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与江南的“互文”

作者: 赵普光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从文体的角度来看,存在着“两个”叶灵凤,即作为现代小说家的叶灵凤与作为散文随笔家的叶灵凤。有意味的是,当我们恢复叶灵凤的另外一面,即还原作为散文家的叶灵凤时,我们会发现:不仅存在文体意义上的“两个”叶灵凤,而且从生活的地域上看,还存在另外的“两个”叶灵凤。我们知道,叶灵凤是南京人,早年曾在南京、九江、镇江等地短暂生活,后长期居住上海,也成名于沪上,为海派文学中最具代表性的小说家之一。1938年,抗战的时局下,叶灵凤从上海迁居广州。旋即战事陡转直下,叶灵凤滞留香港,其后半生一直客居于此。地域的区隔使得他的人生被分成了截然的两段:前半生生活在江南,后半生则居住在岭南。所以,这就有了另外“两个”叶灵凤:“江南叶灵凤”和“岭南叶灵凤”。也就是说,文学史上实存在着“小说家叶灵凤”“散文随笔家叶灵凤”与“江南叶灵凤”“岭南叶灵凤”这样两对称谓。然而更值得玩味的是,从“小说家叶灵凤”到“散文随笔家叶灵凤”的转变与从“江南叶灵凤”到“岭南叶灵凤”的转变几乎是完全对应的。1938年之后,伴随着叶灵凤生活的地域空间从江南变成了岭南,小说家叶灵凤消匿了,而专注于随笔散文创作的叶灵凤出现了。随着地域的转徙,叶灵凤写作的文体和文学风格均发生了突变。

一、叶灵凤写作的岭南转向

大致说来,迁居岭南之后,江南都市才子式的小说写作在叶灵凤的笔下再也没有出现过,而对岭南方物的摹写和对江南风土的追忆则开始集中出现于叶灵凤的笔端。随此,“江南叶灵凤”的虚构性书写完全消失,非虚构写作则成为他后半生几乎唯一的创作方式。

“岭南叶灵凤”有关方物风土的散文随笔写作主要分为三种类型。第一类是岭南地区的方物书写,包括岭南的草木鸟兽、掌故风俗、风土人情等。这方面的代表即《香港方物志》等系列。叶灵凤从1951年开始有关山川草木、鸟兽虫鱼的系列写作。1953年1月起在香港《大公报》副刊开设专栏。而此前的资料搜集和实地考察的准备,无疑更早更长。这些散文随笔于1958年由香港中华书局出版公司结集初版,1965年再版。后叶灵凤补充了若干图片交由香港上海书局1973年出版了新版本①。这部包括香港在内的岭南地区风土方物的散文随笔系列,“从香港的草木虫鱼、飞禽走兽,一直写到春节习俗,写的是很美的散文”②。有关鸟类的,如《蓝鹊——香港最美丽的野鸟》《呢喃双燕》《再谈杜鹃鸟》《香港的蝴蝶》《红嘴绿鹦哥》《“家婆打我”》《苦恶鸟的传说》《猫头鹰》《啄木鸟》等;有关兽类的,如《山猪和箭猪》《香港的野马骝》《夏天的毒蛇》《大南蛇》《香港的老虎》等;还有关于鱼类的,如《古怪的海星》《墨鱼——乌贼》《琵琶鱼——魔鬼鱼》《鱼虾蟹鲎的鲎》《可炒可拆的香港蟹》《海参的故事》等。除了动物,还有大量关于植物的,花草树木、水果蔬菜,无所不包,如《英雄树木棉》《老榕树》《三月的树》《一月的野花》《野百合花》《白兰·含笑》《西洋菜》《竹和笋》《夜雨剪春韭》《碧玉一般的莴苣》等,不一而足,岭南方物在他的笔下活色生香。这是叶灵凤饱含深意的写作,对此,他这样说:“将当地的鸟兽虫鱼和若干掌故风俗,运用自己的一点贫弱的自然科学知识和民俗学知识,将它们与祖国方面和这有关的种种配合起来,这里面有科学也有传说,用散文随笔的形式写成。”①

第二类是岭南史地文化写作。早在1947年6月5日,叶灵凤就为《星岛日报》创办了一个专门性的副刊“香港史地”,由此也开启了对香港史地与香港学的书写和研究。学者小思曾说,“香港史地”副刊“是香港史地特别是史料方面,最专门的又系统的研究专刊,直到目前,我还未看到比它更全面的其他刊物”②。此后30多年间,叶灵凤写作的关于香港文史地理掌故的散文随笔极为丰赡。他曾用“叶林丰”的笔名发表《香港史话》《新界史话》《香海拾零》《香海丛谈》《香海旧闻》,用“秋郎”的笔名发表《香海异乘》,以“香客”的笔名发表《香海沉浮录》,以“龙隐”的笔名发表《香岛温故录》,以“南村”的笔名发表《太平广记》《太平山方物志》等。其中除了叶灵凤的长篇非虚构写作《张保仔的传说和真相》出版过单行本,其他的作品在他生前都没有来得及编成集子出版。叶灵凤去世后十多年,丝韦将其整理成了三本集子《香港的失落》《香海沉浮录》《香岛沧桑录》。可以说,“鸦片战争历史和以一八四一年二月二十六日为分界的前后的香港历史,使用中国文字写的这方面的著作几乎等于空白,如果说有站在中国人立场较为有系统地把这一时期的历史真实加以整理填补了这块空白的,是灵凤这方面的著作”③。冯亦代说:“能将香港的历史与风物写入一书的人,大概要首推灵凤了。”④所以,笔者认为,说叶灵凤是香港史地研究第一人,应毫不为过。

第三类当属他对故乡江南风物的追忆。除了关注自己客居的岭南,对自己的故乡,“江南叶灵凤”更怀着深深的眷恋。他写下了不少追忆江南风土人情的散文随笔。这些他生前并未结集出版的文字,使江南在记忆里生动鲜活。叶灵凤的江南记忆书写,有旧迹(《平山堂与鉴真和尚》《雨花石和雨花台》),有新貌(《家乡的大桥》《江南柳》《鼋头渚的秋光》《中山陵所见》),有儿时梦影(《小楼里的生活》《金山忆旧》《玄武湖的樱桃》),有青春记忆(《瘦西湖的旧梦》《烟花三月下扬州》),也不乏有纸上故乡(《朱氏的〈金陵古迹图考〉》《江南园林志》《〈红楼梦〉与南京的关系》),更有深蕴乡情的滋味(《镇江酱菜》《老菱》《杨花萝卜及其他》)等。后来姜德明将其搜集整理编辑,以《能不忆江南》⑤为题出版了单行本。在编者前言中,姜德明说:“在这部分随笔小品里表现了他对故乡人民和风土之爱,也是写得最抒情、最动人的文字。甚至在写家乡吃食的小品里,也如醉如痴包含着无限的乡思恋情。如果说在《香港方物志》《香江旧事》中表现了叶先生爱国主义的情怀,那么在这一组回忆家乡的随笔小品里也强烈地寄托了他对祖国的恋情。”“这部分作品虽然不如他写的读书随笔多,但最能显示作家晚年的思想感情,以及他对祖国和人民的态度。何况他在行文时亦注意发挥了他的特长,有耐人寻味的知识,有人们平时不易见到的一些书籍,同样是值得我们重视的。”①

可见,与江南时期的小说家叶灵凤相比,岭南时期的散文随笔家叶灵凤,其写作形成了强烈反差和对照。“江南叶灵凤”的风格总体上是先锋的、现代的,是都市化的。如果去掉当时的讽刺语境,把鲁迅所勾勒的“唇红齿白”视为江南时期叶灵凤的都市倜傥形象大致不差。但是到了岭南,散文随笔家的叶灵凤却是风土的、乡野的和传统的。叶灵凤在《茶淘饭》一文中说道:“夏天吃茶淘饭,本来是很寻常的,可是在小时候,大人见了总要加以劝止,说是吃多了会黄脸。到了现在,这一点吃‘茶淘饭’的自由,总算由自己掌握到了,但是形势比人强,虽有着自由,却未必一定有时间和方便,因此,本来可以有机会吃一碗茶淘饭,却终于吃了几块甜饼干、一片牛油面包。” ②“吃一碗茶淘饭”和“吃几块甜饼干、一片牛油面包”,这实际上可以看作是传统乡土与现代都市两种生活方式的表征。“岭南叶灵凤”过的是吃甜饼干、牛油面包的西式生活,但他反而愈发对“茶淘饭”怀恋和向往。从更深层看,二者更可视为故乡和异乡的文化隐喻,“岭南叶灵凤”在散文随笔中,通过对岭南方物的书写和对江南风土的追忆,时时梦回那“吃茶淘饭”般的文化怀乡中。

所以,无论是岭南方物的细察,还是江南风土的追怀,和江南时期叶灵凤的现代都市化的写作不同,岭南时期叶灵凤关注的是都市之外的丛林与自然,关注的是钢筋水泥之下的土地。在近代的世界和中国文化遭遇巨变的维度中,发掘岭南的历史,发掘岭南与江南、与中原文化的渊源,是他的强烈意愿。

二、在“北窗”中观看岭南

叶灵凤曾用“北窗”来为自己的系列写作命名,《北窗读书录》③即是。必须注意到,对于一个写作者而言,他任何一部书的书名都不会随便起,往往有自己的某种寄托,即便是偶然得之的,也是因为符合作者的某种表达而被赋予一定意义。于是书名往往成为解读的密钥。也就是说,书名本身就是作者的一种言说和表达。“北窗”初源于叶灵凤书房窗子的朝向,但这其中有他的深意和寄托。“北窗”之名,是一种隐喻。窗子朝向的北方正是中国内地,那里更有着自己心中的江南。所以,“北窗”隐含着叶灵凤故园之思的心曲,是不言而喻的。

叶灵凤自小在南京、九江、镇江等江南各地生活,后到上海开始了文学生涯,他的前半生都是在典型意义上的江南度过的。江南文化的斯文底色给他打下深刻的烙印。他不止一次地回忆:“我忘不掉年轻时候在镇江住过的那间小楼,是因为有许多事情,都是从住在里面的那个时期开始的”,“我在里面开始看杂书,看笔记小说;开始学刻图章,开始学画中国画,甚至还开始学做旧诗,做了几首便放下不做了”④。“那时在感情上所做的梦,全是‘礼拜六’派的,全是‘鸳鸯蝴蝶’式的。”⑤书画刻章等是江南市民人家的生活常态,“鸳鸯蝴蝶派”的风雅也带有江南地方色彩。所以,叶灵凤身上固有的江南才子气质,诸如敏感忧郁、顾影自怜、风雅趣味,以及艺术的浪漫和革命的激进幻想的融合,这些都使得叶灵凤成为岭南风物最好的发现者。在这个意义上,叶灵凤前半生形成的江南气质,给他更为敏锐地观察岭南的眼睛。因为江南,叶灵凤发现了岭南,叶灵凤是在“北窗”中观看岭南。还有,大凡对一个地方分外敏感的,多是外来者。对于外来者,一切都是新鲜的,因此更易引起观察的趣味;闯入者原来的文化眼光和经历经验,又构成一种观看新地方的他者之眼光。外来者与此地,构成互为他者的关系。双重的异质性,激发出对地方的莫大兴味。正如丝韦说:“开始的时候,他是以上海人谈香港掌故,到了后来,就是香港人谈香港掌故。开始时外来的和尚念经,显得有些有趣;后来,渐渐成为本地的长老说法,很有意义,大有道理。”①

这种“北窗”中观看岭南的方式,使得他的观察带有强烈而自觉的地域空间比较意识。比如,谈到蝉,他首先想到的是地理的不同:“‘微月初三夜,新蝉第一声’,这是大诗人白居易闻新蝉诗中的两句。他这首诗大约是在北方什么地方写的,因为诗题是‘六月初三夜闻蝉’,一定那地方气候比较冷,所以六月始闻新蝉。但在香港,则一到四月初,你就可以听到蝉声了。”②还有本来是详细讲述香港的树蛙,但在他的脑海里仍顽固地出现了江南的蛙影,江南的记忆让他对岭南的树蛙更趋好奇,更有探究的兴趣:“香港虽然在春末夏初多雨,可是缺少小池塘,除了到新界郊外以外,不容易听到蛙声。因此,如要欣赏铺满浮萍的绿色小池里的咯咯蛙声的意境,只有到江南去寻求了,但是香港另有一种青蛙,它们不喜欢入水,却喜欢上树,普遍称为树蛙。”③详谈香港的“百足”时,他首先比较的还是北方的“蜈蚣”和苏浙一带的“百脚”:“百足很可怕,又长又大,它不像中国长江流域和北方的百足一样,脚细体小。香港的百足已经属于南方的热带种。”④而类似的,食材亦是因一方不同水土所生长,而极富差异性。

岭南的草木风貌,自与江南迥异。叶灵凤对香港三月的树的发现,也是带着比较的眼光。叶灵凤来自四季分明的江南,对季节变换自然敏感,因此他发现岭南和江南的树木在季节轮回上的不同表现。他早已经熟悉了江南等地的换季和落叶,但他发现岭南树木换季的不同之处——春天落叶。他说:“我们见惯了树木在秋天开花落叶。立秋一过,梧桐树首先飘下它的第一张落叶。随着无情的西风和霜气,各种树木的叶子都开始由绿变黄,纷纷下坠。深秋在云南省昆明市西山区,或是杭州西湖上的灵隐,我们这时便可以见到终日满天落叶飞舞的胜景。于是到了冬天,除了松柏一类的常绿植物以外,所有的树枝差不多都是光秃秃的了。但是岭南却不是这样。”“香港的树,秋天并不落叶,整个冬天也能保持它们的叶子,甚至并不变黄。但是春天一到,就在现在这样二月尾三月初的时候,常常一棵树在一夜之间就会褪光了全树的叶子。它们可说不是落叶而是换叶。”⑤岭南树木的换叶而非落叶,给叶灵凤带来了与北方完全不同的季节感。

对时间的感知,往往与季节的变换轮回有关,后者会强化人们对时间的流逝和变化的感受。如果季节的变化不够明显,则对时间流动性的感受就会淡化。季节的变化轮回,往往集中地体现在树木植被的荣枯。所以,岭南的常绿和江南四季分明的荣枯,带给人们对时间流动的感受很不一样。季节的分明,让你感觉到时间一直在流动,但是岭南的季节,温和而平稳,置身其中,人们的时间感并不强烈。这是叶灵凤特别敏感于岭南树木的重要原因。同时,在常绿之“常”中,他也发现了“变”,所以他说:岭南树木“不是落叶而是换叶”,这种换叶亦即树木于不知不觉中实现新陈代谢的悄然更替。岭南树木这种生命运行状态,不能不让人联想到《庄子·齐物论》中所谓“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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