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卫自由人本主义或是走向“后人类”

作者: 李玮

网络媒介成为最主要的传播方式,带来了两种变化。一种是类似文化产品互动性增强,媒介语言的变化等能够被既有的知识结构容纳的变化;另一种悄然发生的变化是网络媒介让“人”的许多特性,继而是“文艺”的特性发生改变。既有的知识结构和网络媒介文艺之间产生互不理解的区隔。这种变化是在近年科技发展冲击人文话语的大背景下发生的。无论是人工智能还是生物技术的发展,都给自由人本主义带来冲击。正如福山所言,能给他的“历史终结论”带来真正威胁的是科技的进步①。当然,仍有许多人对技术到底会发展到何种程度持观望的态度,要么对AI“类人”的前景存疑,要么认为只要我们制定严苛的科技律令,就能“锁死”此种冲击。然而,也许“人类”和“后人类”的分水岭并不需要等到AI成熟,或是生物技术突破的那一天,媒介的网络化已经带来某些根本性的变化。麦克卢汉指出,媒介是人的感官系统和神经系统的延伸②。当网络媒介成为人感知世界和人际交流最主要的“媒介”,无论是世界的呈现方式和知识获取方式都已改变,诸如“网民”以“网名”“人设”等方式存在,出现“去身体化”的特点,创作者所面对的不再仅仅是被物理时空所束缚的“现实世界”,虚拟和现实的界限模糊,人和“非人”的关系随之改变,叙事出现数据重组、情感简化、关系的去中心化等特征。这些变动到底是一种低俗,还是一种“革新”?既有的建立在自由人本主义基础上的文艺标准,包括“深度人性”“真实感”“复杂性”等,似乎不能充分解释这些变化。一方面,既有的标准对网络文艺持贬斥、抗拒和惶惑的态度;另一方面,网络文学和网络文艺开始聚焦“谁配为人”“谁配为文学”等问题,并与“后人类”理论所描绘的世界相呼应。在此种情势下,网络媒介中文艺批评无法回避此种在立场和标准上的分歧。如何面对网络媒介对建立在自由人本主义观念之上的标准和立场的冲击?是否要将网络媒介对人物、情感和叙事的重塑理解为一种新的真实和现实?在展望了网络媒介文艺的种种变化后,我们要继续坚守自由人本的立场,还是走向“后人类”?这是当下网络媒介文艺批评所要面对的重要问题。

网络媒介首先带来的是对于人类主体的尊严和价值的冲击。如麦克卢汉所说,“我们的感觉器官和神经系统凭借各种媒介而得以延伸……”③作为人的感官的延伸,网络媒介缩短了感官获得快乐的距离。人们在网络媒介中,可以更加自由和便捷地选择美妙的声音、奇观性的场景和欢乐的叙事,回避苦痛、绝望、疾病等,或者带来困惑和痛苦的问题。此种场景印证了赫胥黎的科幻小说《美丽新世界》的展望。在科技高度发达的“新世界”里,人们能够享受一种直接获得的欢乐。人们不需要去实地经历,不必跋涉或冒险,通过注射药物,就能享受戏剧性的人生,比如其中一种注射“能带来谋杀苔丝德蒙娜和被奥赛罗谋杀的滋润身心的效果,却不会带来麻烦。”“新世界”中的主宰者说:“我们希望过得很舒适。”这个世界没有疾病,没有沮丧,没有疯狂,没有社会矛盾,性欲能够得到稳定的满足,甚至有专门的政府部门确保欲望和满足之间的时间差最短。当被问起“你们有谁被迫在产生欲望和得到满足之间等候很漫长的时间吗?”男孩表示等了四个星期,想要的女孩子才喜欢我,男孩情绪很激动。主宰者认为“太可怕了”①。赫胥黎的想象,意在批判科技带来的软性的专制,思考更便捷、舒适的环境是否在杀死人的主体性。

赫胥黎所预言的世界当下正成为现实。如《美丽新世界》中的注射剂那样,网络媒介的出现,让人们可以体验“谋杀苔丝德蒙娜和被奥赛罗谋杀的滋润身心的效果,却不会带来麻烦”。足不出户欣赏美景,看吃播体味美食,通过磕CP获得类似恋爱的体验,甚至能够沉浸式地参与“法国大革命”或是“大闹天宫”……网络媒介延伸了人的感官,它使感官不再受限于物理时空的限制,网络影视、游戏和文学提供诸多非线性时间的体验,感官和与此相联系的欲望得到极大的释放。在虚拟网络中,人们感受到的是跨时空的世界平面化地在眼前展开,在物理时空中不可能联结的物象大量出现。在网络文艺中,感官的释放首先通过“架空世界”的大量出现表现出来。在网络文学中,“架空世界”已经成为网络文学的主流写法。摆脱了物理时空对感官的限制,网络文学呈现非现实化的“博物”写作的特点。此类作品打破了物理时空博物的分类法,重组自然系统,人和动物、植物、真菌、病毒等产生杂糅,或是借助神话、宗教资源再造世界。如忘语的《凡人修仙转》想象了各种武器、功法、阵法、灵兽、灵石和仙草,样貌与功效各异,使得《凡人修仙传》像是一部具有奇幻色彩的新的动植物百科全书 。虽然纸媒文学中一直存在幻想小说的传统,但现实主义是主流,“幻想小说”对“现实世界”的模仿痕迹十分清晰。而在网络文学中,不仅幻想类小说成为主流,还出现大量的游戏设定,或者所谓的“无限流”作品。“无限流”,或者“游戏设定”所反映和指涉的就是网络虚拟世界本身。幻想的勃发和“游戏”成为世界的设定,意味着网络虚拟体验正在逐渐代替现实体验,成为人类感知的主要通道。

虚拟网络让感官的满足变得更加便捷,并且在虚拟网络中人们所感知的世界呈现去物理性的面貌。在这种环境中,与感知相联系的欲望满足的机制也在发生变化。如《美丽新世界》所描述的那样,产生欲望和得到满足之间的时间被缩短了。“爽”成为网络媒介文艺的一个关键词。起点中文网的创始人吴文辉曾说:“我小时候也看过很多名著,但我发现,无论中国的还是外国的,通常都以苦痛为主题,好像你不悲伤、不苦痛,就不是文学。”而他期待的网络文学则是更加“轻松、愉快、有趣”②。网络媒介文艺的确按这一方向发展。与命运搏斗的主题减少了,代之以“升级打怪”。“升级打怪”看起来是要攻坚克难,功力升级,战胜敌人,读者在开始时便能预知结局,即主角必然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主角的这种特征也被认为是“套路”,被称作“主角光环”。主角享有“金手指”特权,提前知道历史走向,提前拿到人生剧本,“穿越”和“重生”让主角所向披靡。即使当下,出现大量反套路、反“主角光环”的作品,也不是重拾苦难叙事,而是从解构“主角光环”出发,强调配角、NPC(游戏中的“炮灰”)也配获得幸福。东浩纪描绘日本“御宅族”与二次元文学,认为“御宅族”在二次元文学中所表达的欲望是一种简化的动物化的欲望,欲望更加简单,满足的时间变短。网络文学也呈现这种特征。与更便捷的欲望满足相伴随的是情感的简化。成功的体验感通过“游戏”“爽文”唾手可得,“爱情”的体验也可以轻松获得,不再需要经过苦痛和不确定的“恋爱”。一篇名为《择偶意向调查表》(多梨)的网络文学中也描绘了此种世界,由于人们“轻而易举便能获得愉悦的感情体验,更是令‘恋爱’二字变成生存需求之外的奢侈品”①。如果不想承受恋爱的不确定性,那就“先婚后爱”,或者不用亲身实践。当然网络文艺中也有“虐”,但读者和观众预先知道“虐”是为“爽”服务的,通过压抑获得释放后的更大快感是网络文艺的特点。

网络媒介文艺叙事模式明显简化,较少深度的人性描写,所谓“人设”成为网络文艺的关键词。诸如“玛丽苏”“白莲花”“黑莲花”“霸总”“暖男”“腹黑”“软萌”“绿茶”等符号化、漫画化的各种表述,被用来指代网络文学中的人物。在文体类型化的同时,情节也呈现“套路化”的特点,“升级打怪”“重生逆袭”“扮猪打脸”“悬疑反转”等,即使近年出现“去类型化”和“反套路”的发展趋势②,也并没有打破叙事简化的特点,只是在叙事简化的发展脉络上,产生新的变体,如既有的基础上的类型融合,“反套路”的做法是“反宫斗”“重生不复仇”“穿成恶毒女配”等。许多网文超越了既有的类型框架,加入“时间循环”或是“赛博朋克”的设定,然而新经验的加入也未能改变叙事简化的特点。深度的心理描写、精细的场景化描写、漫长的情节延宕或是错乱的线索编织等叙事方法均被舍弃。

网络文学简化的叙事特点也深度影响着网络影视等艺术。一方面,60%以上的影视剧来自网络文学改编,网络文学的“套路”“设定”等直接影响着影视方对自身类型化发展的定位;另一方面,影视平台对内容的偏好明显具有网络文学的特点,讲设定、重人设,叙事简化,突出反转和爽感。 由于网文和影视共享叙事元素,许多并非直接改编自网络文学的影视剧,由于采用了“元素融合”的叙事方式,使得它们比网文改编剧更像网文改编剧。例如,虽然《覆流年》并不是直接改编自网络文学,但观众会用“这很网文”来形容其观看感受。网络文学也促生新的业态,比如微短剧的兴起。在微短剧发展初期,微短剧就采用了网络文学的基本设定。网络文学的内容也深度影响着微短剧的内容,微短剧的类型与网络文学类型高度融合,微短剧各个类型的爆款作品都来自网络文学改编。可以说,“网感”从改变文学内容开始,深入而持续地影响着整个文艺的形态。

网络媒介文艺的这些特点带来许多担忧,比如对于“爽文”类似“精神鸦片”,对于简化的叙事造成的遮蔽的担心,对于网络视听带来的“信息茧房”的警示。批判的声音呼应着《美丽新世界》中的呼唤:“我不要舒适。我要诗歌,我要真正的危险,我要自由,我要美好,我要罪恶……还有变老、变丑、变得性无能的权利,患上梅毒和癌症的权利,吃不饱的权利,肮脏的权利,总是生活在对明天的忧虑中的权利,患上伤寒的权利,受各种难以言状的痛苦折磨的权利。”③《美丽新世界》中的呼唤也许过于极端,但对深度人性的刻画,对生活复杂性的揭示和表现,长期以来是文艺发展的重要标准,其价值似乎不言而喻。铺天盖地的网络文艺让人文主义者不无担忧地认为这是一种堕落,如果不加以批判则意味着思想层面的“懒惰”和“犬儒”,意味着文化的倒退。2023年10月,宝珀理想国文学奖的颁奖现场以“必须保卫复杂”为主题。主持人梁文道呼吁“必须保卫真实世界,保卫人的真实、生活的真实、感受与叙事的真实”④。我们能够体会言论的真挚和急切,但我们也不能忽视在这段话背后,存在着一个对于“什么是真实”的先验的判断。如果坚守自由人本的立场,互联网媒介带来的情感模式的变化等,会被认为是简化、夸张或是虚假。但如果我们回顾历史,则应该注意到,物质变革和技术推进不在人类的真实生活之外。它们被发明出来,重塑了人类的真实生活。回顾人类发展的历史,可以看到,文字未曾被发明和普及时,我们没法理解为什么语言会成为“真实”的基础和边界;在前现代,我们会认为隔空对话是“幻想”,众享娱乐生活是“乌托邦”;中国文言文时代也无法想象白话诗可以成为文学经典……今天,我们看到互联网使用的人数与日俱增,人们投身互联网的时间也在不断增加,种种警示无法阻挡人们以更大的热情投入到网络媒介中,社交软件、社区化应用之中,自媒体或是视频软件成为人们感知世界和人际交往最主要的通道。我们应该进一步思考:到底是网络媒介中的文艺“下沉”“低俗”,还是互联网技术的推进,正像工业革命带来的现代文明那样,将不可避免地带来人、世界的变化,而网络媒介文艺正是对此种变化“真实地”反映和表达,或者说网络媒介文艺就是当下的真实世界本身?

我们所熟知的“人性”是以肉体为单元,与现代性的知识装置构建的世界相辅相成,并由此被想象为特定的情感反映和行为习惯。此种“人性”想象的方式决定着印刷载体承载文学和文化的基本面貌。久而久之,也成为某种不言自明的标准。但当人与网络、数字等相连接时,就很难保持独立人性的幻想了。当我们说网络媒介延伸人的感官时,也许不能仅仅在既有的感官系统的基础上去想象这种延伸,而是应该看到,网络媒介改变了整个感知的结构,是一种系统性的变化。当网络让人的感知超越物理时空的限制时,原来的以肉体为基础的感知世界被代之以超越肉体之上的感知世界。东浩纪描述“网路(译文如此)和印刷品的世界不一样,不但存在着多个‘看得见的事物’,连‘看不见的事物’的位置也不安定”①。在网络媒介,原来存在时间序列和空间秩序的世界,以一种平面化的形态展现出现。“看见”和“看不见”的定义被改变了。如果说在肉体感官时代,所谓“看见”和“看不见”受制于肉体的时空和生理局限,而“让看不见的事物看得见”成为纸媒时代文艺作品的重要标准。所谓细节、深度的心理描写或是延宕的时空等均服从此种目的。但在网络媒介时代,当“细节”可以被轻松放大,事件可以被回放,时空可以随意地跳跃和回溯时,曾经“看不见的事物”轻松可见,琳琅满目,层叠出现的网络页面也产生另一种“遮蔽”。

网络的呈现方式,改变的不仅是上网的人们的感知方式,而且是人类的感知习惯和系统。在这种情势下,人和人所需要的故事也发生了变化。东浩纪用“解离的人类”②来描述网络时代的人类生活,主体由深度人性转变为“拟像”。叙事不再有中心化的大叙事,甚至也不是与大叙事相对应的“小叙事”,而是复数的叙事,即多个叙事像“数据库”“资料库”一样同时存在。叙事成为一场互文性的游戏。如果说纸媒时代是由大叙事营造统一、完整的世界幻境,那么网络时代则是由叙事生成系统生产出复数的世界。

由此出发,重新审视“架空世界”“爽”“人设”及叙事简化等问题,我们可以注意到,网络文艺创作面对的是一个由网络重组的“现实”。当感官被无限延伸,时空如网页般层叠在眼前,叙事不再是封闭孤立的空间,而是多个叙事如“数据库”一般存在时,创作所面对的不再是为肉体所拘囿,在物理时空中行进的经验,而是网络系统参与塑造的新经验。如果认可“语言之外无真实”的假定,网络媒介重组“现实”也是从语言开始的。柄谷行人描述日本近代文学,用以一种近乎透明的语言,对环境进行自然主义的描写,此种做法构建了现代性框架下的“真实感”①。而网络时代的创作,不再把语言当作透明的,而是直面语言组成的世界本身。东浩纪分析1990年代之后日本角色小说是面向“属性资料库”的写作,而“之所以能将属性资料库当作它的环境”,媒介的变化是非常重要的原因,这种变化助推后现代文化的发展,让透明的语言无法发挥功能②。网络媒介中的“现实”不再是现代性范畴内的“现实”。网络文艺不再用透明的语言去构建一个自然主义环境,并将之认为是真实,或是“逼真”,而是直面语言的半透明性,在“属性资料库”中进行选择、重组、杂糅和创造。在这一意义上,我们也许可以不再从“幻想”“奇幻”的角度去理解网络文学中的所谓“架空世界”。也许“架空世界”就是网络现实本身。网络世界成为“数据库”中信息的重组,在现代性知识框架中十分清晰的“虚拟”和“现实”的边界在网络世界中变得模糊。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