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不息天之道

作者: 谭桂林

在当代小说家中,赵本夫属于对书题比较讲究的一类。如《刀客和女人》《黑蚂蚁蓝眼睛》《无土时代》等,小说题目本身自有一种直撄人心的力量。长篇小说《荒漠里有一条鱼》(赵本夫:《荒漠里有一条鱼》,石家庄,百花文艺出版社,2020。本文所引该作品皆出自此版本,不另注。)(以下简称《荒漠》)的题目凝练,依然显示出他对题目本身意义张力的关注。这个题目是一个意象,空间的错位使得意象紧张而有力。鱼这种生物,是必须依托水而生存的,但荒漠是缺水的。鱼困在荒漠里,是命运的乖戾与悲惨,是生命的无奈,而荒漠里有鱼的游踪,则是生命的奇迹与惊喜。所以,这个题目喻示着环境与生命关系的永恒轮回。环境压抑着生命,而“生命在长期进化中积聚并传递着的逆境中的‘美德’,仰赖这些物质化了的‘美德’(基因),生命得以参与自然的有机循环,并在宇宙中找到适合于自己的一个位置”。(谢选骏:《荒漠·甘泉》,第321页,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87。)生命的长期进化与参与自然的有机循环,必须存在一个坚硬的前提,那就是生命自身的繁殖。只有在生命繁殖的过程中,“物质化的美德”即基因才得以形成,并决定着生命内驱力的强度与走向。从这个意义看,尽管这部小说有丰富的题旨,如人性的善恶、求真的精神、人格的坚守、自然的法则等,对这些题旨也都有很好的表现,相对应的形象也刻画得精微而生动,但小说的灵魂深处,也就是说“荒漠里有一条鱼”这一意象最坚硬的精神内核,还是指向对生殖力的崇拜,对生生不息的自然天道的揭示,以及对在这种天道中蓬勃生长的自然生命的礼赞。小说中所有其他的题旨都紧紧围绕这一内核,层层展开而又相互映衬,向里凝聚同时又向外延展。当然,生殖崇拜在当代中国小说中,不能说是一个崭新的话题,20世纪莫言的《丰乳肥臀》已经将生殖崇拜的主题提升到民族文化人格生成的高度来思考。即使在赵本夫自己的创作中,这也不能说是一个全新的创意,譬如他的《无土时代》等作品对人与土地与自然的关系的揭示,都从不同的侧面表达着作者对生命本体的体验和沉思。但《荒漠》的问世,意义确实不同凡响。它不仅把作者自己本人关于人与自然的思考从关系学的层面推进到本体学的层面,而且以种种富含意蕴、跳动着强烈的生命血脉的文学意象,为当代文学的生殖崇拜母题提供了一种新的叙事指向。

生殖在宇宙大化中,从来就不是一种单一维度的生命活动,它是一个相互关联的系统工程。在这个大系统中,因缘凑泊,生克循环,生命的成住坏空,命运的起承转合,都不会是一个单一事件。虽然在大地里面长出来的东西,“它们每一种都按自己的方式生长,并且全都根据自然的一定规律而保持它们各各具有的特性”,(〔古罗马〕卢克莱修:《物性论》,第351页,方书春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但《法华经》说“十方世界中,禽兽鸣相呼”,老子也说过“天地所以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即任何一个生物物种的存在,都是以其他物种的存在为前提的,任何一个生物物种的繁衍,也都与其他物种的繁衍息息相关。对这一自然生物链的共生性,作者是深谙其中道理的,因而在《荒漠》这部小说中,作者写生殖与繁衍的艰辛与伟大,并不仅仅局限于人类这一个物种,而是拓展到了整个自然的全息生态。人、动物、植物,在生命的繁殖这一点上,达到了高度的目的一致性。

小说的中心事件是鱼王庄人种树,种树构成小说叙事完整的外在结构。梅云游浪子回头,是因为发现了种树是一项能够拴住他的心猿意马的伟大事业。他的精神被鱼王庄卑贱而顽强的生命所击中,感受到“高贵就应当像他们这样,在绝境中顽强地活着”,所以,教育和素养使他陡然生出一种通过植树改造沙滩,让鱼王庄人过上新生活的浩然之气。老扁是鱼王庄的强人,他把实现梅云游的植树计划当作自己毕生的使命,最后只有在“看到鱼王庄的树木又起来了,而且和一百单三村的林子连成一片,已经成为一片无边无际的森林”,看到森林里有兔子在逃窜,有白鹭在轻轻落下之后,他才亲自结束了自己已经衰老的生命。鱼王庄的人无论身在何处,无论有何牵挂,到了春天,都会赶回庄里种树。因为鱼王庄人知道,“树木起来,鱼王庄就得救了”,所以即便是死,鱼王庄人也希望“死在鱼王庄的坑洞里,第二年还能在上头栽一棵树,这棵树一定会茂盛生长”。即使大到民族的战争、路线的矛盾,这些人世间的纠纷最后都是围绕着种树还是砍树而展开。在作者的笔下,树也是有生命的,那些在日寇屠刀下幸存下来的“小树歪斜着生长,它们正奋力向上,努力让自己站直了”。那种威武不能屈的高贵,简直就是鱼王庄人傲然挺立在荒漠中的生命精神的体现。鱼王庄的树林,“几十万棵树木,不仅稀稀拉拉,高矮不齐,而且品种很杂,几乎什么树种都有,可见他们当初栽种这些树木时,就是弄到什么树苗就栽什么的,就像一个饥不择食的饿汉”。但鱼王庄人对待这片树林却像对待生命一样珍惜,像对待神灵一样敬畏。为了保住鱼王庄人的植树成果,老扁曾把自己新婚妻子的初夜送给日军队长龟田去糟蹋,这不仅是没了道义,更没了血性,丧尽了男人的尊严。但“一头是草儿,一头是几十万棵树木”,在这样尖锐的非此即彼的选择中,老扁选择了树木,选择了自己一生要承担的创痛,因为树木不仅是鱼王庄人赖以生存的绿色环境,而且树木本身即是生命。“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在生命天平的那一边,尊严和高贵一钱不值。

如果说树木的生命意象还只是诗学意义上的万物有灵论的呈现,树木种植的功利意义在于为生命的繁衍提供基础的条件,那么,在《荒漠》这首生命的悲壮史诗中,动物的生命繁殖无疑是一支贯穿始终、穿插回旋的主题曲。佛曰众生平等,道家也有齐物论,倡言万物归一,这都是在死的意义上谈论物种之间的关系,或者说这种理想的物种关系只能在死亡的意义上才能实现。在生的意义上,“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进化链中,总是“物竞天择,强者生存”。《荒漠》写黄河决堤后,沼泽地中上演生死大战,各种生命互相追杀,互相躲避,生存竞争的惨烈情景展示了“万物刍狗”这一天道的不虚。在这人迹已绝的自然界里,“充溢着生命的疯狂”,“每一种生命都参与着时间和空间的割据。沼泽,沙滩,成了生命的赌场”。或许正是这种生命的疯狂与博弈,正是死亡的轻易与突兀而来,不期而至,刺激着各种生物的繁衍本能。“土狼、野狐、狸猫、獾、蛇、鼠、野狗、黄鼠狼……成群结队游来游去”,甚至蚁虻也是亿万只“从芦苇草丛中飞出,铺天盖地,一疙瘩一团团,充斥着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野生的动物是这样,驯养的动物同样是这样。作者在开篇第一章中,就饶有兴味地写到了鸡的繁衍本能。鱼王庄的祖先老八家里的大红公鸡和芦花母鸡突然同一天消失了,老八的女人心疼死了,“女人为此哭了一场,但一个多月后的一天傍晚,大红公鸡和芦花母鸡却突然回来了,昂首阔步,身后还跟着十几只毛茸茸的小鸡”,对于赵本夫这样的成熟作家而言,这种生活细节的描写,其意义不能小看。在一个共生环境中,不仅人与人,而且人与物也是可以共情和通感的。大红公鸡和芦花母鸡的故事所映衬的或许正是老八强盛的生命力和繁殖力以及老八一家在家族繁殖上的旺盛状态对动物生育力的一种潜隐的化育。所以作者感叹地说:“别以为只是人有灵性,这河里的鱼,地上的鸡,万物都有灵性呢!”

大黑牛的繁殖力是这部小说在精神结构上的一个聚焦点。这头黑色的公牛与贾平凹《废都》中的那头牛一样,都被作者拟人化了。《荒漠》中的黑色公牛不仅有强悍的外在生命状态,如健壮的身躯、利剑式的牛角、油光发亮的乌黑毛发,而且也呈现出一种内在的生命驱力。它有孤独的眼神,似乎总在寻找和等待着什么。外在的强壮与内在的丰满使它成为这荒原上名副其实的王者,它四蹄生风,尘烟滚滚,跑动起来居然有排山倒海的气势。大黑牛同老八一样,也是洪水下的幸存者。在洪水劫难之前,它是一头种牛,繁殖了许许多多的后代,这是大黑牛一直引以自豪的事情。在洪水劫难之后,也是这头会思考的牛给正在迷茫中的老八提出多“配种”的建议,它说:“咱们都有强壮的身体,应该想办法多生些后代,这荒原上才有生气呀。”贾平凹《废都》中的那头牛来自终南山,有着哲学的基因,思考的全是一些在俗世人眼里稀奇古怪的问题,它嘲笑人类的荒诞,忧虑人类未来的命运,把自己思考成了一个超越人类的、高高在上的先知。而《荒漠》中的这头大黑牛的思考则是来自自己体内无法宣泄的旺盛似火的精力,来自血液中的绵长而深刻的远古记忆。“每当看到一大片土地荒在这里,它都会痛心不已。它很想套上犁子,把整个荒原都翻过来,撒上种子,让大地长满庄稼。就像看到母牛就想配种一样,看到荒地,它就想耕翻。”“人和牛在犁田播种时,自古以来都是最佳搭档,这是大黑牛血液遗传中最深刻的记忆。”正是这种远古的记忆,使得大黑牛用最朴素的思想,但也是最具血肉气息的思想提醒自己的人类主人,洪灾过后,繁殖才是生命的第一要义。

当然,从人类的观点和立场来看,在宇宙大化这个全息生态的系统中,人的生命繁殖是中心,是内核,是一切生命活动最终极的意义,也是一切文明的始基与起源。因为只有人的生命活动,才能把生命从自在状态提升到自为状态。这种人类中心观,人类目的论,在人类文明的发展史上,不时遭到批判,于今环保主义崛起的时代,人类的这种反思与自我批判来得更加猛烈与持久。毫无疑问,倡言或反对人类中心观和目的论,这是人类文明这枚硬币的两面,人类文明的发展历史也一直建构在这样的平衡构架上。人类的繁衍和发展强盛到一定程度时,就会盲目地对自然进行掠夺和消费,当这种掠夺与消费达到一定的临界点时,自然会以亘古洪荒的力量予以报复,摧毁人类拥挤而贪婪的生命,人类不得不重新开始自己的生命繁殖与文明积累。在这样的劫难面前,人类文明的悠远与丰富可能给幸存者留下许许多多的记忆与想望,这些记忆和想望也许引发他们各种各样的行为选择,但血液的记忆、基因的遗存则在告诉他们,他们首先要做的或者说必须去做的,乃是人类生命的繁衍。

《荒漠》描写的就是这样一个人类的生存境况。小说中的洪水显然是一个劫难的隐喻。这个隐喻意味深长,它不仅联系着黄河这样一条民族的母亲河意象,而且让人产生一种东西方文化的比较联想。西方希伯来文化中也有一个洪荒之喻,即上帝怀着痛恨与厌恶的情绪要发动一次洪水毁灭自己的造物,但上帝还是给人类留下了一条生路,所以有了诺亚方舟。人类的救赎,依赖于上帝的审判和选择。但在《荒漠》的构思中,洪水灭顶,突如其来,没有造物主的恩赐,没有上帝的判选,一切的复活都是自我复活,都是生命的奇迹,都是强壮的证明。所以,在这样的劫难面前,生命力的崇拜和种族繁衍的兴奋与焦虑都是极其自然的,是人类自然基因的强力复苏与蠢动。《荒漠》以极大的热情,浓墨重彩地渲染和凸显着鱼王庄的生殖事件,就是要礼赞人的生命在种族繁衍方面所具有的潜能和在生存的暗黑界寻找出口的突破力。鱼王本身就是一个隐喻,它联系着一切哺乳类生命最远古的基因记忆,鱼用撒子的方式繁衍活动,也是对人类的繁殖力的呼唤与期待。老八的强旺的生殖力令人惊叹,他在洪水劫难前就“居然有二十一个孩子,其中十三个男孩,八个女孩”。在洪灾之后,他竟让因为不孕而受尽歧视的枣子一胎生下四娃,曾经的弃妇一夜之间成了界首镇最受尊敬的人。连界首镇周边四个县的县令都被惊动了,送来钱粮米面,有的县令还亲自登门道贺。在小说中,鱼王崇拜本质上就是生殖崇拜。因为,“鱼王爷最大功德,还是管生孩子。在所有香客中,求子求女的要占绝大多数。凡不生育的,只要到鱼王庙进香上供,几乎准生,而且常有多胞胎”。值得指出的是,鱼王庄的这种生殖崇拜,本质上就是一种生命力崇拜,是一种浑沌初开生命萌蘖时“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原始冲动,它不仅超越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私产承继需求,而且超越了香火供奉的宗族繁衍心理,甚至超越了血缘流脉的种姓焦虑。因为鱼王庙的求子之谜,尽管曾经被老扁撞破,甚至“当初那些求子求女的男人们,其实大部分是知道怎么回事的,可他们选择了佯装不知。其间蕴藏了一个令人肃然的精神内核,就是对生命的渴望与尊重,在一个鲜活的小生命面前,所有人类的道德伦理都显得黯淡无光。”

关于人的生殖力的描写,《荒漠》有一个对比的心理结构也是值得指出的。一个是老扁,在生殖繁衍所需要的性能力上,他属于退缩性心理结构。作为一个被丢弃的婴儿,老扁在成长过程中内心里充溢着对生身母亲的怨恨。一次他陪同梅三洞去接生,女性临盆时的惨状与肮脏造成了老扁一生的心理阴影。虽然从这个夜晚开始,“他渐渐不恨自己的母亲了,母亲也是这样把自己生出来的吧。一个人来到世上,太不容易了”,但是,“直到多少年后,一想起来仍想呕吐,仍会心悸。他一生对女人没有兴趣,大约就是从这个夜晚开始的”。生殖本来是造物主赐给灵长类动物的一项福祉,正如卢克莱修所咏叹的,生物的种类一代一代造出来,“必须有一条路径,借着这条路径那生育的种子可以在体内通过,并且从松弛了的肢体放出来;最后,要具备那样的工具,借之男的和女的能交合,共同享受销魂荡魄的快乐”。(〔古罗马〕卢克莱修:《物性论》,第346页,方书春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在造物主的设计中,生殖与愉悦是联系在一起的,身体之愉悦是对生殖的鼓励,而对愉悦的欲望与追求则是刺激生殖的肉身动力。老扁对女人没有了兴趣,遮蔽或者说阻断了追求愉悦的肉身动力,这是生殖力的受损,是一种生命力退缩状态的呈现。不过,即使自我肉身处在这样的退缩状态中,老扁在理性上对生殖的必要性与紧迫性却有清醒的自觉意识。他撞破了鱼王庄求子的秘密,但是他把这秘密保持在心底一直到死,因为他知道,这是鱼王庄的生命宗教。鱼王庄有很多人,都是只知其母,不知其父。至于那是谁的种,孩子的爹是谁,应该姓什么,在鱼王庄人看来,这根本不重要。生下来就是一条生命,就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就是鱼王庄人。这些女人和孩子不应当受到任何责难和鄙视,这是鱼王庄人的信念。作为鱼王庄的村长,对鱼王庄杂乱的血统,老扁永远会用欲哭无泪的笑容,坦然面对。因为鱼王庄要生存,要繁衍。这是一个生命的大题目,不是那些无聊的清规戒律所能规范的,也不是那种猥琐的道德说教所能回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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