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磨六记

琢磨

教授宝笑眯眯地对大家说：我不害怕被琢磨。说这话时，他温暾、儒雅且安静，一直带着笑，那种笑是可控制的、随时能喊停的。

当然，他肯定知道人类是经不起琢磨的。明明知道经不起琢磨却不怕被琢磨，我觉得他有一点自信，就是通常我们说的文化上的自信，而且他的笑持续了很久，仿佛一谶暗语，值得解读，有一种刀的力量，他正在切割和解剖对方，以看不见的形式。

因为他知道害怕也没有用，害怕被琢磨就不被琢磨了？当然不会，还不如敞开一点、敞亮一点呢，欢迎琢磨，欢迎彼此琢磨。人在这个世上不就是在背后说说人，再在背后被人说说吗？况且写作的人背后说人，不是八卦，而是在研究人，特别形而上，不必当真，什么都不说，什么都回避，如果连个玩笑都开不起，特别是作家，格局似乎有点小。

人类都是有两面性的。太阳照到的地方是白天，照不到的地方就是黑夜，这不能怪人类，要怪也只能怪太阳，它没在恒定地照在万物之上。有些大作家大评论家大教授，也许做起学问来是一面，不做学问又是另一面。对生活的妥协也是常有的事。也会时常表现出孩子气，对喜欢和被喜欢不做理性分析，不做深入思考，只一味地言听计从或拼死抵抗。

他想说上海人说话声音小，但他不直接说，转了一大圈，然后这样说——他说你们南京人说话嗓门真大，而且是用描述的口气，中性的，没有好恶远近的陈述事实，可是我还是读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洁

办公室的茶杯天天用，我这个人特懒，又邋遢，每日就用清水冲冲，从不认真洗，然后理直气壮地接着用。办公室大姑娘小媳妇，外加细腻男讲究夫，每日都对我嗤之以鼻，嫌我脏，不讲卫生，不愿与我为伍，别说拿我茶杯喝水，甚至连碰都不想碰一下。

如此甚好。

我心里称这是“邋遢帅”，你们懂个甚？因为大家都认为我的杯子脏，所以从来没有除我之外的人拿过，此杯虽不洁，但纯。唯一。茶杯遇到洁时，形而下；遇到纯时，讲究的，是个精神境界。

办公室小美女出纳，每每总要帮我把杯子认真洗洗，我都婉拒。她在背后这样说：“晁会计可怪了，杯子从来不刷，从来没见过比她更不讲卫生的人了，我要帮她刷，她还不让。”我听见就当没听见：小屁孩，你懂个锤子！

小美女天天早晨刷茶杯，那认真劲，不谈浪费时间，起码姿态端得正。隔壁跑销售的小男孩一见她刷得干干净净的茶杯里泡着暖暖的红枣茶，趁她不在时就喝两口，有时小美女一头走进来碰个正着，肯定嘟起小嘴。两个人为此整天打嘴仗，小美女为此生过不少气，小男孩当场赔礼道歉，并重买一个新的茶杯赔给小美女。可没过三天，他看见她把茶杯刷得干干净净泡了一杯热热的红枣茶，又偷偷喝两口，我当作没看见。如此往复，不止三两次。

看似干净未必干净。有时是洗不净的。即使你每天拼命洗也没用。太干净亮眼，会遭人惦记，一被人惦记，就不一定干净了。我说的是——不一定。

今天在街上看见一人，此人愣了一下。这一愣，让我寻思起此人难道认识我，我的气场击打到他了？但我一时想不起来此人是谁。使劲想，也没有想起来，于是作罢。后来躺到床上，大悟。此人瘦了很多。

孩子气

教授帆上来就让叶作家发言，叶作家嗔怒。

作家当即表示我只是一个写作的人，今天列席的有那么多评论界、期刊界的大碗（对，就是大碗，这是相对于“小菜一碟”的碟而言，别以为我打错了，没错），还有北京来人，怎么上来就让我发言？我只是一只小股票，有这么多的五百强在这儿呢，说啥也轮不到我第一个发言。当然，这是自谦的话。最后他老人家来了这么一句：你们不认真，我也不认真。孩子气出来了。好玩。要吵架了。不能让他们端着，端着就会读讲话稿。读讲话稿多没意思，都是预设的话题，读起来一定是有优越感的。太有优越感的话题没有缝隙，没有缝隙如何才能长出新芽呢？再说武官不让他上马，文官不让他吵架，这水平发挥不出来啊。有时请神还真不如激将，没准这么一激，文人的孩子气哗地一下就冒出来了，如果没有一股孩子气，谁会高声喊出有人没穿衣服的真相呢？

论坛嘛，吵吵嚷嚷才热闹，哪怕有一点像菜市场，这样才够生活，而生活的方向就是文学的方向。

潮起

晚饭后在园子里闲逛，走到生命科学学院大楼前，停了下来。

音乐声声悦耳，灯光耀耀亮眼。黄昏的园子被灯光照得一闪一闪的：闪亮时，孟夏的园子草木葳蕤；短暂黑暗时，整个园子里有摁住激动的粗重的喘息声，吐，纳，吐，纳……生命的节奏像曼妙的音乐，起，提，再提，攀上高潮、巅峰，览无数风光，尽收入眼底，意会、领悟、圆融；下，再下，平复，缓慢且持久。

宽宽的红地毯，从台阶最低一级一直铺到台阶的最顶端。“生命科学学院”几个大大的字下面的平台之上，一群年轻的学子正在举办本科毕业晚会。

游戏的方式是一个男生牵一个女生的手一起走上红地毯，然后将聚光灯打到他们的身上，目光和灯光一起朝他们射来，温暖而美好，然后他们会心地笑着，彼此相互看着，然后在围观的目光里，一步一步拾级而上……

一个有着甜美笑容的小女生跑上跑下。她牵上去一个男生后，下来；又牵一个男生上去，又下来；然后再牵一个男生上去。我数了一下，她一共牵上去三个男生。

三个女生手牵着手一起走上红地毯。

两个男生手牵着手一起坦然地走在同学们的目光里。

帆老师说，人类最美好的情感一定是在同性之间的，因为女人和男人彼此不懂。

一个小男生，个子小小的，一个人走在红毯之上，不卑不亢，像一匹小小的狼，孤独且执着……

潮起的时候，一定要记得扬帆、弄潮，出没风波里，也许会流离颠沛，也许会折戟沉沙，但这些都不重要。

疼

06幢是女生宿舍楼。

一个小男生，把头发梳得亮亮的、光光的，一丝不乱，站在女生宿舍楼前。我揣测他在等这幢楼里的某个小女生，他的心上人。因为男生是不能进女生宿舍楼的，所以他只能站在楼前等。他等了很久，等得很认真。小女生一直没有出来，我替他着急，他自己却不急，我想，只要能等到心上人，一百年也不算久，值得。

他的手里拿着一瓶酸奶和一块蛋糕，显然是给他的小女生送的早餐。于是我又琢磨，小女生是不是一直在拒绝他？不然怎么会让他等这么久。等这么久，小女生又会不会心疼他呢？如果因为心疼就接受了他，这算不算欺骗？算不算不够真诚？让对方知晓真实心意，这是对生命和爱情的忠实，这在男女相处中是多么的重要。

疼，有时会被误认为是爱。其实不是。心软的人，有着悲悯情怀的人，见不得别人受苦。比如我，现在的我，就开始有一点心疼这个小男生了——很显然，我不爱他。

我把注意力过多地倾注在他身上，忽略了身边很多细节。

同学胡十分冷静地对着女生说情话，说情话不一定非要有感情，有能力也行，爱表达、会表达就行。因为一个人在动情的时候，是没有太多精力思考表达的，同样的，一个人在表达时忙着找词语，会不会把感情挤到一个犄角旮旯呢？

教授王从十点十分上课，上到十一点十分，整整一个小时，突然来了一句：“这是开场白啊，下面正式开始上课——”卖糕的！这就是大师！这就是语言和风采！

那个小男生还一直站在阳光下，对着06幢女生宿舍门口望，不漏掉一个出来的女生。青春如此饱满，流淌了一地……

拱火浇油

小会议室里几个人闲聊，不着边际，你一句，我一句，暂时没有主题，算是会前热身。

领导闲闲地问一句：小成，你认识马平川吗？

小成答道：认识。也不知怎么了，从不多话的小成，那天竟然多赘了一句：他快有七十岁了吧？也许是想求证一下，他认识的马平川，和领导所说的马平川，是不是同一个人。

领导回说：没有，没有。原来是我的部下，刚退下的，哪有那么大。

小成意识到自己多话了，应该问什么答什么，真是多嘴啊，但是已经收不回来了。马平川是领导的部下，说马平川年纪大，不就是说领导年纪大吗？谁喜欢听别人说自己年纪大呢？

话已至此，最好是迅速结束或者错开话题。本来是一场闲聊，也许当时会有片刻不适，但过去了也就过去了，谁也不会放心里很久。

然而就在此时，猛地跳出一个第三者。

小成，你怎么跟领导说话的？领导说是多大就是多大。你的性格，就是跟人不同……

此话一出，大家都愣住。我的小乖乖，一句话上升到一辈子，上升到性格、人格，打击的深度和广度都不可同日而语了。

这么一来，闲聊就不闲了，领导脸上开始挂不住，嘴上不说，心里念叨：这小子确实不会答话，情商太低。一句话夺走了对小成的信任，可谓夺其信。小成心里开始沉不住气，懊恼自己不该多话，夺走了自信，可谓夺其志。闲聊这事因为第三者的介入已经不再是刚才闲聊的事情了，热闹拉架的、拉偏架的、盼吵架的、打算浑水摸鱼的……围观群众的心理，开始错综复杂起来。

来，来，来，还是让我们回到国际形势，请大家警惕第三者。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