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退着前进
作者: 樊迎春在当下文坛,“批评”的用法逐渐被“评论”替代,消除了可能由“顾名思义”产生的价值判断色彩。不管这种替代是意味着文学生态意义上的平和或犬儒,还是呈现了更为学理化、客观化的知识生产,“批评”的本义正面临着被消解的危险。而“新媒体”的概念自20世纪70年代由美国学者提出后,经过半个世纪的发展,到今天已经成为一个不言自明的概念,谁都无法否认当代中国已经进入“新媒体时代”多时,也无法否认各个学科——尤其是人文学科——在这一时代必须接受的挑战。面临内涵消解危机的“批评”在这样的时代格外引人注目,这和“批评”本身的传统、内涵及内在结构有关,更因为“批评”关涉着当下社会人们的精神、情绪难题的即时呈现。然而,“批评”的传统与当下嬗变并非仅仅是时代环境变化的简单表达,其中蕴涵着现实认知与文学观念的古今博弈,也包含作为一切起点与终点的“人”对自我、他人、世界的抗争与妥协。
一、批评:从“中间物”走向“媒介”
关于“批评”最经典的论著当然可以追溯到亚里士多德的《诗学》,“诗学”这一命名似乎已经在字面意义上定义了“批评”的学科与知识属性。现代以降,关于“批评”的讨论愈发显现出时代症候。艾布拉姆斯在其影响卓著的《文学术语词典》中总结道:“批评,或更具体地称之为文学批评,是研究有关界定、分类、分析、解释和评价文学作品的一个总的术语。”①这当然是一本词典应有的客观立场,而另一批评理论大师弗莱则认为“文学批评的对象是一种艺术,批评本身显然也是一种艺术”②。相比于艾布拉姆斯认为的“批评不是一门自然科学,甚至连心理科学也算不上,这是我们在今天仍然必须正视的现实结论。任何出色的美学理论都是从事实出发,并以事实告终,因而在方法上都是经验主义的”③,弗莱则坚持维护“批评”的内在质地,“在文学批评中,可能也正是一种科学要素,使批评一方面有别于寄生在文学之中的东西,另一方面又与强加于它的态度区别开来”,“批评是一种思想和知识的结构,这种结构本身有权利存在,而且不依附于它所讨论的艺术,具有一定程度的独立性”④。艾布拉姆斯更多坚持文学批评的经验性、主观性,弗莱则更倾向于强调文学批评的科学性、客观性。二人之间其实并无本质分歧,因为“文学批评”作为一种学术层面的鉴赏、评价、提问、建构,本身就不应被单一论之,“批评”不仅需要搭建文学作品与社会、理论、事件、知识之间的桥梁,同时需要充当文学作品、作者、读者之间的中介,这就使得“文学批评”在某种意义上成为相对小众——或者说乏味——的学术研究中最具活力的部分,作为“中间物”沟通了作者、作品、读者,以及当下世界,也在担负重要的时代责任,“向熟悉的文本提出当代问题,来重新激发它们的活力,如是澄清文本,深化它们的神秘内涵”①。
当然,这依然是对于相对传统、理想的“文学批评”而言,20世纪中期以后,随着全球范围内“文化研究”的兴起和资本主义的发展成熟,“批评”的对象也逐渐扩大至更为宽泛的文化现象、意识形态、性别话题、区域争议等。从伯明翰大学的“当代文化研究中心”成立始,“文化研究”就以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大众文化、底层日常生活为关切中心,某种意义上说,以马克思主义理论为指导思想的“文化研究”在兴起之初就将被束之高阁的“文学/文化”平民化、普及化,作为“中间物”的“批评”也由此担负更多的社会责任,在“澄清文本”“激发活力”之外,也需要以更为晓畅的方式接近普通大众。这当然不意味着关于批评的实践由此成为一种人人皆可操练的技艺——正如“五四”时期所提倡的白话文运动,依然是文人知识分子之间的辩论博弈——“中间物”连接作品与读者、现象与问题,却并不承诺连接愉悦与解脱、路径与答案。于是,当媒介技术发展到一定程度,当依托数字、卫星、互联网技术的新媒体时代真正降临,曾经在学术上、理论上被深入讨论的“大众文化”的主体有了发声的场域,以及发声的正义,鉴赏、评论、提问等方式人人得而用之。这一方面使得“批评”呈现众声喧哗的喜人之状,另一方面也使得学科意义上的“批评”边界动荡、摇摇欲坠。新媒体时代的来临是否意味着具有一定科学性的“批评”即将或者已经开始陷入自我解构的旋涡?
事实上,关于这一问题,弗莱在《批评的解剖》中已经以先见之明做出过讨论。他以学者的严谨定义了“大众批评家”:“面向大众的批评家之任务,便是举些例子来说明具有审美情趣的人是如何应用和评价文学的,从而告诉人们文学又如何为社会所吸收。”“他们从事的工作并不是一门科学,而仅是另一类文学艺术。他们从实效出发研究文学,从中攫取一些自己的观感,却并不试图去创造或进入一种理论体系。”“大众批评家,也即强加于批评界的态度的代言人,往往是草率、随意地利用一下这类材料,事实上,他们对待学者经常像哈姆雷特之对待掘墓人那样,凡从墓坑中抛出来的东西他都视而不见,唯独捡起个古怪的骷髅,才借题大大议论一番。”②弗莱的情感色彩十分鲜明,他并不认为“大众批评家”所做的工作属于他定义的学科意义上的“批评”,以此类推,当下新媒体环境中对文学、艺术、影视剧作品的“短平快”的评论大多属于这一类。如果以弗莱的标准为标准,便可以在最大限度上维护传统文学批评的学术尊严,以一种决绝的姿态将其他类型统统“排除在外”,简单、便捷且有效。然而,在全面发展的新媒体时代,这无异于一种粗暴的“掩耳盗铃”。
正如弗莱本人所认可的,“批评能够讲话,而所有艺术都是哑巴”③。“批评”在其诞生之初便具有“媒介”的作用,麦克卢汉早就以“媒介即信息”“媒介是人的延伸”等论断提醒我们,“媒介”绝非无关紧要的形式中介,而是决定着信息的清晰度和结构方式,也在影响人的感知结构④。所谓“大众批评家”其实正是新媒体时代不可忽视的“批评”与“媒介”的结合,这种结合与其说是“+”,不如说是“×”,是批评者将时代审美、观念、问题、逻辑,乃至精神内核向大众的主动传达。虽然“不能把艺术的价值与大众对它的反应程度粗率地等同起来”⑤,但所有艺术的价值也都是从大众的反应中不断删选和沉淀得来的,新的批评实践在初生和发展阶段也总难免流于浅显,却是文学与时代相触碰发出的真实的声音。忽视大众批评、新媒体,或者单纯地以学院派的高傲姿态将新兴的批评类型置之门外,不仅有违时代潮流,也不符合“文学批评”作为一门学科的内在发展规律。“媒介、载体与渠道的变化,从口语到文字、印刷术,再到电子技术对语词处理的不同方式嬗变,不仅影响了语言艺术样式的演变,决定了形象塑造、情节结构、抒情风格与审美趣味的方式,甚至改变了人自身。如果要将文学视为有意义的交流,文学史就不能不直面文学生产、流通、消费中对于过去文学遗产的翻新和当下文学现场的建构。”①作为“有意义的交流”中的重要部分,新媒体时代的“批评”除了内容阐释上的中介性,也应当在文学生产、文学接受的意义上生发自身的“媒介价值”。
因此,真正值得警惕的,恰恰是被束之学院的“批评”无法完成自己的“中间物”职能,无法实现真正有效的与时代和大众的互动,这带来的必然结果是弗莱意义上的“学者”愈发脱离群众、无人问津,那么问题便在于,在全新的媒介时代,“批评”应该往何处变?改变后的“批评”的内容与形式是传统的丢失,还是新的生命力的生长?我们又该如何“批评”这种“批评”?
二、新媒体时代:批评降格?
即便处于争议之中,理智的做法仍然是以细致的目光深入考察新媒体时代的文学批评。正如在传统的文学批评中,“做法是从文本的叙述、语言修辞,尤其是隐喻和象征,人物的行为与命运,去揭示其中所折射的文学史变异走向和社会历史意味。这就是要讨论小说文本的内隐与外化,这也是立足于文学的根本上,即文学是关乎字词语言和叙述的艺术”②。新媒体时代的文学批评,依然立足于语言的修辞与叙述,同时关切媒介环境与传播机制。
我们不妨从一个并不新鲜的案例谈起。2022年7月25日,B站视频《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后文简称《二舅》)突然刷屏各大网站、社交平台,引发热烈讨论。截至视频发布4天后的7月29日,《二舅》在B站的播放量已达3000万次,多个相关词条冲上各平台热搜,话题内容累计阅读次数超9亿。几个月后,该视频也获得了2022年B站“年度最佳作品”。这组简单的统计数据看似平淡,却是新媒体时代无数媒体从业者经营数年都难以企及的流量目标。短短11分钟的视频讲述了残疾人“我二舅”的人生故事,关涉乡村、贫困、底层、医疗事故、领养、残疾、伦理、养老等诸多敏感话题,一天之内触发大众多条神经。争议和讨论主要集中于以下几个方面:一是对二舅及以二舅为代表的底层劳动人民的高度赞扬,认为他表现了中国人民吃苦耐劳、勤劳勇敢的传统品质,弹幕“敬二舅”刷屏;二是对视频真实性的质疑,不少人认为“Up主”(网络音视频上传者)杜撰视频内容吸引眼球,吃“人血馒头”,有违媒体伦理,“打假斗士”方舟子也加入战局;三是对“Up主”消费苦难、褒扬苦难倾向的指责,认为“Up主”价值观偏狭,缺乏现代反思精神。吊诡的是,在日新月异的新媒体时代,在最爱高喊“人心不古”的互联网环境中,一旦涉及社会公共争议,大众普遍“批评”的依然是具有人文主义色彩的传统话题。
事实上,“二舅”这一形象在广大农村地区并不罕见,从赵树理、柳青、路遥、莫言等作家的作品中,我们便可以梳理出这类农村“能人”的文学史脉络,但如何“讲述”类似的故事则显示出了创作者叙事水平的差异。视频的创作者“衣戈猜想”(本名唐浩)本是一位高中历史老师,后来在培训机构任职多年,近年专职从事自媒体工作,《二舅》是他精心策划、写稿、编排、拍摄、剪辑后完成的,文案晓畅自然,语调诙谐,金句迭出,分镜、运镜、特写等也颇具电影感,展现出一个专业媒体人的素养。参与《二舅》话题争议与讨论的网友实际上也充当了弗莱所定义的“大众批评家”,他们和唐浩一起,使得《二舅》成为接受美学意义上的“作品”而非“文本”。当然,有意思的地方不仅在于“大众批评”的喧嚣,还在于作者时隔近两个月后发布的回应视频。
唐浩在热度基本完全消散的2022年9月20日,发布长达39分36秒的视频正面此前所有争议,而该视频的封面标题为“二舅的互联网奇幻漂流”。视频以“二舅”从无到有制作一匹木头玩具马的过程为主要画面,文案部分则以视频爆火之后“二舅”的网络评价变化为线索:从“受村里人敬重的瘸老头”到“受村外人敬重的瘸老头”,再到“死了很多次”“成了菩萨”“苦厄本身”,再到“中国医学界的标本”“中国最尊贵的病人”,甚至“金融诈骗犯”“中国阶层鉴定神器”“打假对象”。唐浩继续风趣幽默的语言表达,以解构式的叙述话语嘲讽了事件中的荒谬和笑料,更提出了有价值的问题与反思,由此完成了对于《二舅》的“批评之批评”。这又一作品,以逻辑化的梳理呈现了新媒体时代偶然却典型的热搜事件,包含了作者对于大众心理、媒介环境、传播机制的熟稔认知,不卑不亢,有理有据,堪称“媒介批评”之典范。
然而,即便是典范,《二舅》也只是短暂占据热搜,作者本人的回应视频热度已经骤降,“二舅”也成为一个“历史名词”,成为如本文一样乏味的论文讨论的对象。与之可以形成参照的,是视频号“木鱼水心”于新媒体环境中的“常胜”。“木鱼水心”不仅连续多年位列“B站百大Up主”,且已经达成B站超千万粉丝“Up主”目标(全站仅6位),集均播放量365万左右。视频号以动画片段赏析起家,后发展出多种类别视频,但仍以影视剧赏析为主,这类偏“传统文艺”的账号能够在B站这一新媒体网站取得如此成绩实属难得。“木鱼水心”不仅设有世界经典电影、知名导演专题,也囊括了如《编辑部的故事》《士兵突击》等具有年代感的中国电视剧作品,新近开设的专栏“星空读书会”则涉足各领域重要书籍赏析。“木鱼水心”视频时间长(基本都超过20分钟,重要专题集均超40分钟),内容信息量极大。视频通常详细讲述影视剧或书籍的主要内容,契合时下观众无暇细读文本却需要了解剧情的需求,同时加入诸多学术性评论,有系统、专业的既往研究的文献综述,也有诸多具有个人风格的创新论点,甚至会加入对专有名词、理论的科普。视频节奏舒缓,娓娓道来,配音、配乐和片段剪辑呈现难得的闲适美学。观众可以借视频下饭,也可以一边播放视频一边做家务、做运动,但视频提供的知识含量、学术思路、解读视角、新颖观点又是极丰富的。“木鱼水心”是新媒体时代的“传统文艺批评”,在媒介性、知识性两条道路上都做到了近乎极致的呈现。如《水浒传》系列视频不仅对读原著、不同年代和版本的电视剧,同时加入相当篇幅的原著讲解、历史背景、时代接受、比较研究等,合计50期,每期长达1小时,更新周期1年多,文字稿已然可以整理为多篇专业论文。当然,这种“过高质量”(overqualified)的视频需要花费大量时间、人力、物力,也使得“木鱼水心”有相当长一段时间陷入生存危机。
《二舅》和“木鱼水心”无疑都是“文学批评”在新媒体时代的重要实践,它们接受了时代的挑战,也抓住了媒介变革的契机,在偶然和必然的规律下获得巨大流量,展现了“批评”与“媒介”的适配:把握时代的敏感神经,讨论大众的内心关切;以便捷有效的方式满足普通观众的文艺需求,以“不惜代价”的方式完成对文艺创作的坚守。我们都无法预知这样的新媒体时代会持续多久,“木鱼水心”的关注者也许会在某一天忘记打开最新的视频,正如现在已几乎无人问津《二舅》,但这并不意味着今天的流量和关注就没有意义,它们的“起”与“落”正是“批评”ד媒介”的具象显现,容纳着真正意义上的市场/受众的即时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