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山寂寥

作者: 晏建怀

钱锺书的《宋诗选注》只选了林逋一首《孤山寺端上人房写望》,却没有那首人们耳熟能详的《山园小梅》,当与钱先生选诗的标准有关。钱先生选诗宁缺毋滥、“惜诗”如金,更注重诗歌在创造上的贡献,以及对后来诗人诗歌的影响。就此而言,《孤山寺端上人房写望》确实略胜《山园小梅》。诗云:

底处凭阑思眇然,孤山塔后阁西偏。

阴沉画轴林间寺,零落棋枰葑上田。

秋景有时飞独鸟,夕阳无事起寒烟。

迟留更爱吾庐近,只待重来看雪天。

钱先生盛赞诗中颔联:“阴沉画轴林间寺,零落棋枰葑上田。”翻译成今天的语言即: 树林掩翳的寺院暗淡如褪色的画卷,一块块架田像棋盘上割裂的方格。钱先生认为这两个比喻构思巧妙, 想象奇特,有首创之功,对后来宋朝诗人如滕岑、程孟阳、黄庭坚、文同、杨万里以及明朝诗人杨慎等人的诗歌创作,都产生过一些独特的影响,也就是说,后者都模仿过这首诗,或者借鉴过诗中的比喻,如黄庭坚《题安福李令朝华亭》诗中“田似围棋据一枰”即是。

林逋最为人熟悉和称道的诗歌,当数《山园小梅》。金性尧选注的《宋诗三百首》、李梦生选注的《宋诗三百首全解》、缪钺主编的《宋诗鉴赏辞典》等书,虽然所选林逋作品略有差异,但都不约而同地选了这首《山园小梅》,可见它的确是一首人见人爱的好诗。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

这首梅花诗,让林逋获得了当时和后世的极高赞誉,尤其三、四句,形象概括了梅花的气质和神韵,一时传诵,成了名句。宋代阮阅《诗话总龟》引黄庭坚的话说:“欧阳文忠公极赏林和靖‘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之句。”其实,不单欧阳修,宋代司马光、王直方、陈与义,元代方回,明代李东阳,清代王士祯等诗人诗评家,对此句无不大加激赏。陈与义甚至在诗歌中力赞道:

自读西湖处士诗,年年临水看幽姿。

晴窗画出横斜影,绝胜前村夜雪时。

认为此诗远胜唐朝诗僧齐己的名句:“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陈与义可谓深知林逋,认为林逋最擅长的就是在诗歌中用细碎小巧的笔法描写清苦幽寂的生活,每得句,则清秀窈窕,浸透湖山,充满情趣。日本学者所编《中国古诗名篇鉴赏辞典》亦评价说:“此诗独特之处是,意在咏梅而全诗无一‘梅’字,却无处不见梅。”自林逋后,“疏影”和“暗香”,便成了梅花的代称,这也是林逋此诗备受历代欢迎的明证之一。

诗之外,林逋还有词行世。唐圭璋先生所编《全宋词》收录林逋词四首,其中《相思令》读来让人诧异顿生。词曰: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对迎。争忍有离情。

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边潮已平。

如此缠绵悱恻、情真意切的词,出自一位孑然世外的隐士之手,确实有些出人意料。或说明,林逋一生未婚,但有过卿卿我我的爱情? 非用情至深,何来此等感触?难道林逋为情所困,为挣脱桎梏才选择了与世隔绝,终身不娶? 不得而知。

相对于林逋在诗词上卓然的成就,更让人赞叹的,是他洁身自好、飒爽不群、不摧眉折腰、视金钱富贵直如粪土的高贵品格。

青年时期,林逋浪迹天涯,放游江淮之间多年,闲云野鹤一般。中年后,他厌倦了漂泊, 回到杭州,“结庐西湖之孤山,二十年足不及城市”, 自此栖隐于孤山二十年,过上了极其清苦的索居生活。

林逋好梅,也种梅,环居植梅三百余株。种梅、养梅、观梅、赏梅,林逋成了梅花最好的护者和知音,一生作咏梅诗无计其数,除“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传世外,“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枝”“池水倒窥疏影动,屋檐斜入一枝低”,亦为脍炙人口的佳句。

林逋终身不娶,无妻无子,种梅之余,畜养白鹤两只。日子一久,白鹤竟通了人性,即使林逋开笼放飞,盘旋云端、纵情翱翔的它们,不久仍会回到笼内,忠诚如伴侣。有客到访,设若林逋不在,守门的童子便会放出白鹤,鹤唳长天之际,就是林逋动身归家之时,每每如是。

林逋隐居孤山二十载, 有鲜花相伴,有仙鹤相随,“调鹤种梅如性命”, 生活怡然自得,人送“梅妻鹤子”雅号。

林逋喜写诗,善填词,却常常随写随丢,率性而为,故一生所作失其八九。

有人问之:“何不录以示后世? ”林逋回答说:“吾方晦迹林壑,且不欲以诗名一时,况后世乎? ”(《宋史·林逋传》)既然生前名都不在乎,还会在乎那死后之名吗?

林逋书画双绝,亦令同时代的人们赞叹不已。同是诗人兼书法大家的陆游曾说:“君复书法高胜绝人,予每见之,方病不药而愈,方饥不食而饱。”(《放翁题跋》)对林逋的书法推崇备至。不过林逋对待自己的字画亦如同诗词,自娱自乐,随写随丢,从不轻易示人。

宋代隐士不乏其人,既有真的拔俗出尘者,亦有旨在走“终南捷径”以获取高官厚禄的投机者。比林逋大十二岁的种放,就通过“假容于江皋”的经历,明作隐士,暗地里却跑官要官而谋得权位富贵。而林逋绝非“假容江皋,缨情好爵”之徒,隐得率真执着,也隐得决然彻底。

景德四年(1007),宋真宗听说林逋的事迹, 特意安排杭州知州王济前去孤山,代表自己探望林逋,有意征辟林逋出山。

大中祥符五年(1012),真宗又派人送予粮食和布帛,要求地方政府定期给予接济照顾。

天圣三年(1025),宋仁宗也安排人送钱送物,殷勤表达慰问之情。

按说,身负两代帝王的垂青,只要稍有仕途之念、富贵之想,实现华丽转身直如反掌之易,然而,林逋的向往不在仕途,更不在富贵,他说:“吾志之所适,非室家也,非功名富贵也,只觉青山绿水与我情相宜。”

对于林逋来说,富贵如浮云,荣华如尘芥。

晚年,林逋自造墓于庐侧,并题诗于墓壁:

湖上青山对结庐,坟前修竹亦萧疏。

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无封禅书。

以没有写过御用文章自诩,体现出不媚权贵、忘怀得失的高贵节操。他的生命和灵魂, 早已脱离凡尘俗世, 与西湖、孤山,与仙鹤、疏梅融为一体了。

林逋虽然性情率真, 但并不倨傲,虽然隐得彻底,但并不偏执。他与当时一些高僧和德才兼备的文人雅士唱和交往,结下深厚的友情。

当时的青年才俊,如范仲淹、欧阳修、梅尧臣等,更是不远千里来到孤山,拜访他们最尊敬的林处士,畅叙心得,诗酒流连,留下许多优美的唱和之作。范仲淹很早就对林逋表现出崇敬的心绪和希望结交的向往,他较早的一首《寄赠林逋处士》诗中便有“唐虞重逸人,束帛降何频。风俗因君厚,文章至老淳”之句,正是他这种心情的真实表达。

天圣四年(1026)春,时任大理寺丞、知泰州兴化县(今江苏兴化市)的范仲淹去杭州、诸暨等地旅游,特地约了几位挚友一起,去孤山拜访林逋,但途中因遇暴雨无法渡过西湖, 于是十分遗憾地写下《与人约访林处士阻雨因寄》,把对林逋的一片高山仰止之情, 表达在至诚的诗句里,并将诗寄赠林逋。俟后,范仲淹又曾数次上孤山,与林逋晤面对谈。范、林二人虽然年龄相差二十多岁,但一为卓荦不群的股肱之臣, 一为寄情云水的不羁之士,同为性情中人,见面即投契,颇有知交之感,遂结成忘年之交。

林逋隐居孤山一隅,以妻梅、子鹤怡耳目,悦性情,活得浪漫而真实。兼之林逋大才厚德,高风亮节,那些怀着崇敬和向往之情向孤山纷至沓来的脚步几乎从未停歇,孤山亦因此而“不孤”。

天圣六年(1028),林逋在孤山的寂静中安然离世,一生如孤山之梅,“任他桃李争欢赏,不为繁华易素心”。

林逋去世后,宋仁宗“嗟悼不已”,专门派人前来吊唁,并赠予这位布衣终生的隐士一个满怀敬意的谥号——和靖。皇帝向一个布衣隐士赠谥号,足见林逋生前对士大夫的庙堂阶层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其人的品格学识, 已然成为同时代人的标杆。

林逋去世九年后出生的苏轼,于宋神宗元丰八年(1085)在其《书林逋诗后》一诗中盛赞林逋的才华,说:“诗如东野不言寒,书似西台差少肉”。认为林逋的诗比孟郊才高一等, 书法比李建中更胜一筹,兼二人之长而无其短。又言:“先生可是绝俗人,神清骨冷无由俗。我不识君曾梦见,瞳子瞭然光可烛。遗篇妙字处处有,步绕西湖看不足……”认为林逋虽非与世隔绝之人,但禀赋气质原自不俗,对林逋的人格高标示以仰慕。

苏轼因未能当面向林逋讨教而深感遗憾,因此他对孤山和林逋也表现出一种他处少有、少见的急切。据《苏轼年谱》记载,神宗熙宁四年(1071),三十六岁的苏轼向朝廷“乞外补”,被任命为杭州通判,随即于当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到达杭州任所,十二月一日,“到官三日”的他便渡西湖,上孤山,到林逋墓前祭谒。

孤山,成了苏轼两度任职杭州(元祐四年任杭州知州)时去得最多,也寄心最多的所在。

据王直方《直方诗话》载,苏轼与孙巨源、王居卿等文朋诗侣在扬州聚会,燕饮间,众人聊到林逋的《山园小梅》,王居卿开玩笑说,“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两句尽管很有名,但用此句去咏桃、咏杏、咏李亦未尝不可。苏轼听后不以为然,笑道:“可则可,但恐桃杏李不敢承当耳。”是啊,这样的雅到极致美到极致的诗句,俗如桃杏李之类怎么敢当呢?《山园小梅》不仅是写梅,更是写林逋自己;不仅是写花,更是写精神、写人格、写灵魂、写追求。这梅花之魂,又何尝不是林逋之魂呢?

以自己特殊的处世姿态,林逋给世界留下了一个卓然独立且异常生动的背影,这个背影也是一座精神高峰,让后世的人们在钻营奔竞的现实背后,看到了一种让自己不致迷失的支撑和力量。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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