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代元音,空城不空
作者: 刘小波多年进行城市书写、一直以为自己没有“故乡”①的邱华栋,这次为自己的故乡献上了一部宏大之书——《空城纪》②。这篇大部头的作品通过对历史遗迹的实地探访,加以作家的文学想象,对西域古国进行了深度探察。这是作家多年用心累积的结果,是“千卷书”与“万里路”合力催生出的作品,也是作家对故乡的一种回望。《空城纪》采用了一种特殊的文本结构,即由多部分组成,每一部分相对独立,整体上围绕同一主题展开,形成完整有机体。作品题名“空城纪”,却一点不“空”泛,小说文字和描写对象本身一样,饱经历史的沧桑,厚重感十足,字里行间回荡着盛世元音。人物在特定的历史时空中出场,上演着属于时代也属于个体的戏码。小说集中书写那些消失的神秘古城,历史文献与艺术想象交织,复活了曾在废墟之上生活的人们,复原了数千年前的历史风貌。作品将历史现场与当下生活场景相交融,在对西域古国与中土大地千年交往书写中,凸显历史书写的现实感,强化时代主题。
一、沧海桑田:古城隐秘历史的探寻
《空城纪》是一部书写历史之作,作品对历史进行了高度还原和深度发掘。邱华栋从历史文献出发,辅以实地考察,在大量的史料中寻觅与古城相关的只言片语,经过文学的想象,复活历史场景。作品采用了一种较为发散的结构,每一部分相对独立,最终又合成一篇,围绕同样的主题展开。小说是对历史的重温,集中书写广袤的西域历史变迁,所涉事件的时间跨度达千年。作家广泛搜集两汉、魏晋、隋唐史书里记载的有关西域各国的历史,将文献与废墟遗址交错起来,演绎成无数场景。作品绝大部分篇幅都是采用第一人称视角,这加深了历史题材书写的主观性,也更接近历史的真实,富有历史的温度。在对历史细节的刻画方面,作家以细节的绝对丰富来凸显真实问题,比如在《高昌三书》帛书中对一场刺杀匈奴使团行为的描写就十分注重细节,有对行动计划的详细梳理,有所涉及的谋略展示,也有对行动过程的详细记录,以及对产生的后果的评价等。又比如砖书中对玄奘在西行取经途中在高昌国停留的经过以及他和麴文泰的关系书写也很细致入微,还原了历史真实的面貌。小说还有很多对各种历史事件原委的事无巨细的呈现,力求复原历史的全貌。
在形式结构上,小说采取了一种作家自称为“石榴籽、橘子瓣或者糖葫芦式样的结构”③。全书分为六个部分,写六座古城废墟遗址的故事,各部分在题材表达上各有侧重。在《龟兹双阕》中,侧重的是女性政治家的命运书写,辅以西域音乐的记录,贯穿小说的是对汉琵琶的声音和形状的描绘;《高昌三书》侧重阐发历史人物对中土与西域关系的历史贡献;《尼雅四锦》的主题是汉代丝绸在西域的流传及背后的历史信息;《楼兰五叠》侧重表现楼兰历史的层叠变迁;《于阗六部》透过出土文物想象于阗的历史;《敦煌七窟》涉及佛教的东传和敦煌莫高窟的故事。这些部分合在一起,便复原了数千年前的历史风貌。
《龟兹双阕》围绕几位古代女政治家展开书写。上阕以弟史公主的口吻讲述细君公主、解忧公主、冯嫽冯夫人及她本人在内的四位女性人物的故事。下阕以龟兹王室白氏的王子白明月口吻讲述残酷的权力之争。小说描写的故事都有着历史真实的一面,讲述的人物历史上确有其人,遵循基本的史实。这几位女性都为国家利益奉献颇多,而个体的幸福却几近被剥夺。除了这种女性英雄形象的刻画,上阕也书写了女性成为政治争斗牺牲品的悲剧,下阕则从男性视角书写权力争斗的残酷及对其的厌恶。前半部分书写龟兹王室白氏的王子白明月厌恶残酷的权力之争逃离龟兹,后半部分以《霓裳羽衣曲》的排练、表演为核心事件。小说借助音乐,书写帝王普通的一面,重新认识和打量历史人物。这部分洋溢着浓郁的浪漫色彩,音乐是小说的核心叙事元素,小说中的两个人物都爱好音乐,以此抚慰自己的心灵。当然,李隆基之所以选择沉迷音乐与玩乐,还是基于宫廷内残酷的权力争斗,选择沉迷音乐作为明哲保身的一种手段。除了这些宏大的政治外交书写,作品也写到了作为普通人的日常,多次写到了人物命运悲剧性的一面。概而言之,这些书写都是对正统史书权力崇拜书写的某种纠偏,其他各部分也遵循这样的书写原则。
《空城纪》余下的部分基本上延续了《龟兹双阕》的篇章布局和主题内容。《高昌三书》中,帛书通过班勇向其父亲班超的倾诉(对话),书写中原与西域三通三绝的历史,讲述班氏家族的贡献及个体命运在历史洪流中的遭际。砖书的内容是书法家张怀寂对其家族的追忆,书写高昌国灭亡的历史,穿插了大唐对西域的征战,强调“根在中原”这一主题。毯书以分裂成两个人的王延德与王德延的心灵交锋构成,书写大宋与西域的关系演变,主要描写大宋使团出使西域的过程,兼及与大辽等周边部落关系的书写。这些都是立足宏大的历史书写,但是具体历史事件的当事人都是普通的个体,每位历史人物的遭际都被作家精心呈现出来,因此《高昌三书》多采用第一人称视角对历史回溯。班氏父子的相互倾诉与对话、班勇的入狱与释放,或者是在结尾部分所写到的出家人面对妻子的造访内心所表现的各种复杂心绪,都是透过个体行为和体验来感知历史。
《尼雅四锦》主要书写古精绝国的故事。第一部分的主人公是细眉公主,她远嫁精绝国,一路躲过重重盘查,带去蚕种,传授缫丝技艺,最后殉夫。第二锦书则是讲述精绝国两个王子用以命换命的方式来保护大汉两位王子的故事。第三锦讲述的是浪荡子沙迦牟韦的故事,由他的好朋友帕特罗耶讲述。这是一段皆大欢喜的爱情故事,与此同时,借助浪荡子的故事,作家也思索了人生意义这样深奥的命题。第四锦书写精绝国的灭亡,从普通士兵的角度书写精绝国对苏毗人的抵御,付出了全军覆没的代价。这一部分明显有一种类型小说的写法,讲述营救两位王子时,情节扣人心弦,悬疑感十足,场面描写十分精微细致,跌宕起伏的故事描写与主题相得益彰,都是为着最后的出场铺垫。总的来看,小说书写大时代中个体的命运,将个体情感生活与时代背景穿插起来,揭示个体逃不过沦为权力争斗牺牲品的悲剧性命运。在写法上也一以贯之,大量的心理描写与限知视角叙述能够更为准确地反映出个体的状态。
《楼兰五叠》由楼兰古城回望古楼兰国的故事,主要围绕西汉外交家傅介子展开,讲述大汉与楼兰之间的交往与斡旋。这部分的切入角度同样很特别,内容取材于西域使者留给爱人的书信,生活的入史模式将历史的多种细节讲述出来。作家从个体感受出发切入历史,以个体想象的方式复原历史场景。
在《于阗六部》中,侧重的是对于阗出土文物背后的诸多想象,涉及古钱币、简牍、文书、绘画、雕塑、玉石等附着的故事。在探访遗址时,作家生发出了对历史场景的想象性复原,复活了一段段历史,每一个部分几乎都采用了一种特殊的表达模式,也是一种独特切入历史的方式。比如博物馆里四份记载有文字的档案,在博物馆的夜间复活,从各自的视角讲述了一段段往事。《于阗六部》中的玉石部也是当代人的故事。陈刚与画家前往和田,遇到神奇的玉石,在现实与想象的交织书写中,为玉文化以及和其密切相关的于阗古国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敦煌七窟》的七个故事,时间从北凉绵延至当下,跨度六七百年,可细分出拟民间传说、世情小说和现代奇幻故事等。“第一窟,一个沙门”和“第七窟,一个学者”中的女性人物都叫赵娉婷,小说首尾相连,古今交接,演绎不同年代的儿女情事。《敦煌七窟》写到的石窟不仅是作为艺术的敦煌石窟,也是僧侣们持戒、修行的实用场所,包括供养人奉献的功德窟、僧尼静修的禅窟、修行者起居的生活窟,收纳骨灰瘗葬的瘗窟等。邱华栋由史料记载与壁画内容互证,从建筑、雕塑、绘画等艺术品入手,来深度讨论义理,更涉入开阔的历史文化语境,书写了大量的历史事件。
《空城纪》所涵盖的内容,基本都有历史文献的底本,也有对其他文本记录的不同讲述。“叙述行为不仅是对底本做位移与变形,其更重要的工作是选择与媒介化。”①上述种种书写,都是依据基本历史文献在凭吊遗迹时生发的文学想象,但是经过作家的精心选择与布局,有了自己的独创性。总的来看,这些书写一方面凸显的是家国大义、民族情怀,另一方面也关注普通个体间的人情冷暖,呈现人物复杂的内心世界。比如砖书中写“三通三绝”的大历史之时,也写到了班父勇母的情感故事。小说关于历史的书写,主要采用非虚构的笔法与新历史主义的策略,基本都是通过个体化的命运观照和讲述,而非传统史官史书的笔法。作家将那些正统史书不屑提及的人物,尤其是女性人物作为中心,对历史典籍一笔带过的人物投注了很多情怀,进入他们的内心世界,感知立体而真实的生命,用文学的手段探寻共通的人性。在真实与虚构中,人物渐渐清晰起来。通过这种限知视角及个体的体悟,更能凸显一种历史的温度来。历史的温度不再仅仅是简帛上几句冰冷的文字,或者是出土的某件文物,而是通过对生活场景的复原和鲜活的人来表现,并且将历史与现实勾连起来。“艺术对历史的最大贡献是使它更接近一个时代的灵魂,并因此让它触及情感的源泉。”②这正是作家们一次次对历史进行想象化处理的内在逻辑。
二、物是人非:边地呈现与物感书写
《空城纪》书写西域古国的各种故事,有明确的空间指向,即西部边地。无论是想象中的古代生活场景复原,还是当下的实际探访,小说都对边地风物进行了十分翔实的书写,是西部书写的典范。西部特殊的自然环境孕育出与众不同的民族性格,忧郁而坚韧、苍凉而神秘。神秘的古城在当下勾起无数人的向往,而这时只有残存的物可以凭吊。物是人非这样的表述也曾在小说中出现,古老的物如何发声,传统的“物感”美学如何显现出来,都是作品试图深入探讨的话题。
《空城纪》可谓一部西部博物志,小说对西域古国的风貌进行了铺排书写,涉及军事、政治、文化、战争、商贸等多个领域。逝去的以及残存的西部风物是小说的主人公之一,并且在作品中所占地位较高。“物感”是小说的一大特点,废墟之物承载了作家太多的想象。小说体现了中国传统的“物感”美学,物作为相对于人的一种参照,往往是恒定的,常言道物是人非,物是历史和人的见证者。西域风物的书写在小说中反复呈现,小说在很多地方在介绍物的时候,都极尽铺排之能事,将各种物一一罗列。
古城遗址是作品的核心,小说写到大量的古城遗迹,如楼兰遗址、米兰故城、北庭故城、高昌古城、交河古城、丹丹乌里克遗址、敦煌莫高窟、龟兹克孜尔洞窟、尼雅废墟,以及奎育克协海尔古城、拨换城、大石城、据史德城、乌垒州城、通古孜巴什城、唐王城……还有很多汉唐年间建造的烽火台、烽燧、戍堡、关戍等。如今,它们都是一个个的夯土废墟、空城遗址,但这些废墟遗址却是历史最好的见证,历史书写因为大量的物证有了底蕴。音乐艺术也是小说经常书写的物。《龟孜双阕》的音乐性叙事在小说中占有很大比例,西域音乐的大量出现,可谓汉唐音乐的大联展,小说中出现了大量的乐器,如腰鼓、毛圆鼓、都昙鼓、达腊鼓、拨浪鼓、笙、铜角、横笛、竖笛、箜篌、筚篥、都塔尔、排箫、羯鼓、琵琶等,还有各种曲目,如《杨柳枝曲》《新倾怀曲》《雨霖铃》等。以音乐为纽带,一边整理龟兹的乐舞,一边学习大汉的音乐,音乐文化的交流使得西域音乐、大汉音乐都获得了提升。
在其他具体的细节描写上,小说也多有物的呈现。地方风物以及博物馆里的陈列书写包罗万象,石器、陶器、玉器,丝绸锦帛、氍毹花毯、竹简木简、毛毯香料等,都有提及。在《高昌三书》中,有回忆中的大杏树、安息国进献给汉朝礼物中的大鸟以及小说的题眼帛书、砖书、毯书等物的详尽描绘。在《尼雅四锦》中,几乎每个部分都极尽物的铺陈罗列,在写人的部分:啰啰人很混杂,有匈奴人、吐蕃人、党项人、吐谷浑人、鞑靼人、粟特商人;写城的:精绝、康国、托边城、交河城、高昌城;描述伊州物产的:蜜瓜、野蚕、大尾巴羊、吸铁石、胡杨树、猎鹰……《楼兰五叠》在每个部分的书写中,也将地方的风物一一陈列出来,整个故事都贯穿着一支牛角。《于阗六部》与《敦煌七窟》中的物呈现更加集中。即便是书写现代生活的部分,也有对西部的风土人情、饮食等风物展现。正是这些饱经岁月冲刷的物的残存遗留,让历史有了可供凭吊与回溯的基点,这也是作家反复书写物的用意之所在。物的书写既在强调物是人非的岁月流变,也旨在通过物的流通来书写一种民族间的友好交流。筑牢民族共同体这一宏大的主题与基本线索,物的交流就是在表达这种共同体的基础。通商、通婚,文化交流,到大汉学习礼乐文化,这是明显的一种依托于物而达到精神交流的路径。
在当代长篇小说创作中,除了密集地写人,作家也十分注重“物”的书写。作家以平等之心对待天地万物,作品呈现出一种博物志的形态,囊括世间万物。一方面,博物书写指向的是大百科全书式的写作,物的描摹构成了作品的重要组成部分,对物进行全方位展览,对物知识进行全面的考古式的呈现;另一方面,物书写则是将物作为人的延伸,甚至将其放置在与人平等的地位,在作品中寄寓着更多的象征意义。博物书写既丰富了文本内涵,又预示着一种从内容出发进行创新的新路径,更彰显了一种人类的开阔胸襟。人离不开物,文学离不开物,从人的觉醒到物的觉醒,显示出的是一种文明的进步和伦理的重塑,对物的尊重正是对生命和人本身的尊重。文学中物的地位提升并不仅仅是一种生态意识的标签,而且是对生命认知的根本转变,从而为文学带来更大的生机。历史之物的书写同样兼具这种功能,甚至其功能涵盖的范围更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