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惜字纸
作者: 漆宇勤村子是个老村子,枫杨是棵古枫杨。树下的石塔呢,看上去也颇有些年头了。
从地面到塔顶,大概四五米高的样子,塔身是麻石材料建成的。大概村人们也懒得再起炉灶,在建塔的时候就直接于塔身的石料上刻石成联。塔不大,联语却不少——
喜无墨迹沾尘土,犹有文光射斗牛。
此地分吴头楚尾,斯亭化断简残篇。
炉火纯青销墨魂,纸灰飞白点江波。
借着三副对联,我们知道了,这个老村古树下的石塔是个惜字塔。
在赣西另外一个古村里,清代所建的石塔高达七米,五层六面,占地十几个平方,一层石壁上刻着惜字处,同样刻有对联:休言片纸只字,直是白玉黄金。后人多事,不叫它惜字处,硬要在古建名录里将它标注为惜字处塔。
也有不称塔的。在赣西宣风的好几个村子里,几个功用相同的各式石塔,都不被称为塔,而是恭恭敬敬地刻上“惜字亭”。亭上的对联也都是“到此文章经煅炼,从今笔墨化云烟”“遍揽诗文归欧渚,广搜乌篆付鸿炉”之类。
无所谓了,无论是塔还是处抑或是亭,都是惜字的主旨。
我所生活的赣西萍乡是个面积才三千八百多平方公里的小小地级市。就是在这三千八百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现在能够找到痕迹的惜字塔,竟有十来处。
按照古建筑遗存的规律,似乎越是功能替代性较强的、有人日常居住维护的,就越容易保存下来。很多寺庙、祠堂,都是在某个阶段借助其作为教室、住房、办公楼的替代功用而得以维护和保持。毕竟,持续的使用者才会持续地在实用目的下保护它。在最近五十年内,惜字塔的替代功用和被人日常使用维护显然是不足的。即便如此,依旧留下了十来处。可以想见,这个小城里当初该有多少惜字塔——我甚至一度怀疑,每个村子里都曾有一个惜字塔。
之所以说一度,是因为后来我翻看资料,说惜字塔通常建造在场镇街口、道路桥梁旁边、书院寺庙之内,或者大户人家的宗族祠堂或自家宅院内。
这样看来,那些乡野小村,显然一般是没有惜字塔的。也对,一般的乡野小村落,没有那么多字纸需要集中焚化,也没有那么多闲钱来建造一座无关温饱也无避雨遮风替代功用的建筑。
——甚至,小村落里连识字的人、有字的纸都见不到多少。
——这样的表述和揣测显然是有缺陷的。可能正相反,因为连识字的人都没几个、有字的纸都没几张,一旦见到了识字人、有字纸,乡村里的人们就更加尊重、更加珍惜。
村落里没有惜字塔的话,大家见了散落却不知用途的字纸、破败到了实在无法再用的书册,定会是恭恭敬敬地捧起,送到附近场镇街口、道路桥梁旁边的惜字塔焚烧。
研究古建筑的朋友告诉我,我所在的小城里那留存下来的十来处惜字塔都是明清时期的。实际上,惜字塔在古老的大地上出现,最早是在宋代。
宋代是一个让文化人神往的年代。经过了一整个唐代的漫长土壤发酵与拔节生长,文化的大树已经可以在宋代氤氲出浓郁的气息,像每一个村子里所拥有的那么几棵老树,笼盖四野,散发清芬。
当然,并不是村子里每一户人家都在大树的荫庇之下,也并不是每一户人家都被文化直接浸润。读书人和图文册的稀缺,带来的是向往,是珍重,更是敬畏。
读书的人家和不读书的人家,不约而同都将字与天联系起来,将文字与贵重联系起来,将敬天惜字与崇儒重书联系起来。既然惜字如金,既然敬惜字纸,自然不能随意处置废弃的字纸,不能随意处理散破的废书。而要收集起来,经过火的炼化,让它们纯净消散。
在赣西乡民们朴素又粗糙的想法里,写有文字的纸张,经火焚化后就上呈仙神了。甚至有逸文书籍讲古代的故事,说一个书生从发蒙开始写过的文字,都在上天处存着。这是因为字纸焚烧“上传”了。还有书籍说,一个人只凭焚烧后的字纸灰,便可闻出文章好坏香臭。这个当然是文人们曲笔刺人的编排,但我注意到,这神奇的能力里面也有文章必经焚化的过程。
当然不止。赣西地区祭祀天地祖先,也必得是将纸钱焚化;祭奠亡人,也需得将纸屋纸箱焚化。
仿佛大家都相信,这纸质的物品,经过焚化,到了另外一重空间里,就能具化为可以摸得着触得到可以计数可以使用的钱币、屋子、箱笼了。
这是有意思的事情,即便在最朴素的年代里,大家也不会认为现实中一张实体的纸会有直接的神通,却相信一张经过处理(压印、折纹或者书写)后被焚化成灰的纸就形成了异域的某种神通。这可能是“眼见”与“想象”之间形成的差异空间,更可能是对“未知”延伸出的无所不能所采取的某种自我催眠的认识。
同样的,赣西乡村里,那日常平淡无奇的道士和尚要作法、祈天、酬神,也不能空口无凭,而必须是要借助书写而成的符篆或诰文,那符篆诰文也是得焚烧后才能上达“天”听的。仿佛是那袅袅的青烟,会带着文字升腾得更快更远一些。富有灵性的文字在此过程中像一个人的思想和灵魂,脱离了沉重的肉身。
那么,纸张也是文字的肉身吗?是文字神奇功用的一种拖累或者是文字神奇功用必得借用的一种工具?
古人传说,世间第一次有了文字后,天雨粟鬼夜哭。这显然是要突出文字对人类世界的重要价值,同时也似乎暗示了文字在人类的现实世界与鬼神的神秘世界承担的某种连接功能。
在这种神秘主义的指引下,村民们因无知、因向往、因珍重、因敬畏而敬惜字纸。而识字者对此自然乐见其成,因自矜、因自重、因自爱、因郑重而敬惜字纸。事实上,这种自端身价,标示自身与普罗大众的差异,正是惜字塔产生的一个重要原因。在知识领域领先掌握资源的人,通过一个物化的“塔”集中焚烧自己写下的文字而将知识、将接受教育与参加科举神秘化,让尚未掌握知识资源者崇拜敬畏。如果从这个意义上讲,惜字塔又成了人为架设的心理鸿沟。
就像在更遥远的年代里,贵族们掌握巫术和巫人,掌握与上天交流沟通的桥梁,功用和地位自然特别凸显。同样是在那个遥远的年代里,能够掌握和使用文字的只有治理国家的上层贵族、掌管祭祀的巫师群体以及负责记录世界的史官。甚至出于种种原因,这三大群体又各自矜重,连所用文字都自成体系,各有一套标记方式。
这种情况下,文字,成了某种分水岭,某种隔断与门槛,成了让人向往又求而难得、羡慕又无上尊崇的事物。
这种心态几乎从夏商时期一直延续到了当代。因为对文化的尊重、对文字的敬畏,进而转为对文字和文化的承载物字纸的敬惜。大家认为,有文字的纸张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文化,不能随便乱抛乱扔地丢弃,不能脏污踩踏地亵渎。
——至此,应运而生的惜字塔在双重认证中实现了它的逻辑自洽。
敬惜字纸这个传统源远流长。有资料说,敬惜字纸的传统在客家人群体中体现得尤为明显。因为跋山涉水的迁居,让客家人对于谱牒、契券文字记载近乎偏执般的重视,他们于惜字塔集中焚烧废弃字纸时甚至还要举行某种仪式。
这个说法我无从印证和探究——尽管,从长期葆有迁坟捡金(迁葬捡骨殖)的社会习俗和本地多数姓氏的族谱起源来看,赣西地区的多数人都属于广义的客家人后代。他们都敬惜字纸,但并不能据此反证敬惜字纸是客家的传统。
就我个人的生活经验来看,一直到1980年往后,赣西萍乡地区的乡村里有字的纸张依旧不怎么多,我所生活的龙背岭对于写有文字的纸张依旧保持敬畏与珍惜。一般的农家,字纸当然是高度稀缺的。家里有了小孩子读书后,写过的作业纸、用过的书本也决不被老人允许拿去上厕所擦屁股。理由是,这种秽用举动糟蹋了字纸,会生疮害病,会受到祸及子孙的惩罚。惩罚的方式最主要是让人成为睁眼瞎——在赣西,睁眼瞎常被用来形容不识字的文盲,但在此处的语境中,睁眼瞎就是真正的睁眼瞎,瞪着眼珠子却看不清楚物体的一种眼病。
如今想来,敬惜字纸的认知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教育的落后和不够普及,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识字有文化的人很少。我甚至认为,当时社会上是普遍存在文字崇拜、文化崇拜、文人崇拜的。对文字的崇拜和恭谨,实际上就是对文化的尊崇和尊重。不得不承认,那时的读字者和写字者对文字本身都更敬畏、谨慎。只要想到自己所写下的每一段文字,最终都将借由惜字塔焚烧后备案于某个神秘之处,写字的人就不敢信笔褒信口贬,不敢带着亵渎和私心去行文。只要想到自己所读到的每一段文字,最初都是承载着人间道义公理被端正书写的符号,读书的人就不敢狎辱敷衍毫无所谓,不愿带着亵渎和轻慢去翻书。
不像现在,很多阅读者和写作者对文字都持着无所谓的态度。
——而历史的教训告诉我们,只有在意,才能更为慎重地写下每一个字,才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写好每一张纸;只有在意,才能更为严肃地阅读每一个字,才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践行书上的道理。
遗憾的是,我的记忆中有幼时村人们敬惜字纸的言语和举动,但印象中村子里的惜字塔却没有出现过踪影。对于老人们郑重其事告诫不能亵渎的那些字纸,龙背岭的村民们是怎么处理的呢?我搜遍脑海也找不到蛛丝马迹。
或许,随着识字的人、有字的纸越来越多,那种神圣感、敬畏感也就慢慢少了吧。字纸,终有一天成为可以随意处置的常物与凡物。
或许,随着写字的人、印字的书越来越多,那种珍重感、恭谨心也就慢慢少了吧。书本,终有一天成为可以信口开河的商品与物品。
那些抱着文以载道之心万分谨慎生怕误导读者的写字者,那些抱着读书阅世之志万分虔诚生怕辜负作者的读字者,要到哪里去重新寻找呢?
龙背岭的惜字塔我不曾见到,其他地方烟尘冷寂的惜字塔我虽曾细看,但焚烧字纸的情形却始终只能付诸想象。
想象一下吧,春天的傍晚,或秋天的午后,在书房里坐得困乏了的人,起身,整理近日耗费掉的生命和文字,手捧着黑白分明的废弃字纸,往村头的惜字塔行去。那时村头的树木摇曳,微风助着炉中的火势,燎起的火舌一点一点将字纸舔过,卷起,那墨迹先是在纸灰中淡淡显现,然后又随着纸灰一起湮散。只有尚未散尽的青烟,在碧空里证明似曾有过那么一些文字,以不够完美的组合或者结构呈现于世又离散。透过惜字塔拱形的孔洞,仿佛可以看到敬惜字纸的传统借由青烟同时落到了所有与文字打交道的人头顶。
那时空气中尚无芜杂的气息,那时纸上着墨,在干净的空气里焚烧时,定能嗅出芬芳的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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