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文先声与中华文化传播阵地

报刊是历史材料，也是历史建构。《文艺报》处于中国文艺批评场域中心，一直跟进港澳台暨海外华文文学的发展，相关报道常分散在“综合新闻”“文学评论”“理论与争鸣”“作品”等板块，内容以简讯为主（会议新闻、书籍发布、作家推介），其中台湾文学资讯占比最大。1998年10月1日，《文艺报》开设“华文文学专版”，命名为“华馨”。发刊词表达其创版目的及规划：“近年来，港澳台及世界华人文艺蓬勃发展，成绩斐然。为加强对海外及港澳台华人文艺的介绍与研究，弘扬中华文化的优良传统，本报理论评论部特开辟了‘华馨’专版。欢迎从事海外及港澳台华人文艺创作的作家、评论家及读者踊跃来稿。”①“华馨”是中国第一个以世界华文文学创研为中心的官方报刊专版，致力于壮大华文写作力量，提升华文的世界影响力。

2010年，《文艺报》筹划改版，总版面由“484”模式调整为“888”模式，“华馨”也正式更名为“华文文学”（以下统称“华文文学”）。若取25年（1998.10—2023.12）为研究区间，“华文文学”共出刊288期，基本保持每月1期，固定于当期报纸的第4版。刊文分评论类、理论类、史料类，关涉文学思潮、文学现象、文学人物、文学作品这几个维度。

在《文艺报》坚持党性与人民性统一的文学语境中，“华文文学”保持写研读编的整体性和贯通性，确立评荐作家作品、报道学术会议、跟进社团活动、主持论题研讨的基本路径，与世界各地华文文学社团及文学期刊，协同推进华文文学的经典生成、理论建设、学科规划和文化传承。“华文文学”研究立足文学与传播的视角，列举并分析其落实中国性主旨与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的方法及效果。

一、从文学创作、文学人物、文学思潮的互渗中建构中国性

20世纪60年代以来，海外华文文学显现两次较大规模的“文化寻根”。第一次是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留学生文学”呼应“寻根文学”，探求回归中华文化母体的途径；第二次是在2010年以来，“新移民文学”以民间（非遗）、古典（诗画乐）、传统（儒道禅）为创作生发点，践行更纯粹的“文化寻根”。

海外华人新移民的中外“通勤式”生活方式令“中国故事”作品数量在21世纪激增。曾敏之在“共享文学时空——世界华文文学研讨会”（2011）上倡议华文文学应写“中国故事”。事实上，从“他国故事”到“中国故事”的题材转向，令创作者步入写作舒适区，绕开深入体验异国生活的环节，只从个人经验中择取熟化的故事素材。“华文文学”书评中，“中国故事”数量为“他国故事”的两倍，约三分之二文章的切入点为文化冲突、家国情怀、战争人性，随之衍生一个关键问题，即海外华文文学的“中国故事”如何建立辨识度。“华文文学”对此提供一些方案，如不断探索华文文学母题新质、环绕“归来”视域内的中国发展、梳理留学生或新移民与中国式现代化的关系。中华文化本身具备为适应不同情境而调适重构的特性，华文写作不断激发汉语创造力和文学想象力，深耕“文化中国”“诗性中国”是展现文化自信与文化自觉的重要途径。而海外华文文学的个性体现在地区特色和个人特色，彰显个性话语的“中国故事”创作，需构筑个人性和个性化的审美表现形态。

文学人物是世界华文文学的见证者、参与者和推动者。“华文文学”初创期已规划“创作访谈”和“纪念专辑”，将其逐步打造为《文艺报》特色栏目，并保存珍贵的华人华文史料。截止2023年，创刊25年间，“华文文学”共推荐文学人物89位，且为文学人物配发杂感与访谈共57篇，采访对象为作家和学者，如白先勇、陈映真、黄春明、赵健秀、雷祖威、任碧莲、程抱一、洛夫、刘墉、哈金、张晓风、杜维明、夏志清、饶芃子、王德威、赵稀方等。

史观意识支撑纪念专辑策划，“华文文学”圈定核心文学人物，刊出陈映真、林海音、赖和、洛夫、彭邦桢、杨牧、林清玄、李敖、柏杨、舒畅、周啸虹、贡敏、孟瑶、金庸、刘以鬯、黄庆云、也斯、陶然、华铃、王玉雪、夏志清、於梨华、刘大任、黄运基、余心乐、方北方、莹姿共27位学人的专辑。“华文文学”进而又从“纪念专辑”析出更精细的“人物专辑”，主推文学大家，如“陈映真纪念专辑”“刘以鬯纪念专辑”“林海音纪念专辑”等。2016年11月22日陈映真逝世，“华文文学”分别于2016年11月25日、2016年12月9日、2017年11月17日、2023年12月1日共4次刊发纪念专辑。《我要把这支笔献给我爱的中国和人民》《陈映真：祖国永远的孩子》《他一生都是英勇的斗士》《陈映真的“山路”：不忘初心》《纪念陈映真》《纵死犹闻侠骨香》《陈映真“白色恐怖三部曲”》《中国的孩子——记台湾作家陈映真》等文章从乡土论战、中国认同、创作理念、文学贡献等角度，全面评价陈映真的文学成就与人格精神。

“华文文学”在关注创作热点及新变的同时，重视对错误思潮进行快速反应和及时纠偏。反“文学台独”是两岸文史学者的第一次学术联手，反对“皇民文学”复辟，严正批判台湾文学界的“台湾文学自主性”①论，坚决捍卫“一个中国”立场。“台湾意识”是新殖民主义的后果②，20世纪八九十年代台湾文化界涌动分裂暗流，以陈映真为代表的台湾“统派”对此强力狙击。双方以《联合报》《人间思想与创作丛刊》等为阵地，展开近10年论战。

“文学台独”论贯彻台湾政界“台湾文学国家论”主张，呼应其宣扬的分离主义。它涵盖三个层面。首先，截断台湾文学与中国文学关系，否认台湾文学与五四新文学的关联；其次，强调“台语”，将台湾普遍使用的客家方言、闽南方言视作独立民族语言；再次，美化“皇民文学”，寻找台湾独立的“合理”依据。

“文学台独”派以乡土文学为突破点，刻意混淆“乡土”和“本土”两个概念，目的是令台湾文学“脱中”。1977年叶石涛《台湾乡土文学史导论》③倡议“文学自主性”和“台湾意识”，陈映真随即在《台湾文艺》发表《“乡土文学”的盲点》反驳其“台湾人意识”，认为“日据时代”的台湾农村正是“中国意识”最顽强的根据地，台湾乡土文学本质是“在台湾的中国文学”。2000年，陈映真在《联合文学》连续发文重申闽南、客家方言是汉语方言分支，指出“台湾话语和中国白话文对立”纯属“台独派逻辑”。朱双一随即在《文艺报》连续撰文《90年代台湾文学思潮新动向》《评“战后再殖民论”之要害》声援陈映真，批驳陈芳明的“再殖民时期”，肯定台湾乡土文学的中华文化属性。

面对台湾学界“皇民文学”翻案潮，“华文文学”促成两岸学者合力反击“皇民文学”，直指其基点是撕裂民族大义的“台独”意识。朱双一《历史、时政和八卦——90年代台湾政治文学的发展轨迹》理清“皇民文学”同“台独”的内在逻辑，认同陈映真批判“皇民文学”是真正“拨乱反正”的举措。陈辽《皇民文学的复辟和台独意识的张扬——台湾皇民文学之争》阐述“皇民文学是为日本大东亚圣战服务的”，它并不存在“将心比心”。曾健民《台湾殖民历史的疮疤——评叶石涛今日在日本的演讲》分析“皇民化”是日本政府为建立“东亚新秩序”的殖民政策。童伊（曾庆瑞和赵遐秋联合笔名）《从台湾<人间>右翼学人的批判——看外国势力与文坛台独势力狼狈为奸》驳斥“台独”势力与日本右翼的“皇民文学”合法化、免罪化言论合谋。

“编者按”屡次阐明台湾文学绝不构成另一国文化景观，强调台湾文学不具独立于中国之外的主体性。童伊在2001年、2003年两次发文《叶石涛鼓吹文学台独的前前后后》《叶石涛的演变究竟说明了什么——从<华文文学>上的一篇文章说起》，批评美化“皇民文学”、制造“台语文学”“台湾是独立的多种族国家”等一系列言论，直陈叶石涛笔下台湾文学史已从文学论述走向政治论述。陈辽《“文化台独”的陷阱》、贺仲明《呼唤台湾文学民族精神的回归》、方忠《叶石涛的文学观充满复杂深刻的矛盾性》、石一宁《<“文学台独”批判>：历史责任文学良心》等从文化认同、民族认同等方面理清“文化台独”的危害，论证台湾文学的中国性。

“华文文学”也对台湾文学研究提出建议性意见。刊文提出中国大陆学界必须重新考量台湾文学入中国文学史问题，而不可只将其简单列作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的末章，或仅作为资料以补齐文学史论。

二、从作品的艺术性和社会性助推华文文学经典生成

本质主义与建构主义分别从内生和外驱形塑经典化。“华文文学”以建构主义理念，即借助出版、阅读、批评、评奖等外化力推行华文文学经典化。“华文文学”集结专题研讨、高端论坛、书评书介等优势栏目，从定位和重复参与经典确立。以书讯为例，“华文文学”（1998—2023）共发布新书信息148则，关涉232部作品，作者分布于中国内地（大陆）、中国港澳台、北美、南美、法国、澳大利亚、日本、泰国、马来西亚、新加坡、菲律宾等。

首先直面“经典化”生成问题。阅读与批评在无形中协助“经典化”对象的初筛。作家作品论数量排序前15名分别是：张翎、严歌苓、陈河、陈映真、陈谦、虹影、张惠雯、汤亭亭、黎紫书、余光中、曾晓文、少君、沈宁、赵健秀、谭恩美。一方面，代表性作家被持续研究，张翎作品论共47篇，占发文总量的17%，并呈年度上升趋势，其中《交错的彼岸》《望月》《金山》《邮购新娘》又在评论文中占比41%；另一方面，热点作家被聚集研究，自2008年以来，陈河（28篇）、张惠雯（18篇）、黎紫书（13篇）的作品论数量迅速增长，其中对陈河文本的细读又集中于《甲骨时光》《沙捞越战事》《外苏河之战》三部长篇小说。

其次讨论“经典化”确认问题。74%的文章作者为“学院派”，如张炯、陈辽、公仲、饶芃子、刘登翰、古继堂、古远清、阎纯德、曾庆瑞、赵遐秋、王德威、黄万华、朱双一、钱虹、赵稀方、刘俊、方忠等，他们主要从两个向度深拓经典化。

第一，如何界定经典。原创性、独特性、艺术性、普世性是“华文文学”检视文学经典的关键词。原创性即作品的开创及引领，如於梨华的漂泊情愫、白先勇的悲悯情怀、黄春明的乡土情结、陈映真的家国大义；独特性是个体的文学特性；艺术性体现为方法多变和审美多维；普世性指向人类共性问题。

第二，如何落实经典。研究者以“入史”为标准界定世界华文文学代表作家。以白先勇为例，海内外学界多次举办学术活动，论题分布于个人经历、文学主题、人物形象、影视改编、文化活动等方面，目的是确立“白先勇研究”。“华文文学”还推出陈映真研究专辑（2000）、金庸研究专辑（2018）、刘以鬯研究专辑（2018），以及林海音、黄春明、余光中、洛夫、赖和、王鼎钧等作家的专论，从价值、意义、贡献等维度择选其经典文本。

“地域专辑”和“理论专辑”承载拟定经典的功能，“年度综述”是“华文文学”为学术研究提供的重要文献。前者侧重点是总体性，发布“中国台湾文学专辑”“中国香港文学专辑”“中国澳门文学专辑”“北美华文文学专辑”“东南亚华文文学专辑”“日本华文文学专辑”等；后者侧重点是阶段性，如《他们渴求对话，也执着发出自己的声音》《文化胎记与本土特点：马华文学的双重传统》《北美华文文学不同时期的两大历史特征》《文学的澳门，澳门的文学》等。

作家作品论发文量数据也提示研究的一些弊端，对作家的逐“热”逐“大”动势，某种程度上助推“反经典化”。经典化并非热点化，学术研究应提升“发现”和“提出”的能力，继而对论题接续垦殖和对问题逐项解决，而不是简单三步策略，即圈定、跟随、复制。

三、从民间维度落实构筑中华文化共同体的目标

《文艺报》为世界华文文学提供官方性的创作与交流平台，结合报刊重时效、重信息、重选择的传播特点，主持对理论发展及学科建设具有引领性和指导性的论题。“华文文学”一直坚持提供华文文学民间样态，文学社团、文学期刊、文学活动显现各地区华文文学的活力与后劲。

“华文文学”共介绍过中国港澳台、东南亚、北美、欧洲四地华文文学社团36个，华文文学期刊43个。数据揭示出民间生长力与学界关注度的不对位。欧洲的社团和期刊数量较多，可欧华文学研究却相对薄弱；北美是华文文学研究重镇，社团和期刊数量反而不多，但规模及影响力较大。

220则文学事件从会议和奖项达成学界/民间联动。会议（研讨会、座谈会、论坛）信息共64则，兼顾人物、区域、学科，举办地点分布于北京、上海、福建、广东、江苏、中国台湾等，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河南、江西、陕西、甘肃等省份也积极参与华文文学学术活动。会议设定关系、价值、史料、文化、教育等主题词，讨论“经典化”“在地化”“批评话语”等议项，解决“中国化”和“在地化”两大论题。2008年后，东亚、大洋洲、欧洲、南美洲地区曝光度增强，成规模、成系列的学术会议启动在地华文文学的史料积累及理论建设。作品研讨会以白先勇、陈映真、木心、王鼎钧、杨逵等作家为对象，侧重人物典型性与语言典范性。区域会议强调华文文学地区特质，如泰华文学的宗教性、菲华文学的殖民性、马华文学的雨林性、大洋洲华文的生态写作、美加华文的族裔写作。学术会议综合运用比较研究、文化研究、地域研究、性别研究、媒介研究、身份研究、翻译研究等方法，既探讨华文文学在乡土、都市、女性、儿童、生态等题材领域的实绩，又跟踪移民在离散语境、还乡语境下的心理诉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