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道为人,学以为己
作者: 胡传吉苏炜是出色的文学家(小说、散文、诗词皆有代表作)、书画家、音乐家,也是重要的学者、师者,诸艺皆得心应手、颇有成就。苏炜的长篇小说《迷谷》,“以怪力乱神之奇幻,续接《山海经》之神话,再现屈赋之南方雄奇浪漫。《迷谷》创造无与伦比的感觉及审美世界,作者集神话、历史及现实为一体,于天大地大中树立人之大,是难得一见的奇书与大书,其貌及状,有如在赤水及昆仑之间遗失的玄珠”,《迷谷》得遇天赋极高、语言能力极强的翻译家温侯廷,因翻译而被重新发现,“为中西文明之通,提供极佳的文本”①。《米调》《迷谷》《磨坊的故事》可视为苏炜书写历史的“三部曲”,另有《渡口,又一个早晨》《远行人》等小说,在美学境界、文体及叙事手法等方面,都达到很高的水准,经得起时间的考验。散文集《听大雪落满耶鲁》《耶鲁札记》《走进耶鲁》《独自面对》等,心怀温暖和光亮,始终持有至善的力量与眼界,对人与己皆有卓越的认知。苏炜为交响叙事合唱《岁月甘泉》作词,歌词五味杂陈,用情极深,几代人之青春记忆的复杂性,跃然纸上,个中悲天悯人之意,暗合前贤康有为的心声——“众香国土薫历劫,微尘世界逰诸天”(苏炜悬于自家厅堂的对联)。苏炜另创作有交响清唱剧《铁汉金钉》剧本,发掘被历史湮没的华工血泪史;旧体诗集《衮雪庐诗稿》,再续传统诗教之道;人物传记《天涯晚笛:听张充和讲故事》,亦可纳入长篇随笔的范畴,这些文字为历史留下珍贵史料。学术随笔集《西洋镜语:一个留学生的札记》,不拘于八股文体,常以寥寥数语,道出学问真知。另有若干文艺批评及随笔散见于《读书》《书屋》《书城》《万象》《文学评论》等海内外多种刊物,文章兼具美学及史学价值。
若以“六经注我”或“我注六经”戏解之,苏炜算得上是当代不多见的“游于艺”之士。偏偏这“游于艺”之人,又不执着各种名头,毫无“成圣”之心,更无占山为王之念。有学者曾疑惑,按苏炜的天分,继续写小说,或专事某一艺,会有更大的成就及影响——尽管苏炜已在不少领域去到“无人之境”。对此,苏炜的高徒温侯廷答曰:在苏炜眼中,世界上有趣的事情可太多了。温侯廷真解人也,这个回答,大概能很好地解释,苏炜有“游于艺”之能,有满腔的热情与天赋的才华,但无执着之世俗心(文章写出来,有时候就随写随丢,有些很重要的论题,点到为止,不迷恋长篇大论,经历极为丰富,阅人无数,但在文字上并不用到尽),要知道,赤子之心可比执着之心有趣得多。执着之心有诸多“不可一世”的小聪明,可得尽世俗好处,但赤子之心非有大智慧不可,比如存己修身与舍己为人的大智慧。以孔夫子为例,若无赤子之心,不可能懂得“不亦乐乎”之道。“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人若天天想尽办法“要人知”,执着于小道,哪里有什么“不亦乐乎”,想来想去,怕是只有“愠”,追来逐去,怕是只有“五色”“五音”“五味”“驰骋畋猎”及“难得之货”能满足斯人的胃口。赤子之心好比《红楼梦》里刻有文字的石头,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的红尘里虽有许多乐事,但若少了这块刻有文字的石头,则无趣得多。人心不“补”,世有诸相。世间若无赤子之心,则相当于贾宝玉的失玉(失魂落魄)。赤子之心是补地补人之材,它以“美中不足”之至慧境界,为断壁残垣留下些不可磨灭的光泽。“游于艺”,但又懂得适可而止,眼近深渊,又深知光亮与温暖的重要,这是另一种赤子之心。苏炜最看重的,也许不是什么文学家、音乐家、书画家等,而是其师者的身份。孟子曰:“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孟子·尽心上》),于苏炜而言,他至少得到了第三乐,“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乐”。苏炜花了大量的笔墨谈师道与学记,有情怀有故事有方法,有趣味有智慧,微言见大义,堪称现代“师说”新语。这些基于“知行合一”的“师说”新语,既续接传统师道的精华,又为现代教育书写格外新鲜的学记,在当代文学史上,独树一帜。在需要重温韩愈“师说”、梁启超之教育趣味论的时代,在有必要追溯师道与学记之古今变迁的时代,这些“师说”新语有振聋发聩之功,其美学价值和思想远见值得重视。
一、“诲人不倦”:师者的乐乎之道
由古至今,教育确实是神圣而长久的事业,但教育有其复杂性及艰巨性,人生而平等,但天赋秉性不一,时代常治乱无序,这又使得师者并不能总是保持乐观的强大意志。难怪孔子会有朽木之斥。韩愈会发出嗟乎之叹:“师道之不传也久矣,欲人之无惑也难矣。古之圣人,其出人也远矣,犹且从师而问焉。今之众人,其下圣人也亦远矣,而耻学于师”(《师说》)。连朱子都承认教育之难,“教学者如扶醉人,扶得东来西又倒”(《近思录》)。梁启超倒是罕见的乐观主义者,他自称信仰的是趣味主义,“什么悲观咧,厌世咧,这种字面,我所用的字典里头,可以说完全没有。我所做的事情常常失败——严格的可以说,没有一件不失败——然而,我总是一面失败一面做作。因为,我不但在成功里头感觉趣味,就在失败里头也感觉趣味。我每天除了睡觉外,没有一分钟、一秒钟,不是积极的活动”①。梁启超主张趣味教育,他认为孔子特别过人之处就在于“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并根据自己的经验,得出相应感受,“学不难,不厌却难;诲人不难,不倦却难”“人类活动的蒸汽在哪里呢?全在各人自己心理作用——对于自己所活动的对境感觉趣味。用积极的话来表他,便是‘乐’,用消极的话语来表他,便是‘不厌不倦’”②。诚哉斯言,要做到不厌不倦,非有积极之意志不可。“师道之不传”的风险,时不时会出现。历史上,时而师道昌隆,时而师道落魄,而今,随着人与手机的合而为一,人工智能进入世俗生活指日可待,人的主体性根基摇摇欲坠,教书育人所面临的挑战越来越大,如何做到“不骄不倦”,确实是师者需要认真对待的难题。要在师者群里寻找“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大概是很难的。践行者不少,迎难而上者不少,但知行合一、有情怀有行动有宏大理想的乐观主义者,是少之又少。读者大概能在苏炜的随笔散文里体会到这种久违的“诲人不倦”之道。“诲人”难,“不倦”是难上加难,身为师者,苏炜也算得上是“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他的“师说”新语,是不多见的、能与梁启超趣味教育之音遥相酬唱的浊世清音。苏炜视师道为安身立命之所,“作为漂泊海外的读书人,回到书本、回到专业,是摆脱这个‘正午的地狱’的唯一可行之道。在我自己,则是回到写作,回到母语中文,在自己熟悉的领域里开拓耕耘,才能找回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本”③。苏炜能在师道安身立命且能“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是个人的大幸运,当然,所谓“运气是留给有准备的人”,这一俗语用在此处也通。有此大幸运,又能以无比澄静的心境和无比热情的心肠投入师道,苏炜距“不倦”之至乐境界不远矣。
从自身经历出发,苏炜多层次地书写了师者之“不倦”。
首先是身体的“不倦”。关于这一点,苏炜稍微动用了一点神秘浪漫的色彩。苏炜在自述耶鲁20年从教记时,写到自己的两个综合征(两朵“奇葩”)。一个是“开学失眠症候群”,20年来,但凡开学第一夜,“我就一定会经历这么一个辗转无眠、脑子过电影的通宵”,如新生一样兴奋失眠,原因如何?“因为和你们一样,苏老师,永远都是耶鲁校园的‘新鲜人’哪!”①几十年都能保持新鲜感(当然,不建议以失眠来保持新鲜感),身体的感受是最真切的,这种兴奋与激动,实与梁启超的趣味信仰有异曲同工之处,新鲜感除得力于个人性情及毅力之外,当得益于师者对师道的信守,当然,也得益于师道环境的优良。另一个是“全勤上岗”,小病小灾都“堆”到假期——很会挑时间,只要是上课,小病小灾全消失,比如过敏性鼻炎,一上讲台,喷嚏、“涕泪横流加昏头昏脑”全消失,“马上,鼻子归鼻子眼睛归眼睛的,喉头润泽,气管通畅,人五人六的,从孔孟老庄到鲁迅莫言,一切就全都顺当下来了”②,更神奇的是,一下课,回到办公室,喷嚏震天响的症状又来了,有过敏性鼻炎的人,对个中痛苦想必能感同身受。从经验的角度看,这也许是一种身体的“忘我”反应,站在讲台,身体的“自我”变得至简,能量与精气神最大限度地聚焦于教学,激情“忘我”的师者,多能体会这种身体理性的玄之又玄。这20年的“全勤上岗”,是“教书比天大”的理念所致,也与耶鲁建校以来极其重视本科教学有关。苏炜记述了耶鲁的这一传统,2011年初,美国东部遭遇暴风雪,得系主任通知,可以取消课程,苏炜有此“圣旨”,也就乐得停课改课,第二天才得知,年过60的孙康宜教授(东亚系最资深、唯一的中国文学讲座教授)为了不耽误正常上课,早已提前两天入住学校招待所,原来,“按课程表,昨天全校共有五十八门专业课要开,世纪大风雪中,其中五十门照常如期开讲;而敝人所任课程,正是那八门的停课之一”,五十门课的资深教授,多在课程前一两晚入住学校附近旅舍,有的甚至住在办公室,保证Professional的教学,此事让苏炜深深感受到耶鲁精神的强大,“全力聚焦本科生的教育,重视课堂教学,对教书有一种几近宗教的崇敬”,任何教授,“绝对不可以丢下学生去参与任何课程以外的活动”③。
其次是情感的“不倦”。深沉的情感,来自对母语的热爱与虔诚。远离故土,又因个人勤奋、个人悟性及机缘巧合,苏炜幸运地获得在耶鲁教中文的教职。这种与故土有距离的教学,反而使苏炜更懂得中文的精妙,与天下英才的交流,更为苏炜提供不同的视角以体会母语之“奇丽、奇艳和奇伟”。比如说从识字蒙学、读经据典等方面,甚至从翻译以及双语对比的角度,来重新体会每一个汉字之妙,“远离了故土却更加贴近了原乡故土,品味浅近的日常汉语却让你更加亲近、贴紧了自己美丽深邃的母语——调动起内心的美来教学,用内心的美来感受母语、品味中文,然后再用内心的美、中文之美感染学生,如是,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都可以澄怀观道,都可以花雨满天”④。有了距离感,有了多语对照,再回到母语的教与学、读与写,感受大不一样。在母语环境里,“用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等话语,但凡是读书人都会背,但是,会背的人多,做到的人极少。苏炜自己可能也想不到,这样的话语会在异域落地开花,有些学生参透了这句话,在行动上落到实处。中文母语让苏炜拥有澄怀之心,师道让苏炜有安居之所,在立命之余,又能得超越之境。
身体及情感的不倦,归结起来,是对人的不倦,对无论是上知还是下愚的不倦。不用说,耶鲁的学生是万里挑一,但要老师以“诲人不倦”之态面对每一个学生,估计也是难的,学生也是人,人的复杂度有时候远超教育的把握能力,耶鲁的学生当然也不例外。对人的“不倦”,是现代社会奇缺的性情、见识及能力。它不是简单的情商高,而是对美好人事的珍重、怜惜与感恩,深沉的情感后面,有卓越的见识和非凡的定力。人类文明的进步,很大程度是由日常生活的平常幸福来维系的,而不是由激烈的仇恨、无尽的怨恨来维系的。苏炜一定见识过最恶之恶,也见识过最善之善。从《“人生紧要处”的引路人》《大个子叔叔》《蓝手》《书箱渡海》《胶杯猪肉》《对着大山读书》《队长的眉头》《班长的身手》《巴灶山的蛇神》《那一个早晨我被挂在树上》等篇目的省略意味看,其经历虽然可以让读者想象时代之恶,但苏炜显然无意以此反复地消耗生命。更让读者记忆深刻的是,苏炜笔下的那些心怀大善之人,比如不远千里奔赴海南促成苏炜被“破格录取”的中山大学金钦俊教授、黑暗中叮嘱苏炜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的大个子叔叔、为苏炜“护驾”两箱书登船渡海的阮镜清与陈伟强、邻家长辈(秦牧)、苏炜的忘年交张充和先生、苏炜的命中贵人孙康宜教授等,这些充满善意又有智慧的前辈、恩师、同道中人、绝境中偶遇的贵人等,常常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改善一方人文水土,善意和善智,最值得人间珍惜。也许正是这些珍贵的人事际遇,使苏炜深刻领悟到至善对人的世界的重要性,在黑暗与光亮之间,苏炜选择的是光亮。
对人的“不倦”,说到底,是一个伦理与智慧层面的选择。这种选择,首先来自作者对文字的深刻领悟。文字对于人类世界,本来就是一道光亮,这光亮足够照亮蒙昧的世界。这一点,可能是现代人很难明白的道理,现代人通常只看到每一个字的权利,而很难看到文字来到世界的使命。相对而言,古代人对书面语是审慎的,现代人对书面语的运用是随意任性的。各式创世神话,大多只是告诉世人,鸿蒙之初的混沌状态,需要人力之外的力量来破开,关于文字,神话多以非常修辞的方式暗示世人,文字与神秘的力量同在,文字对混沌初开有大功劳。假如我们愿意回到文字的源流,其实也不难发现,文字的神圣性与人的神圣性本该是同在的。苏炜深悟文字对人的意义,所以他会发自内心地感慨这种幸运,“曾经走过早熟而孤独的童年,曾经坠入过弥天黑暗与漫漫长夜,也曾经被陌路感、零余感、荒芜感填满成长道路上的每一个转折沟壑、每一颗拦路石子的缝隙……首先是因为,文字—文学,汉字—母语,成为我跌宕生命中第一道自救的光亮,也成为臂助我半世人渡过各种挫折、危机、难关的永恒的光亮。文学,把我锻造成一个追光人”“正是文字之光,劈开了鸿蒙,廓清了混沌,掰裂了暗晦,照亮了微尘”①。文字之光,当然也能“看见”黑暗与罪恶,但若沉湎于此,也许就忘记了文字的原初使命,文字是世界的光,文字的使命应该是与文明的进步同在的。要知道,善有教化的功能,恶同样有“教学”的功能,在现实生活中,向善比行恶要难得多了(这一点,荀子比孟子看得更清楚,他深知争斗之心与声色之欲对人世之害),以文字为生的文学,对文字之原善的认知,远远不够。也许有文友认为苏炜的文字不够“狠”“酷”,因而也不够吸引眼球。殊不知,苏炜对文字之原善的理解实在通透,“不必讳言:为人之道与为文之道,我始终喜欢自己的心中‘有火’与笔底‘有亮’。人生长路,心中有火,就不会被雪怒霜欺所冻僵;文学长程,笔带光亮,骄阴黑霾就将无法将你吞噬。存真气,秉烛行,少极端,循平常”②,敬畏仓颉造字等传说的伟大,不美化现实不回避历史,以修辞之法隐去至暗人心,书写有度,这是更有智慧的伦理选择与更高的审美境界。对文字原善的领悟,也就是对人性的领悟与选择。行师道,需要师者心中“有火”“有亮”,否则,师者很容易被恐惧、厌倦等情绪裹挟,止步于“诲人”,难达“不倦”。“不倦”本质上是一种“乐”,对人的“不倦”,在师道这里,无善不能及乐。“诲人”需要原善,就如苏炜所讲的,教书育人,即便是在“大学校园里显得如此‘人微言轻’的语言教学职位上,其实也是性命攸关的——关涉到每一个年轻生命的走向,人生的色泽与光彩啊!”①那么,如何企及真正的“乐乎”呢?那又与文字之光有关系,文字点亮了这种“不倦”。“有什么乐土,比能让自己的母语在异国的职业疆域里尽情驰骋,是更大的人间乐土呢?”②师道固然是职业之选,“诲人”之路上大概也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绝处逢生”及勇往直前,但归根到底,还是文字之光点燃了苏炜的“乐乎之道”。诸位先哲的“师说”,早已为师道预设乐乎之道。孟子高度重视师者的作用,视“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为人生第三乐,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孟子·梁惠王》)、“是王者师也”(《孟子·滕文公》),将君师相提并论,实际上也是将君师分而论之。荀子把师者的地位提得更高,他的“礼本说”谈到礼之三本,他视天地为生之本、先祖为类之本、君师为治之本,三者皆不可偏废,“故礼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师,是礼之三本也”(《荀子·礼论》)。这些基于生命成长常识出发的师说(人活一世,谁能无师自通呢,夫子亦从周公,墨子亦强调师徒),为师道的合法性、连续性与超越性,提供了几乎不可能更改的原道式理论预设。有此原道,师道才有可能立于天地不惧君道,有了不惧,才有可能不倦,孟子所说的第三乐才有可能实现。先哲所立的师道,是“诲人不倦”的前提,有此前提,师道才有可能抵达至乐,才有超越朝代、国别之限。我想,苏炜也一定是深知历史性与超越性对师道的意义,所以,他才会领悟到谦卑与责任对师者的意义,也深知“不惧”对师道的意义,太平时代,不需要师者不顾个人安危舍身殉道,但还需要不计个人得失的勇气。苏炜的语言课程,一直在耶鲁维持着他的“火”,他的书法课亦然,“都知道语言教师在大学里‘人微言轻’,但我从来不敢轻慢自己的工作。在这片容闳、詹天佑、林徽因踏过的土地上,在这个卫三畏、赵元任、黄伯飞、赵浩生以及郑愁予站过的讲台上,我学会了谦卑”“也许你并不自觉,自己其实同样是站在历史的队列里;历史,就在校园的某个转角处,与你交会,颜色照人”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