桤木河的前世今生
作者: 何文君一
那年的初冬特别寒冷,中秋刚过,就已经有了深秋的寒意。农历九月,川西大地就有了隆冬的迹象,桤木河边的林子里,原本整天叽叽喳喳的鸟儿,明显要比往年少了许多。它们一部分提前飞往了温暖的南方,另一部分似乎躲在巢里,一声不吭地望着几十里外西岭雪山上过早覆盖的积雪。
一个寒风瑟瑟的夜晚,父亲离开了我们,去了每个人都必须去,或者说不得不去的地方。当我打开房门经过庭院时,我看到西边的天上挂着一轮冰冷的残月,似乎是一只巨大的充满悲悯的眼睛,无声地望着人间,望着我们,望着我们在那座被田地包围的农舍里痛哭、沉默,点燃香烛和纸钱。青烟袅袅,一直上升到月亮所在的高处。
接下来两天,我和哥哥、姐姐以及侄儿、侄女一起,为父亲守灵。那些日子,我的脑子里,总像放电影似的,一幕幕上映父亲长长的、曲折的一生。
二
大约在清成丰年间,我的高祖那一代从湖北麻城到洪雅再迁到崇州,落址于一个叫白头的村庄。从此,何家就像被命运之风吹到田野的种子,在那里落地、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有趣的是,在我们何家,三代人以来,就男性来说,都是兄弟三人:爷爷兄弟三人,爷爷为大;父亲兄弟三人,父亲老二;我兄弟三人,排行老三。
从高祖开始,我家就是农民,依靠从地主手中租来的几亩地谋生,用古书上的话来说,叫作“世隶耕”。
到了爷爷这一辈,时间已是民国年间,时代变化了,爷爷三兄弟,大概也想换一个活法,不再做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首先,二爷选择了从军,跟随部队去了陕西;三爷呢,选择了贩卖粮食,可能是为了有一个依靠,他也选择了二爷从军的陕西。然而,在那个兵荒马乱的乱世,二爷和三爷竟然先后失踪,他们就像一滴水滑进了海洋,从此再也没有了音信。
爷爷留在了崇州,留在了白头。不过,他不想做一个单纯的农民,他想学一门技术,于是选择了做木匠。可惜的是,爷爷学了多年木匠,手艺却一直不好。以至于当父亲这一辈渐渐长大后,他又将大伯送到邻村,给另一个木匠做徒弟。但是,在“教会徒弟要饿死师傅”的所谓古训之下,大伯在师傅那里学了三四年,主要工作其实就是打杂,手艺自然稀松平常。如此一来,当他告别师傅回到家里,作为一个不称职的木匠,几乎没有什么人找他干活。最多,只是为家里修一修吱吱呀呀的床,或是摇摇晃晃的桌子板凳。
那时候,我们家里租了地主几亩地,这几亩地,有水田,种水稻;有旱地,种小麦和大豆,当然还有必需的菜地。这八亩地,都位于桤木河边。曲曲折折的桤木河,从西边的雪山脚下流过来,水流清澈、冰冷,大夏天跳下去,也有一种酷寒刺骨的感觉。爷爷就带着奶奶和大伯,在这八亩地里劳作,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一年四季,四季一年,如此循环往复,把一家人的日子过得清贫,但是踏实。
那时候,父亲也一天天长大了,地里不需要那么多人干活。再说,爷爷也不希望儿子们都像他那样,一辈子都做个从地里扒食的农民,他希望儿子们,至少有一个儿子,能够脱离农村,能够走进城市,以便光宗耀祖。
爷爷和奶奶天天小声地商量,到底要把十几岁的父亲送去干什么。学木匠,大伯的木匠活不就学砸了吗?老大既然没学出名堂,又怎么能把老二也送上同一条路呢?学石匠,实在太辛苦,奶奶有些舍不得;学泥水匠,可村里已经有三个泥水匠了,即便学成了,怕也是难以分得一杯羹;学厨师,好倒是好,可是没门路,不知道拜谁为师。
就在万般无奈之中,我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带来了一个好消息。这家远房亲戚早已出了五服,不知道是哪一辈的姻亲,姓叶。叶家世代经商,如今在崇州城里,经营着本地规模最大的一家染坊,手下有十多住帮工。叶家说,他们还需要一个学徒,学徒可以跟着学手艺,包吃包住,每个月还有三斗米的工钱——一斗米相当于今天六公斤多,三斗米,就是十八九公斤,折合人民币相当于现在一百多块钱。
爷爷和奶奶听说这消息后,十分兴奋,连夜带着父亲赶往城里。为了显得诚心,爷爷还从院子里抓了一只母鸡背上,奶奶还嫌不够诚心,怕叶家轻看,临走,又背了一小袋花生。
当天晚上,十二岁的父亲就留在了叶家。叶家有一座三进的四合院,第一进是店面,第二进是作坊和帮工的宿舍,第三进则是叶家一家几口的小家。那天晚上,父亲躺在叶家第二进四合院的床上,旁边的帮工早已进入了梦乡,只有他还兴奋得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从那以后,父亲便成了叶家染坊的一个小帮工。每天一大早,当叶老板一家和其他工友还没起床的时候,他已经睡眼惺忪地起床了,起床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打扫院子里的卫生。他拖着一把用竹子编成的长扫帚,在院子里仔细地清扫起来。早饭后,他开始和工友们一起干活,一摞一摞的布匹,被染料浸湿之后,变得十分沉重,他吃力地拖着布匹,把它们一一晾晒在院子里。风吹布动,从远处看,像一幅画。但只有劳动的人,才知道它的艰辛。
三
尽管工作十分辛苦,但父亲干得任劳任怨;并且,尤其重要的是,他十分注意向有经验的工友学习染布的技巧。不到一年,他就对各个流程烂熟于心。两年后,他已成了叶家染坊最重要的角色。叶老板不仅把染坊的技术活交给他,还带着他到外面谈生意。
在叶家的那些日子里,父亲每个月有一天休息,那一天,他会把叶家发给他当工资的三斗米背回家。知道他要回来的那天下午,奶奶总是站在村口的路上一再张望。
父亲望见奶奶的身影,总是加快步伐。
三年后,按当初的约定,父亲可以出师了。叶家把他留下来,让他做了帮工的头儿,他的工钱,也从三斗米涨到了十斗米,此外,连年过节或是每染出一批布料,另有红包。父亲省吃俭用,总是把积攒下来的工钱如数带回家,交给爷爷。那时,爷爷满面红光,笑容像秋天的阳光一样灿烂。
不久,爷爷去世了。临终,他拉着奶奶的手,指着父亲说,我做得最对的事情,就是让老二到叶家学染布。
爷爷去世后,大伯当家,父亲也如同爷爷在世时那样,每个月,总是把自己的工钱带回家,一一交到大伯手里。兄弟俩坐在院子里,就着一碗黄豆或是一盘凉拌黄瓜喝酒。几口酒下去,他们的脸变得通红,更加沉默寡言,老半天也没有人说一句话,只有一只不懂事的猫,不时在他们脚下窜来窜去,发出一两声尖利的叫声。
良久,大伯说,老二,你也该成家了。
父亲说,还早呢。
大伯说,不早了,你都快二十了。
父亲说,我还是想自己开一家染坊。只是,答应了人家叶家的,没办法了。
然后又是长久的沉默。
四
就在爷爷去世前一年,有一天,父亲趁着月休回到家里,饭桌上,他向爷爷提出,他想从叶家出来,自己开一家染坊。
爷爷吃惊不小。他问父亲,叶家对你不好吗?
父亲说,没有啊,他们对我很好。
爷爷更加不解,那你为什么不在叶家干了?
父亲说,我想自己做。
爷爷沉默良久。说实话,他不愿意他的儿子自己出来干,因为,那意味着更大的风险。但是,爷爷觉得,父亲做出这样的决定,一定有他的理由。尽管爷爷对开一家染坊需要多少钱、怎么去联系布行、怎么把染好的布发出去一概不知,但在一阵沉默之后,他大声说,老二,我支持你。
因为,爷爷相信父亲,相信他的儿子。
但是,尽管有爷爷的支持,父亲的染坊却没有如愿以偿地开起来。
父亲回到城里,把自己要离开叶家,另外开染坊的事向叶老板汇报了,叶老板很是吃惊。他舍不得能干的父亲离开,使提出给父亲涨一倍的工钱。父亲婉言谢绝了。他说,我不是为了涨工钱,我只是想试一试。
叶老板沉默了半天,他知道强留也没用,于是答应了父亲,让父亲干完这个月再走,父亲也愉快地答应了。
没想到,就在此后几天,叶老板到城外催收一笔货款时,因为在客户家里多喝了几杯酒,回城时,遇上暴雨,一不小心,从桤木河上一座简易的、用大石头零散堆成的桥上经过时(这种桥,石头与石头之间没有连接,过挢的人要从这个石墩跳到那个石墩,因此称为跳墩子)摔进了河里。那一带是浅滩,河里乱石林立,等到路过的人将他救起并火速送曰城里,叶老板已经受了重伤,从此卧床不起。
叶老板有两个老婆,帮工把她们称为大奶奶和少奶奶。大奶奶没有生育,少奶奶生了一个儿子,此时只有两岁——后来,我们都叫他四爸。叶老板病重期间,染坊的事就由少奶奶经管。叶老板躺在病床上,把父亲叫到身边,恳求他再留一段时间,帮一下少奶奶,等少奶奶业务熟悉了再走。父亲看着奄奄一息的叶老板,重重地点了点头。
就这样,父亲梦想中的染坊只得往后推。
几个月后,叶老板去世了,叶家染坊的业务也停了下来。
父亲和其他帮工一起,辞别了大奶奶和少奶奶,离开了生活了好几年的叶家。
从叶家回来不久,爷爷也去世了。安葬了爷爷之后几天,叶家大奶奶突然找上门来。
五
叶家大奶奶向父亲哭诉说,叶老板死后不到两个月,少奶奶就抛下两岁的儿子去了成都,听说,已经改嫁到张家去了。叶家大奶奶提出,她愿意将染坊交给父亲打理,唯一的条件就是此后要负责她本人的生活,以度供养少奶奶留下来的儿子,也就是后来我们所喊的四爸。
父亲拿不定主意,他在院子里,像一头拉磨的驴子一样,一次次地转着圈儿。叶家大奶奶紧张而焦急地盯着他。末了,父亲说,你先回去吧,我和大哥商量一下,明天回你的话。
叶家大奶奶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晚上,大伯和父亲像往常一样,坐在小院里喝酒。父亲把叶家大奶奶的想法告诉了大伯,并要大伯拿主意。大伯想了想,问父亲,老二,你自己觉得呢?
父亲说,我觉得可以,但还得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大伯说,你要觉得可以,我也觉得可以。
父亲说,那就这样定了?
大伯说,定了。
次日天刚亮,父亲便踩着一地露水前往崇州城里,把他和大伯的决定告诉了叶家大奶奶。
从那以后,叶家染坊以父亲为主。
叶家让父亲打理染坊,其实提供的主要就是店面和生产作坊,当然还有客户关系,至于运营资金,则需要父亲自行筹集。父亲那些年积攒了不多的几个钱,大伯又提供了一些,至于三叔,那时他已被抓壮丁去了部队。父亲和大伯商量一番之后,决定将我们家位于桤木河边一片已经如同脸盆粗的树子砍了,卖给家具商。那片林子里,大概有上百株大树,有樟树,也有桤木。许多年过去了,当年少的我在河里游泳时,那片被砍伐后的树林,它们从树桩上发出的新苗,又已经长到了比碗口还粗。
叶家染坊重新开张了。在父亲的打理下,染坊的生意蒸蒸日上,染坊出产的布匹,不仅在本地销售,还远销威州,也就是今天的汶川等民族地区。
父亲晚年,曾多次向我讲过一个故事。他说,大概是民国二十四年秋天,那年的秋天特别冷,也是九、十月天气,从桤木河边,就能遥望到西岭雪山上新堆的白雪。那天黄昏,染坊伙计已经关上了房门,父亲坐在灯下算账。这时,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开房门,外面的风雨里走进三个人。父亲一看,都不认识,再看他们的模样,似乎也不是生意人。
正在疑惑之际,三个人中为首的那个开口了,说他们有一块白布,需要染成灰色,时间紧,一定要快,价钱好商量。他的口音证明,他不仅不是川西人,甚至也不是四川人,而是浓浓的外省口音,父亲需要仔细认真地听,才能听得懂。
父亲答应了。一会儿,又有几个人赶着几辆大车,将车上的布匹一摞一摞地搬进染坊。父亲把已经休息的伙计全叫起来,连夜开工。那三个人也没有走,而是要求就住在染坊里,父亲为他们张罗了晚饭。问起他们从哪里来,他们只是笑,并不回答。
不分昼夜地忙碌了三天三夜后,几大车白布终于全部染成了灰色。又是一个风雨之夜,当崇州县城都已经睡去了,前几天来的那几辆大车,又一次驶到叶家染坊门前,将灰布全部运走。临走,为首的那个给了父亲一大包银圆。父亲追出门说,太多了,不需要这么多。为首那个说,这个就当加急的费用吧。
父亲迟疑着问,你们到底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