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汪斋琐记

作者: 苏北

风落帽

读张岱《陶庵梦忆》,“噱社”一篇,记到仲叔善诙谐,在京师与漏仲容、沈虎臣、韩求仲等人结“噱社”,社员聚会时每每笑声不断。一次聊到读书作文,说少年读书如快刀切物,老年读书如以指头掐字,掐得一个,只是一个。少年作文如白眼看天,一篇现成文字挂在天上,顷刻下来,刷入纸上,老年作文如恶心呕吐,以手扼齿哕出之,亦无多。这当然是自谑。后沈虎臣又说到仲叔,说仲叔一次等座师收一个帽套(挂于帽外的一种饰物),可那天严寒,沈虎臣嘲笑说:“座主已收帽套去,此地空余帽套头。帽套一去不复返,此头千载冷悠悠。”

读宋人吴自牧的《梦粱录》,卷五《九月》中,有以下文字:

日月梭飞,转盼重九。盖九为阳数,其日与月并应,故号曰“重阳”。是日孟嘉登龙山落帽,渊明向东篱赏菊,正是故事。今世人以菊花、茱萸,浮于酒饮之,盖茱萸名“辟邪翁”,菊花为“延寿客”,故假此两物服之,以消阳九之厄。

文中所说的“孟嘉”,是东晋名士,吴地的士族,官至江州别驾、征西参军等职,深受庾亮、桓温的器重欣赏。孟嘉晚年又在桓温的幕府任长史等职,留下了“孟嘉落帽”的典故,见于《晋书·孟嘉传》:

有风至,吹嘉帽堕落,嘉不知觉。温使左右勿言,欲观其举止。嘉良久如厕,温令取还之,命孙盛作文嘲嘉,著嘉坐处。嘉还见,即答之,其文甚美,四坐嗟叹。

这个故事主要是说孟嘉之从容、洒脱。古人戴帽是非常重要的礼仪,帽子被风吹落,应该是一件非常狼狈的事情。但从容对之,也反映出一个人的气度和洒脱。后世有许多称颂的诗歌。李白、杜甫、元稹都有诗句:“醉看风落帽,舞爱月留人。”“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登楼王粲望,落帽孟嘉情。”

有一年在北京公干,联系一位师友,师友是一位著名学者,在大学教书。接到我的电话,他说中午还有几位客人,让我直接去他学校吃饭。我去了,有好几位老先生,人到齐一起往餐厅走。正是北京的秋冬季,风极大,我们顶着风走。忽然一阵风来,将王先生帽子从头上吹走,王先生低头去捡,可风吹着帽子向前滚动,王先生紧走几步,一把抓住。抓住帽子之后,先生边将帽子在手上掸了掸,边自言自语地说:“杀头不过风吹帽。”——先生是著名的鲁迅研究专家。

我听到就笑了。这句话我记住很多年了。近读到上述旧书里的文字,忽然就想起了王先生的这句话。中国知识分子与帽子的关系由来已久——戴帽,摘帽,风吹帽。帽子关乎大义呢。

希望小说里有画意

读汪曾祺的《鉴赏家》,写到季四太爷——季匋民,我就想起了汪先生本人。

汪先生是有画名的,他也想做一位画家。他父亲就是个画家。十九岁时去考西南联大,汪先生说,如果考不上,他就准备去考国立美专。可惜给他考上了,要是考不上,他就会上美专,也许中国现代绘画史上就会多一位画家。

《鉴赏家》故事很简单,就是一个大画家和一个送果子的小贩的故事,也是一个知音的故事。我们知道,中国人对知音是有特别的寄意的。历史上著名的俞伯牙与钟子期,一个弹琴一个听,演绎出一曲“高山流水”的深情。叶三虽然是一个水果小贩,但他懂季匋民,懂他的画。季匋民画画从不让人看,但可以让叶三看,叶三对画的赞赏,都是季匋民自己得意的地方。季匋民画错了荷花,叶三指了出来,季匋民就重画一幅送给叶三,有时季匋民给叶三的画不题上款,让叶三可以去卖。叶三说:你的画我都不卖。叶三死后,遵其遗嘱,他的儿子把季匋民送给叶三的画全部一起陪葬了。

汪曾祺先生是懂中国画的。他写这篇小说是向宋元之后的中国文人画致敬(他对中国古代的许多画家都了解),也将他对中国水墨的理解倾注在了文中。比如写季匋民画墨荷、画紫藤,这些汪先生都画过。比如“紫藤里有风,花是乱的”,汪先生自己就画过许多这种乱花的紫藤。

汪先生在美国爱荷华州访问期间曾有过一个题目为《我的创作生涯》的演讲。在谈到中国文学与绘画关系时,他说,有些人说他的小说是诗化小说,他倒是希望有人说他的小说是有画意的小说。

这真是汪先生希望的,事实也是如此。汪先生的作品里确实充满了画意——中国的水墨精神,还有中国画的留白艺术。

他在美国还看了一些艺术馆和博物馆。在波士顿博物馆他看到一幅宋徽宗摹张萱的《捣练图》,佩服无比。他在一次谈话中说到这幅画,说:“那一根线,那么长,一笔下来,我恨不得给它磕个头。”汪先生写季匋民画墨荷参用了张大千,说:“他画的荷叶不勾筋,荷梗不点刺,且喜作长幅,荷梗甚长,一笔到底。”这都是汪先生的经验之谈。汪先生多次说过:“我写小说都是有原型的、自己理解了的,叫我沙上建塔,我办不到。”

观察与笔记

读宋人灌圃耐得翁的《都城纪胜》,这是一本记风俗、物产和市井的书,在“市井”一篇中有这么一节:

自大内和宁门外,新路南北,早间珠玉珍异及花果时新海鲜野味奇器天下所无者,悉集于此;以至朝天门、清河坊、中瓦前、灞头、官巷口、棚心、从安桥,食物店铺,人烟浩穰。其夜市除大内前外,诸处亦然,惟中瓦前最胜,扑卖奇巧器皿百色物件,与日间无异。

这里明确地写出了地名、街巷和方位:和宁门、新路南北、朝天门、清河坊、中瓦前、灞头、官巷口、棚心、从安桥。夜市则在大内前外和中瓦前,读者读到,仿佛被作者领着走了一遭似的。

汪曾祺先生喜欢读杂书,尤其是古代笔记。他在《谈谈风俗画》一文中曾写道:

我也爱看讲风俗的书,从《荆楚岁时记》直到清朝人写的《一岁货声》之类的书都爱翻翻……《梦溪笔谈》《容斋随笔》里有不少条记各地民俗,都写得很有趣……

我年轻的时候熟读汪先生的《晚饭花集》,里面的小说我篇篇熟悉,可以说每篇都有一些叙述街巷和住家形制的片断。这种手法其实是非常有用的,可以舒缓小说的节奏,提升小说的质感(情景逼真)。这些街巷的名称、方位,它们之间的组合,等等,看起来仿佛多余,甚至有点啰唆,其实是重要的。比如,汪先生的《晚饭花》一篇:

李小龙的家在李家巷。这是一条南北向的巷子,相当宽,可以并排走两辆黄包车。但是不长,巷子里只有几户人家。西边的北口一家姓陈。这家好像特别的潮湿,门口总飘出一股湿布的气味,人的身上也带着这种气味。他家有好几棵大石榴,比房檐还高,开花的时候,一院子都是红通通的。结的石榴很大,垂在树枝上,一直到过年下雪时才剪下来。陈家往南,直到巷子的南口,都是李家的房子。东边,靠北是一个油坊的堆栈,粉白的照壁上黑漆八个大字:“双窨香油,照庄发客”。靠南一家姓夏。这家进门就是锅灶,往里是一个不小的院子。这家特别重视过中秋。每年的中秋节,附近的孩子就上他们家去玩,去看院子里还在开着的荷花,几盆大桂花,缸里养的鱼;看他家在院子里摆好了的矮脚的方桌,放了毛豆、芋头、月饼、酒壶,准备一家赏月。在油坊堆栈和夏家之间,是王玉英的家。

他不厌其烦地写到李家、陈家、油坊、夏家、王家。有人曾就这些文字画过一张图,就是高邮东大街汪家老宅左邻右舍的这些人家、店铺。有人考证,汪曾祺写的这些都是真实的。1920年到1939年,汪曾祺十九岁离家前,高邮东大街的巷里、人家就是这样的。

这些日子,我也用上面的方法观察了我家附近的街巷,并将之记录下来——

从堂子巷往南,过礼堂巷,就是著名的西门老街了。礼堂巷是个曲折的深巷,相当长。我少年时,有个也喜爱文学的伙伴,就住在巷南口门朝西的一个院子,院子里有一棵极大的乌桕,一到秋天,叶子通红。我经常同他一起玩。有一年冬天,我在他家玩到深夜才走。一开门,嗬!好大的雪,门口一只破胶靴,已经灌满了雪。我出了他家的门,走在深巷中,只我一个人,踩着嘎吱作响的新雪,空气清冷。我听着自己脚下的一声一声的足音,仿佛感觉到后面好像也有一个脚步声,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不禁加快了脚步……

汪曾祺先生说,沈从文在西南联大教写作,都是从小的描写开始,沈先生称其为先车零件。他出过的作文题有:《记一间屋子里的空气》《我们的小庭院有什么》。美国的一些高校开创意写作课,也是用这种方式,一个片断一个片断地练习。

责任编辑:施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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