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期刊的现场感、历史感与文化使命

1984年1月25日，文学评论双月刊《当代作家评论》在辽宁沈阳创刊，至今已同中国当代文学共同走过40年，成为国内外学界公认的文学前沿、批评重镇。为纪念《当代作家评论》创刊40年，回顾与总结《当代作家评论》与中国当代文学40年的历史经验，想象与展望《当代作家评论》与中国文学的未来发展，2023年10月20日，《当代作家评论》创刊40周年活动在沈阳举行，来自中国作家协会、湖北省文联、河南省文联、南京大学、吉林大学、北京师范大学、中山大学、苏州大学等专业性人民团体、高校、科研院所、出版机构的50余位作家、评论家、学者莅临现场。会上，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施战军代表中国作家协会致辞，孟繁华、张清华、王尧、欧阳江河、刘大先、周景雷6位学者代表批评家和作家群体，围绕“文学期刊的文化使命”做了主题演讲。（本文所引内容如无特殊标注，皆为此次会议上的发言内容，并经发言者审定。）

《当代作家评论》与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当代文学相伴相随，相辅相成。自创刊以来，《当代作家评论》始终秉持“坚持艺术信念，恪守学术立场，倡扬人文精神”的理念，以促进文学创作和繁荣文学批评为己任，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40年来，《当代作家评论》直面文学话语场域更新，深度介入文学现场，以“历史化”反思推动当代文学研究范式转型，立足中国，放眼世界，形成了“与时代同频、与创作同行、与学者共建、与家国共情”的办刊传统，培养了众多文学批评人才，在营造中国当代文学可持续发展的良好生态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直面话语场域更新，深度介入文学现场

40年前，改革开放令新的社会文化思潮风起云涌，新的文学观念也在努力重建和交替演进。《当代作家评论》就是呼应着这样的时代重大变革而创生的。对于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现代化进程中多元的文化探索和迭出的文学潮流、文学现象，以及重要的作家作品，《当代作家评论》都予以观照和阐释，充分发挥文学评论的价值判断与理论塑造功能，以在场的方式深度介入当代文学文化建设。

“现场感”是《当代作家评论》40年历史中的关键词。创刊40周年活动上，主题演讲者都不约而同地提到，“现场感”的办刊姿态和与时俱进的时代感是《当代作家评论》独特办刊风格得以确立的重要因素。孟繁华认为，自创刊之日起，《当代作家评论》就以具体翔实、富有现场感的姿态，积极参与中国当代文学的学科建设，密切关注中国当代文学重大思潮的发展动向，每一位重要作家、每一部重要作品，都有《当代作家评论》切实的讨论和细致的分析。《当代作家评论》积极参与了40年来中国当代文学的经典化过程，与当代文学的发展有密切的关系，是40年来当代文学的一个缩影。王尧认为，《当代作家评论》是作家和批评家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学术共同体。在中国当代文学批评史、学术史上，都留下了非常深的印痕，可以说是中国当代文学批评的重镇。《当代作家评论》充分体现了期刊作为现代性产物在当代的成熟。周景雷认为，在《当代作家评论》诸多办刊特点中，深入文学现场是其最突出的一个方面。它将作家和批评家连接起来，通过有效的现场对话和深度解析文学机制，为当代文学发展搭建了很多桥梁。刘大先说，从80年代初中期开始，文学潮流、文学现象不断涌现，这些问题和一些重要的作家作品，在《当代作家评论》的栏目上都有相应的呈现。作家作品论、现象论、理论话语的建构，包括刊物正在进行的“中国当代小说理论建构”等栏目，都体现着《当代作家评论》是与时代同行、有现实感的刊物。

40年来，《当代作家评论》因对现场的介入而创造了许多的批评事件、批评话题、批评栏目和批评名篇。1984年的创刊号即发文讨论了蒋子龙的《乔厂长上任记》、李国文的《花园街五号》、徐迟的《哥德巴赫猜想》等领时代风气之先的改革文学作品。对陆文夫、韩少功、阿城等人的寻根文学评论，对马原、洪峰、余华、叶兆言、扎西达娃、孙甘露、格非、苏童、残雪等人的先锋文学评论，都以细密的作家作品论呼应着寻根文学、先锋文学的思潮，并开创了新的批评标准和话语体系。如吴亮发表于1987年第3期的《马原的叙事圈套》，几乎就是在西方结构主义叙事学理论还没有在国内广泛译介的情况下，发明了一个中国式先锋性的叙事学概念——“叙事圈套”〔对应着后来翻译进来的“元小说”（meta fiction）的概念〕。对于重写文学史、人文精神讨论等当代文学史事件，《当代作家评论》也以冷静的态度对学术热点投以辩证客观的评论，在作家创作的微观层面透视话语变迁的脉络。21世纪以来，《当代作家评论》也紧贴时代脉搏，创新办刊方法，如2010—2011年，与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联合主办“批评家讲坛”，先后邀请丁帆、王尧、吴俊、陈思和、陈众议、王晓明、陆建德、顾彬等国内外知名批评家走进校园，与高校师生共同探讨中国文学的源流、经验和方法。讲稿陆续刊发，形成文字与话语的双向互动，产生了广泛的学术影响。（见李桂玲：《“批评家讲坛”受到广泛关注》，《人民日报》2012年2月28日。）此外，如王尧主持的“小说家讲坛”栏目持续了多年，把中国文学的现场生动地搬到了《当代作家评论》。这些栏目和文章提出并强化了重要的具有时代意义的学术话题，对当代文学的发展具有启发作用。

《当代作家评论》时刻关注文学与时代发展的密切关联。为响应脱贫攻坚、乡村振兴号召，2017年来刊发社会主义农村题材作品评论文章40多篇，充分关注并探讨了新时代乡村巨变、乡村振兴发展等重要文学现象、现实问题与文艺成就。刊发的一批重要研究文章，如丁帆的《中国乡土小说研究的百年流变》《关注乡土就是关注中国》、范玉刚的《文学可以为脱贫攻坚贡献什么？》、孙桂荣的《乡土中国的表述与被表述：农村妇女“在地”写作与重建乡土叙事伦理》、周景雷的《新世纪以来乡土叙事中乡村治理书写的嬗变》等。《当代作家评论》以文学批评的方式关注了当代乡村巨变的文学表达与文学成就，呈现出大时代的真切温度与呼吸，呼应了党中央的大政方针政策要求，体现出期刊的社会公益属性。

2019年，“东北文艺复兴”通过社会实践层面的文化现象为人们熟知。双雪涛、班宇、郑执、谈波、杨知寒等东北作家的文学作品，兼及《铁西区》《钢的琴》《白日焰火》《漫长的季节》等以东北后工业时代为表现对象的影视作品，受到普遍关注并产生轰动效应，甚至成为一种带有狂欢性质的大众文化现象，热度至今不减。为此，《当代作家评论》从2020年第5期开始，开设“东北文艺复兴研究专辑”，从文学层面理性地探讨文艺何以东北，东北何以振兴，从“东北文艺复兴”话语考辨、“东北文学”中的中国文学、“东北文艺复兴”的命名、互联网文化与“东北文艺复兴”等多重文化视角进行深度阐述，探幽“东北文艺复兴”的底层逻辑、情感结构、审美特征和时代价值，致力从复杂的文化现象中剥离出具有本质性、当代性和创造性的学术主张，预判和引领东北文艺复兴与振兴的发展路向。与此同时，“新南方文学”热度持续上升，由此掀起地方性文学的研究热潮。对“东北文艺复兴”现象的持续关注和讨论，不仅体现着《当代作家评论》作为辽宁老牌期刊对于东北振兴的情怀，更显现着作为文学评论期刊对于文化建设的责任感和使命感。

面对互联网的迅猛发展，《当代作家评论》直面话语场域更新，积极回应新现象所带来的文学新观念和新方法。近年来，刊物开设的“当代文学观察”栏目尤为关注“当代性”与创作、批评之间的互渗（如丁帆的《“当代性”与马克思主义批判哲学视域下的文学批评与阐释》、陈培浩的《“现代汉诗”与中国诗学“当代性”的生成》、“当代文学的‘当代性’与研究范式转型”专辑等），试图在史的恒量与当代的变量中，理解“当代”的流动性及其所带来的文学变革。“当代文学观察”还刊发了诸多探讨融媒体视域下的文学传统与新变的相关文章，其中，网络文学和科幻文学的起源、现状与传播，新媒体文学批评的特征与局限，人工智能写作的伦理及限度，大数据对文学发展的影响，文学文本改编的优势与审美困境等新兴学术问题，在《当代作家评论》中都有不同角度的呈现和讨论。这些讨论凸显了人文精神对技术壁垒的反思和超越，将文学研究引向了更为开阔博大的学术天地。“研究小辑”“作家作品评论”和“当代诗歌论坛”等常设栏目，锚定具有典型性和时代性的作家作品，以集中或散点的形式对其进行深入阐释和理论剖析，探讨其被经典化的可能与局限。作家作品的研究范围基本上覆盖了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重要文学奖项和排行榜的获奖作家作品，也没有偏废奖项之外的遗珠和小荷才露尖尖角的代表性新锐，共同构成对文学现场的多元映照和全面透视。

《当代作家评论》不仅呈现现场，也制造了许多经典现场。40年来，《当代作家评论》策划举办的全国性重要学术会议不下50场，提出多个引起学界广泛讨论的重要学术话题。例如2001年“小说家讲坛”上，莫言提出的“作为老百姓写作”的创作主体定位，至今都是阐发作家写作立场时被反复提及的经典立论。2005年“小说现状与可能性对话会”上提出的“捍卫长篇小说的尊严”话题成为年度热点，莫言、贾平凹、阎连科、王安忆等众多知名作家参与讨论，王晓明、王尧等几十位专家学者撰长文论述，在全国掀起讨论热潮。“无名论坛”及近年来的“当代文学观察”等专栏，也积极介入文学现场，参与塑造动态生成中的学术史。此外，20世纪90年代，《当代作家评论》设立的“中国当代优秀批评家奖”和一年一度的优秀论文奖，表彰对中国当代文学与批评的繁荣做出杰出贡献的批评家，奖掖具有思想性、话题性、先锋性的论文。每年的颁奖典礼同时举行中国文学高峰论坛，汇聚当代文坛精英力量，在杂语共生的当代文学现场提炼出具有价值的文学文化命题。

《当代作家评论》创造了一种“行动中的美学”，（黄发有：《行动中的美学——〈当代作家评论〉与当代文学批评》，《上海文化》2008年第6期。）并且一直“正在行动”中。正如施战军指出的，近年来的《当代作家评论》展现出了更大格局、更新气象，胸襟更为宽宏，视野更为开阔，历史与时代相近，问题与建构相洽，本来与外来相应，探源与前沿相关，有根魂，有融合创新的丰沛的现代活力，也因为杂志的好眼光、好栏目、好选题，推出好文章、好作者，特别是新一代批评家被吸纳包容，并以文章质量遴选拔擢的分寸把握，使得刊物朝气升腾，又不失谨严法度。

正是基于“现场感”的延展性和当代文学的内在张力，《当代作家评论》才能保证鲜活的生命力、不竭的话语资源，不断产生蓬勃的学术生长点，成为当代文学批评生产链条中最活跃的一环。

以“历史化”反思推动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范式转型

现场是内含历史的当下，而历史是无数现场的沉淀。《当代作家评论》既注重对文学现场的定格与形塑，更注重对当代文学历史的研究和反思，因为由现场聚集而成的历史终归指向未来。《当代作家评论》开设的“寻找当代文学经典”“中国当代文学再评价”“文学史料”“文学史写作与研究”“批评史研究”等栏目，在百年新文学发展流脉中整体把握当代文学的历史走向，再现文学现象、群体、刊物、作家作品等史料，以历时和共时的双重目光对其重新解读和阐释，赋予其全新的审美观照和时代价值。《当代作家评论》始终致力于推动中国当代文学的经典化和史学建构，呈现了历史的“现场感”和现场的“历史感”。

变动不居的时代潮流和层出不穷的文学现象，为中国当代文学史的研究增加了难度。孟繁华、欧阳江河等学者对于“当代文学”的命名、边界和研究路径、立场进行了反思。孟繁华首先抛出当代文学史写作的问题：当代文学已有70多年，超过现代文学两倍还多，那么当代文学还要持续多长时间？面对“当代”所暗含的无限延伸的开放逻辑，孟繁华建议：“我们不如把中国文学史就划分为两段，一段叫作古代文学史，一段叫作现代文学史。那么当代文学就划到现代文学史里面，我们可以在不同的时段里面来表达某一个时期的文学史的地位和价值。”欧阳江河以“现代性是一个装置、框架、范式，而当代性是开放的，包含了未来”的看法来呼应孟繁华的提议。欧阳江河同时提到当代文学史写作的根本立场混乱和本末倒置问题，他注意到一些当代文学史写作者更加注重现象、事件而非更为本质的文学本体，还有评奖机制、媒介迭代、市场（读者）反馈等因素对文学史写作的介入，借此点出文学史写作的表层化症候及其与文学研究本质的背离。他倡导在外部环境的冲击下，无论是文学创作还是文学研究，都应守护文学的初衷，捍卫给人以感动、启迪和审美享受的文学，以生命的想象力建造“更高的一层楼”。其实关于当代文学命名的合理性和当代文学史建构的讨论由来已久，这也是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一直澄思寂虑却悬而未决的痛点问题。在《当代作家评论》创刊40周年的活动上，重申和反思当代文学史写作这一宏大话题的急迫性与可行性是恰切的，也是必要的，这也是杂志的学术公信力和勇于直面问题的魄力之所在。

当“现场”成为“历史”，以对“历史化”的反思为契机推动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范式转型，也是近年来《当代作家评论》最为重要的学术贡献之一。《当代作家评论》在2022年第1期推出了“当代文学的‘当代性’与研究范式转型”专辑，其中的6篇文章都针对文学社会语境、研究对象和诉求的变化，从不同角度为当代文学的研究范式转型提出了思考。杨丹丹的《文学大数据与当代文学研究范式转型》立足于数据技术对文学生态的颠覆性影响及其带来的文学大数据研究的革新样态、“计算”方法，针砭当代文学大数据研究的各种问题和认同困境，同时提出文学大数据研究的价值：为当代文学研究提供新的研究技术和方法，也为文学研究共同体的形成提供可能性和实践路径，提出调整和重塑文学研究方法，以此契合进而建构新的研究范式，并推进不同研究范式在对话中相互补充和再造。陈培浩的《从断裂到共生：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范式观的反思》思考“范式”理论概念的提出及其与中国经验的遇合与重塑，以对“人民文艺”的研究论析、“历史化”和“文学性”的通约、文化研究法的公共性介入等为例证，阐发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范式变迁中，局部对抗断裂和整体共存共生的内在景观，提倡以共生性思维缔造学术研究的“共同体意识”。周展安的《“当代性”的绽出与当代文学研究的“反历史化”契机》认为，当代中国具有异质性、综合性和开放性的特征，“历史化”研究内含的稳定性与变动的当代性显示出某种隔膜。而当代文学的尚未完全入史、当代文学学科的不稳定、当代文学批评展开的随机性等特质，正帮助当代文学研究这一唯一未被“历史”收编的科目获得真正的“当代”品质，论证“当代性”的绽出正是当代文学研究向“反历史化”思维范式转型的契机。还有朱羽的《历史、形式与文化政治——当代文学研究的“当代”构造》、卢燕娟的《“当代”作为问题的发生——以延安文艺运动到“十七年”时期的文学史为对象》、李静的《作为“新显学”的中国科幻研究：认知媒介与想象力政治》，这些文章所关涉的既是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的新兴生长点，更反过来刺激我们更新已有的文学观与研究方式，同时也在超越学科边界的总体视角上，叩问文学之于当代中国的意义。这组文章闪耀着学理的锐利锋芒，又彼此相映生辉，为当代文学研究贡献了典范性的研究文本。这组文章一经刊发即受到《新华文摘》《人大报刊复印资料》《文艺报》和中国作家网等平台的全文转载推送，这无疑是《当代作家评论》与其所提出话题的学术公信力的有力确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