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深海,先锋的大戏
作者: 徐兆寿 金新辉《鳄鱼》是一部构思了14年的话剧剧本。莫言自云2008年参观法国巴黎雨果故居博物馆时,看到雨果对话剧的爱好,又联想到萨特伟大的话剧,便决定写一部以逃亡贪官为主人公的话剧。这个题材似乎过于冒险,毕竟更多的人在为英雄树碑立传。但莫言认为:“这是一个独特的角度,是一个能够比较深刻地揭示人性的角度,也是一个也许能够触及读者(尤其是贪官)灵魂的角度。”(莫言:《心中的鳄鱼》,《鳄鱼》,第195页,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23。本文所引该作品皆出自此版本,只注明页码。)这可看作莫言创作话剧《鳄鱼》的一个初衷,也是莫言长期以来的话剧创作兴趣所在。这样才能理解14年后莫言在《鳄鱼》完稿时的心情:“写罢锦衣写鳄鱼,半生郁闷数行书。莎翁故里曾盟誓,开笔香烧二月初。”(此诗最初见于莫言的书法作品,莫言在诗后题写如下内容:“构思十四年剧本《鳄鱼》终于完稿,赋诗记之。壬寅二月廿七日。”)莎翁故里盟誓是2019年的事,那时的莫言第二次参观莎士比亚故居,对于一个从青年时期就渴望成为剧作家的小说家来说,这是一个挑战,也是一种深层的精神对话。可以想象莫言站在莎士比亚故居前暗自盟誓“立下宏志写大戏”(此句出自莫言2019年诗作,莫言将其写在一纸扇面上。)的情景。现在,大戏已出,只等人来观看。
内部叙事中的欲望与理性
莫言以《鳄鱼》命名这部话剧有两个原因,其一,鳄鱼是剧中的一个重要形象,它的成长与人物内心欲望的蔓延是同步的,是推动情节发展的关键道具;其二,鳄鱼作为一个意象,象征着剧中人物的欲望之心,而欲望正是《鳄鱼》所要表达的主题。鳄鱼不管是剧中的形象、人物欲望的象征,还是作为剧名来说,都显得极为恰切。莎士比亚在其戏剧《奥赛罗》中所设计的道具手帕,萨特在《禁闭》中所构想的地狱场景,都是上乘手法。而深受莎士比亚与萨特影响的莫言,为自己的话剧《鳄鱼》不仅找到了一个契合主题的形象,还为这部表现人物内心欲望滋长的话剧,找到了高度相似的外部意象。
自古以来,以贪腐为题材的艺术作品并不罕见,这些作品多表现贪官贪污腐败的过程,从个人生活经历、社会体制、官场斗争等方面对贪腐行为进行揭秘,抑或着重表现正派势力与腐败分子的正邪斗争,这些都可视为对贪腐原因的外部探索。莫言在《鳄鱼》中却反其道而行之,从人物内在变化来揭示贪腐行为背后的人性与深层心理。莫言设置了一个在逃贪腐官员形象单无惮,他出身贫寒,学习成绩优异,后步入仕途,官声皆佳。“他的贪腐之路与大多数贪官类似,只是手笔较大,不零敲碎打。”(②(⑤⑥ 莫言:《鳄鱼》,第3、129、55、29页。)这看似是一个老套的贪腐故事,即一个好人变成一个贪官。但莫言聚焦在一个好人如何变成一个贪官的探索中,对其内心欲望进行剖析。单无惮与吴巧玲的婚姻始于一次利益交换,并非因为爱情,这看似是一个细枝末节的事情,却导致最终悲剧的发生。当单无惮在故乡县委宣传部任职后,权力使欲望的萌芽更容易获得养分。“家中不弃糟糠妻,外边可选骏马骑。丽水秀砂造新境,十年官至副部级。”
②这是黄大师给单无惮的“锦囊妙计”。黄大师原名黄唐,有荒唐之意,也就是说黄大师本是一个招摇撞骗的“风水大师”,荒唐之人说着荒唐之言。单无惮因自己的色欲和荒唐之言的支撑,与招待所的服务员马秀花发生关系。他为了讨好马秀花,给马秀花不断升职,并哄骗马秀花人工流产三次。嫌妻子妨碍自己寻花问柳,将吴巧玲与儿子小涛早早地送往国外,因疏于管教,间接导致小涛吸毒成瘾。因对吴巧玲的愧疚之心,对其弟弟供应的不合格钢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终导致青云大桥坍塌。妻子吴巧玲、情人马秀花、外甥牛布,以及风水先生黄唐,他们都是为了满足内心的欲望,才选择紧紧地围绕在单无惮的身边,百般献媚。而单无惮为了自己的色欲、贪欲、官欲,又荒唐地选择满足他人的欲望,甚至不惜干下伤天害理之事,蚕食人民群众的利益。
这样的叙述使人想到萨特所提倡的“处境剧”,(〔法〕萨特:《提倡一种处境剧》,《萨特文论选》,第433—434页,施康强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即人在极限心理环境中会选择抗争,但将处境放置到广义的视角来看,人所处的现实处境、社会处境、精神处境均可视为人所存在的处境。权力的大小决定了自由选择的处境,而权力的掌握和求取总是和欲望的满足相辅相成。剧中以单无惮为中心的所有人物任由欲望横流,最终都不得善终。这些为追逐利益的勾结与最终悲剧的发生是一个个“选择”的结果。一个个“选择”积累的后果使单无惮葬身鱼腹,而这个结局却需要经历一个漫长的过程才会逐渐显现。
这种内部叙事充满了与自我、他者、社会的种种冲突,看上去十分引人入胜,而这种冲突也恰是戏剧的主要表现手法。阿契尔认为:“冲突乃是生活中最富戏剧性的冲突之一,因而许多剧本——也许大多数剧本——的确都以某一种冲突为对象。”(〔英〕威廉·阿契尔:《剧作法》,第29页,吴钧燮、聂文札译,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4。)这使我们常常想起莎士比亚《哈姆雷特》中那著名的疑问:“活着还是死亡,这是个问题。”这便是内在的冲突。《鳄鱼》也一样,全篇并没有书写激烈的外部冲突,而是写人物的理性与欲望的内部冲突,同样充满了戏剧性。其中因贪腐畏罪逃往美国的单无惮及其妻子吴巧玲、情人马秀花、秘书刘慕飞、外甥牛布、儿子小涛,以及行为艺术表演者灯罩,就是一个矛盾体。单无惮在国内时做了许多伤天害理之事,但在逃亡期间又表露出对那片故土的思念之情与深爱之意。首先,单无惮在过生日时总喜欢按中国时间来确定生日宴会的时间。其次,单无惮面对牛布与灯罩对中国举办奥运会的不屑态度发出了强烈抗议:“任你们冷嘲热讽,随你们邪火妖风,奥运会定会大获成功。”
⑤最后,剧中牛布的行为充满着令人鄙夷的邪门歪道,但其内心又对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甚至流露出正义感:“我不是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有良知的记者吗?我不是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敢于与权势斗争的斗士吗?我不是一直在用最激烈的语言批评官场的腐败吗?我不是一直瞧不起那些为五斗米折腰的追名逐利之徒吗?我怎么能堕落到为了一顶小乌纱帽去认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舅舅呢?在那一时刻,我真想纵身从天桥上跳下去。”
⑥这是牛布内心正义感的流露,此刻,他的内心是理性占据上风的。但很快,他就被烤地瓜的香味吸引,立刻不想自杀了,食欲随即战胜理性。还有吴巧玲,虽然她觉得儿子小涛的悲惨遭遇都是瘦马(即马秀花)的插足造成的,但听到瘦马三次人流的往事又表现出了同情之心。马秀花虽然极其痛恨单无惮对自己造成的伤害,但在离开时又为单无惮保留了善终的后路。这些人物的内心,尽管欲望和贪念常常占据着上风,但理性的一面并未完全被欲望覆盖,他们又不时地流露出人性善的一面。
这样的内部叙事方式,让剧中所有人物的内心永远充斥着两个声音:一个叫欲望,另一个叫理性。人们在利益的驱使下,任由心中的欲望野蛮生长;而在理性的规约下,人们又不时流露出人性的善。两种声音相互纠缠、相互对抗,正如剧中单无惮对鳄鱼的态度一样:“我内心深处有两个执着的声音在召唤着我,一个喊:让我研究鳄鱼,让我观察鳄鱼……一个喊:打死它,打碎它的脑壳,让它停止生长……”(③( 莫言:《鳄鱼》,第85、48页。)随着剧情的推进,欲望之矛变得越来越锋利,最终刺破了理性之盾。这些人物欲望的无限膨胀,最终反噬了他们自己。这使人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卡拉玛佐夫兄弟》,这部小说几乎全篇都是人物的内心冲突与对话。这种叙事是从根本上来讨论人物的心理变化,可以深刻揭示人性的复杂多变与理性精神、道德伦理之间的关系,属于上乘之作。它需要一个作家有丰富的阅历和深刻的思想,有崇高的精神为尺度,且常常以悲剧的方式揭示人类的精神。
鳄鱼之象与人心之变
“一个剧本,在或多或少的程度上总是命运或环境的一次急遽发展的激变,而一个戏剧场面,又是明显地推进着整个根本事件向前发展的那个总的激变内部的一次激变。”(⑤( 〔英〕威廉·阿契尔:《剧作法》,第34、331页,吴钧燮、聂文札译,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4。)《鳄鱼》中鳄鱼的生长正是话剧情节发生激变的外化表征。鳄鱼为象,人心为质,剧中人物之心与鳄鱼之象相伴相生,相互映照,贯穿全剧,使得该剧有了更加深层的意蕴和多维的解读空间。莫言为剧中人物的内心欲望寻找到一个最为契合的象征,即鳄鱼的生长习性,并将其嵌入话剧,与人物的欲望形成互文关系。
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鳄鱼身体的生长与环境制约有着密切关系。它的雌雄是由外部温度决定的,正如剧中老黑给单无惮的解释一样:“鳄鱼蛋是不分公母的。同样一个蛋,孵化时的温度超过了31摄氏度,就是公的;低于31摄氏度,就是母的。”③它拥有极好的耐性和极快适应环境的能力,既可以一个月不吃饿不死,一天吃三次也撑不死。空间有多大它就可以生长多大,当营养充足,生长空间足够的时候,鳄鱼会无限生长。最终由安静的小鳄鱼变为凶残和丑陋的庞然大物,这与人的欲望何其相似。坚持人性白板说的英国哲学家约翰·洛克认为:“人类没有感觉、经验之前(譬如,初生的婴儿)的心理状态就像一张白纸一样,上面并没有任何字迹。”(〔英〕约翰·洛克:《人类理解论》,第1页,关文云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人性的善恶,正如鳄鱼的雌雄由温度决定一样,也与外在环境相关,但根本还是由人的内心来决定的。而人内心私欲的实现和扩张也需要一个适宜的环境,即掌握权力、拥有金钱、制度空间等。当这些条件成熟时,欲望会肆无忌惮地生长,权力会被利用来满足个人私欲,损害民众利益,人将变为凶残的鳄鱼。
“内心戏”是《鳄鱼》的特点之一,不论是情节的激变还是人物性格的激变,都需要鳄鱼这一意象外化地去表现。阿契尔在讨论独白和旁白问题时认为:“既然人们接受了一个取消了第四面墙的房间,也应该接受独白说出人物脑子中的思想。”⑤《鳄鱼》表面看似乎没有独白的出现,但对鳄鱼状态的描写实际上代替独白表现着人物的内心。如果《鳄鱼》没有一个与人物欲望变化适配的鳄鱼形象,那么《鳄鱼》的内心戏剧冲突将大为失色。剧中单无惮贪腐背后的内心欲望生长,正是沿着类似鳄鱼生长的轨迹演变而来的。鳄鱼作为一个形象,更作为一个意象,是贯穿全剧的。它肆无忌惮的成长,与单无惮肆无忌惮地为其提供更大的鱼缸和更有营养的食物是密切相关的。单无惮从刚开始担心鳄鱼会不会吃人,逐渐变为喜爱,后来竟疯狂到想让其更快地长大。这正如单无惮内心的欲望一样,从刚开始小心翼翼地生发,逐渐演变为肆意地生长,其欲望的生长与鳄鱼的生长一样,都需要一个适合的空间。
权力为人心贪欲的生长创造了条件。主人公单无惮当上副市长,他滥用权力去谋自己的私利,包括驯服瘦马、贪污青云大桥的工程款、听信黄唐的荒唐之言、为牛布谋取职位。权力既为其提供了满足欲望的条件,又是诱惑其扩张欲望的食饵,单无惮陷进了欲望的死循环而任由其内心变得无限贪婪。老黑为了能够挣更多的钱,为单无惮送来了鳄鱼,并且当单无惮想让鳄鱼长得更大时,老黑想尽一切办法提供了更大的鱼缸。单无惮原本是一个好学生、好官、好丈夫、好父亲,但最终变成一个贪腐官员、一个婚姻背叛者、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这一切是由其在适宜的空间之内做出错误的行动所导致的。尽管他企图通过忏悔来弥补自己的过错,但其罪孽深重已于事无补,最终葬身于欲望之中。
自然,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埋藏着欲望的种子,一旦遇到合适的环境,它就会生根发芽。只有欲望才能创造出动力,而“动力通常被看作一种主观的事实,它是欲望、情感和激情的总体,促使我们去完成某个活动”。(〔法〕萨特:《存在与虚无》,第543页,陈宣良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人类正当的欲望可以促进社会发展,但超过界限就会变成贪欲。鳄鱼在单无惮第一次过生日时登场,作为老黑巴结单无惮的生日礼物。刚开始,鳄鱼只有30厘米左右,随着情节的推进,装鳄鱼的鱼缸越来越大,食物也越来越多,这为鳄鱼提供了良好的生长环境。鳄鱼逐渐由30厘米长到4米多。最终单无惮死于鳄鱼之腹,死于自己的欲望之下,得到审判。当然,剧中其他人物的欲望生长亦是遇到了合适的环境,正如剧中的一句台词所说,“我们心里都养着一条鳄鱼”。(莫言:《鳄鱼》,第14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