代倒塌掉的,再也没人挑头出钱重修,当时谁也没能力重修一座土地庙。倒掉的土地庙渐渐荒废了,一同荒废掉的还有那些乡村的旧时光,它们也在石块和瓦砾上慢慢变老。土地庙一时重建不了,不知谁用三块原先地基的石头搭起了坚固的祭台,供奉土地爷接续香火,一个残缺破旧的老香炉里密密麻麻地插满了烧剩下的香头。一根根长短不一的香头簇拥在一起,昭示着土地庙的香火还是跟从前一般旺盛。
土地庙前生着三棵柏树,柏树大概跟倒掉的土地庙一样历史久远,经历了人间数百年的风雨。在辽阔的大地上,有时一棵树比旁边的一栋建筑要存活得久,一棵活着的树散发着持久的生命力,一茬茬风雨阳光成为滋养它们生命的养分,而建筑却是无数死亡的生命堆积在一起,当它们生命的元素逐渐消失殆尽时,再结实坚固的建筑都会在岁月的风雨和沧桑中化为大地上的尘土。
柏树大概跟土地爷爷一同享受了无数的香火,生得格外茂盛。中间那棵柏树生得很奇特,主干长到一米多高的地方,忽然变成两根枝干,向两边生长,一直伸向两边的柏树,与它们的枝干互相缠绕在一起。
远远望去,中间的柏树把另两棵柏树紧紧拥在怀里,三棵柏树枝干缠在一起,所以这一带的人都喊这三棵柏树叫三姊妹。我曾不止一次地想,为什么不叫三兄弟树,而是叫三姊妹,也许因为土地爷是男的,再来个三兄弟,全都是男的,在一起容易闹脾气。这座土地庙,被人喊作三姊妹庙。也许沾了三姊妹的光,这里的香火长年累月不断,远远近近的人慕名而来。还有的专门来给三姊妹上炷香,许个愿。据说来给三姊妹树上香许愿的大都能实现,很灵验,来还愿的人也多。
三姊妹树像土地爷一样享受着世人的香火,也带给前来许愿的人一条条希望的路,这是树在人世间另一条宽阔的路,它深入人的内心。不论是谁,只要对三姊妹树许下一个愿望,就在人世间给自己添了一条希望的路,这条希望之路铺设了一个又一个人的未来,铺就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生存之路。三姊妹树就像乡间纵横的阡陌,遍布着数百年的光阴,让这片大地上历尽苦难的人活在一点点的希望之中。
三姊妹树一直活着,即使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也没人敢打三姊妹树的主意,人的心中对三姊妹树是充满敬畏的。三姊妹树在这一带似乎享有比土地爷更高的威望,在数百年一代代人的繁衍生息中,每一处村落都流传着三姊妹树的故事与传说,每一个家庭都蒙受过三姊妹树的恩泽,每一个人往上几代也都能追溯到同三姊妹树的渊源。
三姊妹树通往历史,也通向未来。
小时候到山上放牛,牛都喜欢往村外山洼里跑,山洼里草的种类多,长得快,草也嫩生生的,有时牛明明放在村子的后山上,才小半天工夫,牛就一口气翻过好几道山,出现在村外前山的山洼里。
从村子的后山到前山,牛仿佛是从时光的隧道里穿梭过去的。我不知道,牛在一座座山间走的路,是不是山土无数棵树走过的路,但牛翻过一座座山,要穿过一棵棵树,穿过山上无数树的枝丫。我们也穿过一棵棵树的无数枝丫,总能在村外的山洼里寻到一头头牛。那些牛从不靠近三姊妹庙,只在远处抬头望着三姊妹树,一动不动地仰望着,仿佛一尊雕像。我很好奇,一头头牛到底在观望什么?为什么它们从不靠近三姊妹树?难道牛能感知到那数百年间烟雾缭绕的香火味,难道牛能感知到那数百年间民众对土地的信仰?我一次又一次地看到牛的眼里蕴藏着浑浊的泪水,牛的眼泪穿过我的身心,让我感受到岁月的沉重。有时,天快黑了,我和伙伴们不得不上前拽着牛鼻子,牵着一头头牛离开了三姊妹庙,下了山,往村子里的牛栏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