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乌鸦(中篇小说)

作者: 孙焱莉

1992年的时候服装厂还在。

服装厂的大墙也在,大墙外是扔死孩子的地方。

当时,县医院与服装厂相邻,中间有条河沟,除了两个大院的污水排在里面,还有上游不远处屠宰厂的污水、污物也往里排。这河沟宽六七米,很深,沟底常年流着黑水,散发着臭气,平时没人去那儿。沟两边儿长着很粗的老柳树,所有的树冠都向沟底垂着头,似默哀,为那些没机会来到这世上的人。

那沟阴森、幽暗,终年不见天日,上空常盘旋著成群的乌鸦,偶尔也有喜鹊。

在我陪朱小米从医院回来的路上,我曾问她:“你看到那些乌鸦和喜鹊了吗々”朱小米漂亮的眼睛一翻,说:“看那玩意儿干啥,闲的!”她用的是肯定的口气,但声音虚弱。

那时,朱小米不觉得那些乌鸦和她有什么瓜葛。

第一次看到乌鸦时是去服装厂上班一个月后。中午休息时,没人理我,我拿上纸和笔去不远的山上写生。山不高,树却密,因为山脚与山腰处坟头较多,少有人迹。在山顶,我看到县医院和服装厂院内的全貌。还有那一溜溜人字房的红瓦屋顶。我还看到不远处屠宰厂阔大的院子里一地的黑鸭白鹅。再有就是那一排低着腰垂着头的老柳树。

一群黑色的鸟从那排默哀般站立的柳树底下腾空而起,飞向树林子,飞向我,有一只落在离我不远的枝头上,它全身乌黑,嘴长而尖。在阳光下,黑鸟的翅膀是有颜色的,是那种五彩斑斓的黑。它歪头用小圆眼睛长时间地凝视着我,似乎有话要说,一阵风吹来,它啊——啊——地叫了两声,话似乎说完后就飞走了。

那天我画了一幅树丛和黑鸟的速写,画完后特别满意。

当时,我并不知道它们是什么鸟,直到后来有一天马洋说:“嘿,瞧!乌鸦又来吃死孩子了!”我吓了一跳,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那时他站在车棚子前看了半天盘旋在墙外天空的那群黑鸟,再转头看我一眼后,跨上自行车飞快地驶向大门。当我看了看周围,发现没有人后,才意识到他这句话是跟我说的。

看到了马洋,让我的心情好了点儿,因为我发现服装厂还有比我更丑的人。他真丑,两只眼睛不但小,还彼此离得远,鼻子头硕大,那张窄瘦的脸上,除了嘴长得还算协调顺眼点儿,其余看起来都很可笑。从小学二年级开始我就意识到了自己的丑,一直很自卑,这些年基本上也没有什么朋友。来服装厂上班也不是我的本意,是我妈找人把我安排进来的。我的理想是考上美术学院,将来当个画家,可我妈说你这个样子要能找人嫁了,有一个稳定的工作,我就阿弥陀佛了。

物以类聚,两个丑的人,肯定是最先热络起来的。从那天开始,马洋有事没事就跟我搭讪,我们很快熟悉起来。服装厂是女人扎堆的地方,我第一天来就听到她们在背后议论我的相貌了,但我听了也只是难受了一会儿后就不再想了,毕竟我也不是第一天这样丑,只不过来到了一个新环境,被一些新的人认识罢了,以后,她们会对我的丑熟视无睹的。

我的丑在额头,我的额头太宽大了,发际线靠后。我的眼睛长得不大不小过得去,鼻子也不算丑,我丑在鼻子以下,在嘴,在牙齿上。我下颌骨有点儿前倾,所以下牙比上牙突出,我听到她们在背后议论我说:“看她那下巴吧,特别是笑的时候像个铲车斗子……”其实她们说的也算形象,我的下牙齿稀,而我的上牙特别密,两颗门牙挤出一个山脊的形状,有点儿突出。从上小学后,我就不敢笑,后来是不想笑了。当我闭上嘴时,我只是一个宽脑门、下颌前突的人,但我只要一说话,我的丑就被暴露得淋漓尽致。

我这样一个丑姑娘却被朱小米盯上了。

朱小米比我早一年八厂,但和我做的工作一样,也没上机台,只干些零碎活儿,这在服装厂里是最没出息的工种。她说起话来叽叽喳喳的像只花喜鹊,她说这个破地方,这个破活,干一辈子也就是缝缝补补,有什么盼头呢?日复一日地,像台机器,干啥都一样,只不过上机台能多赚两个子儿罢了。她的这个观点我倒是挺认同。她还说观察我两个月了,感觉我这个人与那些小姑娘、老娘们儿都不一样,挺有意思的,想和我成为朋友。

朱小米跟我示好,她主动教我一些干活的窍门;我溜号时,遇到检查的跟工长替我打马虎眼;去食堂吃饭,朱小米撇开别人跟我一张桌子吃饭:上个厕所也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后来下班了,她也开始跟我一起走。我却并不领情,也不习惯这种热情,要知道朱小米可是服装厂新一届的厂花,事出蹊跷,必定有妖。

有一天我问朱小米:“你老跟着我干啥?”当然我是冷脸冷嘴问的,我才不管你厂花不厂花的,我又不是那些男的,看见美女就走不动路。

朱小米说“我就喜欢你目中无人的样子。”

我直接说:“可是我不喜欢你!”

“那是你的事!”朱小米一脸不在乎的表情。

我又问:“你整天在我身边晃,是不是要显出你更美?”

朱小米说:“我没那么肤浅,我不用跟谁比也一样美,再说我也不觉得我有多美,我就是烦那些嘴闲下来就讲究别人的大嘴长舌的老娘们儿,自己的饭吃饱得了,非要管别人的闲事,美丑跟她们有屁关系?”

我丑被议论是因为我真的丑,朱小米受人议论应该是她们居心叵测,或者嫉妒。

三个月过去了,我渐渐对服装厂熟悉起来,我对朱小米依然是爱答不理,但她不在乎我的冷脸冷言,什么事都哇啦哇啦地跟我讲,有时我听烦了,就怼她两句,她也不生气。

我在内心里实在接受不了这个漂亮的朱小米,跟她走在一起,我感觉自己丑得更具体了,我们两人在一起,被人笑话与非议的次数更多了。有时我想躲她远点儿,但是没有办法,本来在一个大车间里干活儿,吃饭又在一个食堂,家又离得不算远,回家都在一条马路上走,真有一种无处可逃的感觉。

有天傍晚,要下班时,来了一车货,我俩被派去卸衬布。门口有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拐进来,“嘎吱”停在我们不远处,他一只脚叉在地上,一只脚蹬在脚镫子上,安闲而舒适地坐在自行车上看着我们。他头发蓬松,眼睛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显然,他的眼神在我脸上也停留了几秒,谜一样的目光。最后那抹目光在朱小米的身上停了下来,朱小米在我左后方,她跑了上去,那双眼睛就笑出两朵花来,两人低声说了几句,朱小米引领着那人走到我跟前,那人推着自行车徐徐而来,头发被风吹着盖住了眼睛,他下意识地甩了一下,好洒脱的模样。

朱小米对那人说:“这是我的好朋友白冰。”她用了一个好字。那人朝我点一下头,伸出右手,我被弄得措手不及,看着那张脸以及谜一样的目光,很慌张。那只手伸出来了,停在半空中,我还在发愣。当我反应过来,把手递过去,我冰凉的手就被那只温暖潮湿的大手紧紧握住了。我摇晃了一下,弄不清是身体还是心里。手被松开了,凉意浸过来,我感觉仿佛丢了一些东西,从手掌到心里。这时一个浑厚的男中音传过来:“你好!我叫马哲民,是朱小米的男朋友,我在屠宰厂做调度,很高兴认识你,白冰!”他把我的名字咬得那么重。

我似乎从来没有被这么正式地对待过。趁他们说话的时候,我偷偷地转过身,用右手捂住炙热的脸颊以及鼻子和嘴,我闻到了一种不属于我的味道,粗粝浑厚的还有一丝凛冽微腥的气息,我是那样喜欢这个味儿,它一下子留在了我的口鼻之间。

朱小米手里拿着三张电影票蹦回来,她说:“看,马哲民找内部人搞到的电影票,我叫上马洋,看在他对你好的份儿上,晚上咱四个一起去!”

我半分钟犹豫都没有,说“好的。”

当我看到那些乌鸦俯冲向沟里时,我想起了马洋说的话。

那时,我站在县医院墙里,我看到乌鸦们鸣叫着,像黑色的石头一样,纷纷迅速从天空砸下去,隐没在老柳树的怀抱里。而那个人已经推着车,拉着那个系着红绳子的垃圾桶走在回医院的路上。我知道那个系着红绳的桶里倒出去的是什么,拉回来继续要装什么。

自从看完那场电影后,我和朱小米真的成为好朋友。我不再怼她。我们堂而皇之地出双入对。朱小米说看得出马洋对我很好,她说:“我感觉马洋这个人挺有意思,他对你比对我都好,值得交往。”就这样我们三个人成为服装厂人口中的“一伙的”。马洋是机修。服装厂本来是女人的天下,除了厂长、车间主任、销售、机修、司机等少数人外,男人在这里算是稀有品种,一群女人堆里,几个男人成了中心和话题。马洋虽丑,也常被一群言语彪悍的女人整得脸通红,我俩有时也常帮他解解围。有时,解不了,他就在鸭子般嘎嘎嘎的哄笑声中逃开。

成为好朋友,就多了一份责任,遇到什么事都得上前帮忙。一个小时前,我和马洋把朱小米送到医院。

其实下午的时候,朱小米被一块木板绊倒后,爬起来,并没什么异样。她起来继续收拾案板上那些布条,把粘贴好的多余的胶衬剪下来,十多分钟后,她跟我说:“我肚子咋有点儿疼呢?”我就陪她去厕所,还没走到地方,她就站住了。她扶住旁边的臭桐树,说:“哎呀,咋‘咯噔’一声,好像心被摘下来啦!难受,真难受呀!”随后,她就瘫坐下去,脸色灰白。那天她穿了一条米色裤子,我就看到她裆上的血。她自己也看到了,她说:“白冰,不好,我好像要流产了!”我赶紧把她往起扶,然后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她系在腰上,我不能让那帮长舌头的妇人们知道朱小米怀孕的事。看她弓着腰虚弱地扶着树,很是可怜。我赶紧喊来马洋,我们俩用倒骑驴把朱小米往医院送。我向车间主任以及遇到的人说朱小米的急性胃肠炎犯了。马洋因为活儿急,送完后就又回厂里去了,我独自应付着医院的一切。

我做了马哲民应该做的,我代替他送朱小米到医院办理各项手续:我代替他在手术单上签了字;我坐在病床边陪着朱小米输液,看她脸色灰白,孤单而寂寞地躺在那里,双目紧闭,我还心惊胆战地用手指在她鼻前试试,看她是不是要死了。而马哲民此刻在几千里以外浑然不知。

我最紧张的时刻就是站在手术室前等待的过程。手术室和我之间只隔着一道木门,听朱小米在里面呻吟,哭叫着说疼,疼死啦!慢……慢点。她的声音压抑,压制着,根本不敢大声喊,我听着那些声音,心也跟着哆嗦,我不知道她是怎样的疼,只是感觉这种疼一定和受伤了、碰撞了、挨打了的疼不一样,可能是疼得深,向内,羞愧,只能隐忍着,却又忍不住。当我正竭力想象着疼痛时,门“咣当”开了,一个穿白大褂拿着白色方盘的人出来,盘里红红的,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刺得我睁不开眼睛。她用镊子扒拉一下,说:“看下,都下来了。”我也不懂,懵懵地就瞄了一眼,赶紧把脸转到别处。她冷冷地说:“去,扔到桶里去!直走,到头儿右拐第二间屋子,有一个系红布条儿的桶。”我就端着那东西心惊胆战地照着她说的方向走。找到那个屋子时,我看见有两个桶并排站着,一个敞着口,里面扔着一些吊瓶的管子,还有纸盒子。另一个桶梁上系着一条新鲜的红布,桶用一块铁皮板盖着,我揭开盖子就看到里面还有这样的东西,白白的,红红的,很大,然后一股血腥味儿冲出来,我吓得闭着眼睛赶紧把东西倒在里面,“咣当”一声盖上铁板,飞快地跑开了。

朱小米不知道是昏了,还是睡了,长脱脱地躺在滞留观察室的床上,她一直闭着眼睛不醒,我怕出事,去找大夫。大夫说没事,太虚弱了,挂完药缓缓就好了。我就任她在那儿睡着,自己到外面溜达,我太不喜欢医院的气息了,还有就是那团血糊糊的东西对我冲击很大,我总感觉那东西就在医院的某个角落盯着我。蠕动。啼哭。

那时太阳开始落山,天空由蓝慢慢转为青灰色,有黑鸟在天空盘旋。县医院的墙很矮,只到我胸前,我能看到相隔不到两米的草地:看到墙外老柳树的树身向沟底斜着,也能看到不远处我们服装厂的高墙。高墙里看不到屋顶,只露出锅炉房的一截大烟囱。服装厂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不像县医院袒露着,哪里是病房、哪里是急救室、哪里是太平间都一目了然。

这时一个穿着保洁衣服的人从县医院的北大门出来,他推着推车,车上是两个桶,其中一个桶梁上系着红布。我看到他走到沟前,把两个桶搬下来,没系红布的很沉,放在树空儿边,然后一脚踹倒,又踢了两下,嫌弃地用手拎回来,掼在地上,桶在地上滚了两圈,他才拾起来,那应该是厨房的一些垃圾,因为在我这个角度能看到一根白菜帮儿。而另一个桶他轻易就拿起来,倒下去,嘴里叨咕着什么,我并不能听清,只知道他肯定说了两句话。接着,他摆好空桶,推着那辆吱呀作响的车往回走。

这时,天空盘旋的那群黑鸟就扎了下来,那是一群乌鸦,它们真的像黑色的石头一样迅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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