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唱与合奏
作者: 张普然陈彦的长篇小说《星空与半棵树》①是2023年中国乡土小说的重要收获,也可以说是21世纪以来中国乡土写作的代表性文本之一。这部长篇小说以直面现实的勇气,对具有10余年跨度的中国乡村现实进行了绵密细致深入肌理和骨髓的刻画。没有回避,没有粉饰,也绝不进行简单粗暴的揭露与批判,小说文本既有写实的扎实,又有诗性的飘逸,内容的丰饶与空间的辽阔无疑使其具有了当代乡村史诗的品质。这也是一部充满哲思的小说,作者以其创造性的写法,为读者构建了一部有血肉有灵魂并兼具音乐美、建筑美、绘画美的优秀作品。
一、逆行独吟:人物设置独具匠心
如何设定人物角色,如何管理人物,这是长篇小说写作的关键点之一。一部长篇小说肯定会有众多人物,人物塑造是否成功,是衡量小说优秀与否的重要标准。涉及众多人物的艺术作品,无论是小说还是戏剧甚至绘画,都会将人物分为不同层级,进行凸显或者淡化处理。在众多的“群演”衬托下的必然是主角,也就是主人公,即作品的核心人物。当然,一部长篇小说不可能除一个核心人物之外都是“群演”,按照叙事的重要性和表意功能,小说中人物一般按照层级设置有主要核心人物也可以有次要核心人物,甚至可以设定多个次要核心人物烘托主要核心人物结构。
《星空与半棵树》人物众多,但因作者将其分类设置,丝毫不显得杂乱难记。按照人物身份,有北斗村村民、村委会主任、北斗镇基层公务员、三任镇领导、两任县委书记、省里官员;按照人物角色功能,有核心人物北斗镇基层公务员安北斗,有北斗村老上访户温如风,以及北斗村村霸刘铁锤。随着温如风与刘铁锤因半棵树被偷结下的仇怨滚雪球一样不断发酵膨胀,安北斗10余年人生与对温如风的追访纠缠在一起构成了故事的主线。当然,还有一个人物承担着重要的叙事功能,那就是小说中被当作“乡村良心”的草泽明老师,他是乡村的智者和圣者,是传统文化和理想人格的化身。
点亮工程、酿甘蔗酒、铁路建设,是北斗镇三任领导发展经济的大工程。在乡村汹涌澎湃的欲望洪流里,草泽明是一个冷静的观察者,安北斗是一个内心反对者,温如风是一个不合作甚至激烈抵抗者。安北斗、温如风是草泽明的学生,草泽明还有另一个学生,就是小说的重要反派刘铁锤,刘铁锤是三大工程的参加者、摇旗呐喊者,更是获利者。这师生四人构成了叙事的核心。
安北斗是这部长篇小说的主人公,他连接着星空和半棵树,他的世界由浩瀚的星空和一地鸡毛的世俗生活构成。他的喜怒哀乐上接天下连地。作为一名天文爱好者,他有着超出一般人的冷静和认知,他善良正直聪明能干,作为公务员他恪尽职守,作为丈夫和父亲他无私付出。然而就是这样的人,他不仅在职场上混得灰头土脸,甚至家庭生活也妻离子散,最后沦为北斗镇的笑话。无疑,安北斗作为北斗村的第一个大学生,他是一个优秀的人,然而就是这样优秀的人却成了“失败”的人,他活得远不如那个北斗村的老同学刘铁锤风光。
无独有偶,同学温如风也是一个现实生活中的失败者。他作为一个勤劳肯干、爱妻顾家,一心奔好日子的农民,本来是不问世事的,却因为被村霸刘铁锤欺负,心有不甘而走上上访之路,但上访却使事情越发糟糕,矛盾非但没有得到解决还不断衍生出新的问题,温如风原本红红火火被人嫉妒艳羡的日子日渐暗淡,最后家园被毁,亲人抱怨。于是这个原本老实本分的农民就不断地出走上访,从镇到县到市到省甚至到北京,求一个说法的上访生涯也使他这个人物的性格不断生长,他的无奈和绝望,他的愤懑和悲怆,他的无赖和狡黠,他的那些匪夷所思的滑稽举动,都混在一起,都在这个人物身上产生了某种悲喜交加的效果。温如风是小说中最丰满最有光彩的人物形象,他被生活裹挟着往前走,不甘最后走向固执,抗争最后被看作疯子,而这一切都不是他能控制得了的,就因为不甘低头不甘受辱,他必将承担一切生活的风霜。
安北斗和温如风都是有气节有骨头的人,安北斗固守良知,作为追访者,内心的正义甚至促使他暗中帮助温如风的上访,在温如风即将被送往精神病院之时,他挺身而出威胁领导自己要亲自去北京上访。安北斗和温如风在现实生活中都是小人物,是弱者,但他们身上却散发着无畏的勇敢者的光辉。
草泽明也是一个勇敢者形象,当然他也是现实生活中的失败者,空怀满腹经纶和道德理想,连个民办教师职位都被迫辞去,只能在草家庄种地隐居。他本来闲云野鹤,却也不得不在斯文坠地时走上赴省城和北京的上访之路。
主人公安北斗的一左一右分别是世事洞明的乡村隐士草泽明,不畏艰险勇敢抗争的上访农民温如风,这三个人构成了小说人物的正向力量,他们都是世俗意义上的失败者,他们的所谓“失败”正是值得一个时代深思的问题。
他们三人是失去理智时代的清醒者,是欲望洪流的逆行者,是大合奏中的不和谐音符。同时,他们三人又都是孤独者,安北斗的心在星空,草泽明的心在“道”,温如风的心在公平,他们固执地不合拍不仅得不到周围人甚至亲人的理解,而且即便他们三人之间也不能够达到完全相互理解,他们每个人都在独唱,孤独是他们的宿命。
他们的精神层面不同,难以成为完全的知音和知己,在精神层次上,草泽明的层面更高,他是当之无愧的老师和导师,安北斗要比温如风更多理性和自觉,温如风不懂那么多道理,他只是秉持朴素的人间道理在为自己一家讨说法。但他们三人面对恶能够在某种程度达成部分的理解和共识,所以他们最后能够合力抵抗。草泽明、安北斗、温如风师生三人的逆行独吟,使这部作品具有了强烈的反思和批判意味。小说中的草泽明、安北斗、温如风一起作为主要角色构成了时代之问和现代性反思,而刘铁锤则作为欲望的代表成为了他们鲜明的对立面。当然,“群演”也不是可有可无的,他们是故事的重要构成,如果没有三大经济发展工程,哪有洪水猛兽般的欲望的暴露?没有人们欲望的汪洋恣肆,哪会促成刘铁锤的发达和毁灭?
二、天上人间:空间设定别具一格
《星空与半棵树》的空间设置,在纵向上采用了天地参照法,横向上采用了层层推进法,这样小说的物理空间纵向是从地表直到宇宙星空,横向是从北斗村到镇到县到市到省城直到北京,这样,小说的空间就变得无比辽阔。把星空作为重要的叙事对象纳入小说,让其承担重要的叙事功能,这是这部长篇小说的独创。
小说的名字叫“星空与半棵树”,当星空与半棵树相遇,就是无穷大与无限小的对视,作者对半棵树被偷引发的滚雪球上访和追访中,有平视的描写与观照,更有为人间的这出大戏赋予了足够高远的俯视视角,使其常常变成杯水微澜。主人公安北斗是一个天文爱好者,这样就让星空能够不断进入文本,星空作为小说景观的同时也承担着叙事功能。星空是小说中人间悲欢的重要的参照,同时也为小说提供思想支持。
小说中北斗镇每个人都在星空之下生活,但没有人关心头顶的那个世界,他们关注的只是自己眼前的事物。因为北斗镇只有一个安北斗痴迷于星空,所以安北斗是一个异数,他与大家的生活状态疏离,与自己的家人也越走越远,直至最后走散。安北斗独享了星空的美妙,同时也饱受了星空给他带来的俗世的孤独和痛苦。
星空在小说中并不是脱离世间的单独存在物,在小说中,天与地时常关联在一起。北斗村、北斗镇、七星山、勺把山,以及安北斗这些名字本身就是对星空的呼应,而镇党委书记南归雁的点亮工程对星空的污染也体现了作者对不顾生态发展经济这种短视行为的否定。人间大舞台上演的悲欢离合,在星空的比照下就如半棵树一样的微不足道。星空的不断出场,每每将小说的纵深无限拉长。
作者横向空间的设定仿佛一圈圈的涟漪不断荡开扩大,而那半棵树就是扔进湖心的石子。作者以安北斗的天文爱好者身份搭建起星空与大地的纵向空间,又以温如风因为半棵树被盗的逐级上访铺开了小说的横向空间。于是这部小说的叙事从天上到地下,从北斗村一直到京城。纵向空间提供的更多的是对人间事的反思和精神上的追问,横向空间则提供的是人间百态和纷纭世相,反映更广阔的社会生活。
在小说中,空间和时间都承担着叙事功能,空间的大小决定容量的多少。《星空与半棵树》从小说的原点北斗村一圈圈荡开去就是为了容纳更多要表现的内容。这是一部写乡村的小说,但小说却不仅仅把封闭的乡村作为书写对象,某个乡村的故事与城市甚至与更遥远的地方都可能存在着密切的关系,甚至是一个时代和社会的症候性表现。
温如风的上访是小说横向空间不断外展的主要推动力,此外,安北斗的妻女从镇到县到省城,孙铁锤与省城官员表侄之间的勾连都起到了扩大横向空间的作用。上访户温如风本来是北斗村一个勤劳本分的农民,他一直认定“劳动是美丽的”,劳动的号子是“最美的歌”,他愿意以超常的劳作来换取有尊严的生活,然而“现在的北斗村,诚实劳动已经不是歌,而是一个笑话,甚至是蠢驴行为了”。而这种情况岂止是一个北斗村的问题。利益驱动,不择手段,因为有这种社会病症才有了刘铁锤的如鱼得水,才有了北斗村村民不顾死活地炸山掘河以及对刘铁锤的疯狂膜拜。
万事皆有因果。多行不义必自毙,北斗村的疯狂逐利最后招引来致命的大爆炸,横行霸道的刘铁锤也被派出所所长何首魁击毙。而这些北斗村发生的故事与其他乡村的故事又有何不同呢?正如草泽明发出“苍生之苦也有苍生自身的悲哀”的喟叹,当愚昧短见遇到利益煽动,藏在内心深处的怪物就会跑出来。于是,那些被偷的大树成为城市的风景,那些被拐卖的孩子成为别人的儿女,那些青山绿水成为开膛破肚的目标,那些戏里演的、台上唱的无不是混沌的世事和错乱的人生。
家国同构,一个村庄与一个国家也是同构的。小说的结尾基本符合善恶有报的宇宙法则,草泽明怀着希望,临终前制定了新的乡规民约,安北斗在草泽明未完成的这部《北斗村生息契约》所讲的如何在仁义、羞恶、尚勤、上进、节俭、商量、守法,以及利己而不害人的条件下美好生存下去的互惠互利契约上,加进去了保护自然的内容,并说这是北斗村人赖以生存万世的根本。这是草泽明和安北斗的理想,也是作者的理想,然而星空之下,人类是否能够真正获得清明的智慧,而不再折腾呢?
三、人生如戏:叙事方式独出心裁
《星空与半棵树》将舞台剧与小说杂糅,以戏剧的方式使小说突破重重叙事限定和障碍,呈现出奇异的叙事效果。同时还安排了大量的猫头鹰独白,使小说的叙事维度呈现出极大的丰富性。
小说开篇就是舞台剧,这个舞台剧以序幕的方式开启了《星空与半棵树》中的这场人间大戏。那只金色的猫头鹰甫一登场就成为整个事件的观察者,它以它的饶舌的独白,既为读者打开了与人类近邻的动物世界,使大自然作为小说的一部分进入叙事,同时它又以幽默与荒诞的语言风格为小说众声喧哗的话语合奏增添了生动的色彩。作者还直接将独幕剧《四体》植入小说,以荒诞剧的形式,让安北斗、北斗镇派出所所长何首魁、刘铁锤等人与阎王爷和黑白无常等同现舞台,而猫头鹰再次作为观察者目睹了小说故事以戏剧形式呈现的高潮。
猫头鹰叙事是作者小说叙事的分身态,这一小说中的人格化动物叙事,不仅为小说增设了动物视角,同时也打破了小说整体叙事的沉闷,使文本达成了一种轻与重的平衡。猫头鹰的视角近似于上帝视角,又因其是第一人称叙事,它比上帝视角更多了一份亲切感。猫头鹰插诨打科的滑稽性相当于戏剧中的丑角,它的独白和旁白具有很强的舞台效果,猫头鹰叙事的不断楔入使整部小说更像是一出在舞台上演的戏剧。
如果说鸟瞰北斗村的草泽明老师是世事洞明的乡村明白人,他少欲知足与自然和谐相处的隐士生活是人类的理想状态,那么猫头鹰则是鸟瞰人类的神鸟,它背后那个与人类密切相关的自然界提供给了人类认识自我的另一个角度。
小说安排猫头鹰以戏剧角色出场,还让它在叙事中不断出入。因为生态的破坏,人们不得不承受这种破坏带来的后果,猫头鹰比人类更有神性,它能预知灾难和死亡,它迫切想告知人类灾难的临近,但人鹰殊途,人类无法理解这种预警,甚至把它的预警当作诅咒而对其进行驱赶。每个生命都是孤独的,生命之间没有办法达成真正的理解,更何况不同的物种。猫头鹰选择安北斗作为它的人间天知,因为安北斗是“一个还懂得把眼珠子从脚背上移开的人”,但结果还是“夏虫不可语冰”,安北斗也无法逃出人类的局限。
猫头鹰不仅是一个人类生活的旁观者、预警者,还充当着审判者的角色。在猫头鹰絮絮叨叨喋喋不休的独白中,我们看到了人类的愚蠢、自大与可怜。猫头鹰从小说的序幕舞台剧中起飞,它作为小说中的重要角色,每一次在小说文本中出现都在提示我们,正在进行着的是一出戏剧。这样人生如戏的意蕴就以这种小说与戏剧混杂的形式彰显出来了。小说的结尾还是“猫头鹰说”,我们到最后才发现这只猫头鹰才是小说最具有智慧和思想的重要角色,作者用猫头鹰来完成对种种人类问题的思考和揭示。
小说中草泽明在思考,安北斗也在思考,而猫头鹰的认知明显高于这师生二人,每个人都活在局限里,而猫头鹰在某种程度上打破了人类的局限获得了更多的自由。
总之,《星空与半棵树》以小说和戏剧双重叙事的方式创造出了令人惊艳的艺术效果,除了荒诞感和喜剧感,也产生了叙事通道的多元,即荒诞主义、现实主义、浪漫主义多重合奏的磅礴交响。
【作者简介】张普然,高级工程师,辽宁大学文化产业研究院特聘教授。
(责任编辑 王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