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叙事”的精神原点:张楚小说《云落图》读记
作者: 卢桢熟悉张楚,源自他笔下的一座座冀东小城。它们都在唐山腹地,有时候叫桃源,有时候叫云落。镇子不大,离城很近,离乡也不远,应该有一条河流过。镇上的人大多行色匆匆,各自沉溺于奔波无功的命运。有些人狂躁不安,有些人沉默木讷,却都有着需要守护的秘密。城市商业文化的洗礼,城乡流动空间的贯通,打破了镇子的宁静。当人们被牵涉进更为细密、复杂的经验世界时,围绕“县城宇宙”层层展开的故事,便也有了全新的精神图景。张楚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云落图》①,正是这样的文本。小说正式发表前一晚,张楚在微信朋友圈里写道:“时光总是比我们想象的要短促,难忘无数个不眠之夜,难忘和小说人物朝夕相伴、痛苦又辛苦的日子。”的确,这部长篇历经五六年时间打磨,几易其稿,堪称他用情最深、用心最重、用时最久的作品,也为他的“县城叙事”赋予了全景展示与深度揭示的可能。
一
《云落图》的织就,依靠的是张楚熟稔的绵密叙事。不过,立体鲜活的人物群像、密不透风的话语弹射、亦动亦静的风景转场,并未给读者深入文本设置过多的障碍。相反地,刚刚踏足云落,一股熟悉的气息便弥漫开来。那是由海蛎子的腥、泥土的甜,以及粉尘、纸浆颗粒、鸡屎混合而成的味道。它从《在云落》《过香河》中飘出,几经流转,又汇入了《云落图》。张楚塑造的小城镇都有着相似的气味,闻之寻常却挥之不去,萦绕于文本的字里行间,又如无形细线,连缀起城乡间的孤单个体。即便嗅觉感官迟钝,难以因味识文,那么还有一种方法,便是从人物入手,为不同篇章觅得联络的途径。比如万樱,她是《云落图》的主人公,小名樱桃,也曾出现在中篇小说《刹那记》里,还是短篇小说《樱桃记》的主角。此番操作,是像王小波“捏制”的一个个不同的“王二”,抑或是像颜歌笔下共享着“顾良城”名号的芸芸众生?还是说,张楚的“樱桃”产自同一片苗圃,她们本是一体,共同演绎着一个女性的心灵历程?
于是有必要对“樱桃”做一番知识考古,用以洞悉樱桃的历史,厘清张楚的创作心迹。《樱桃记》②中,小镇少女樱桃体胖腿短,右手残疾(只长了三根手指),经常被男同学戏弄,尤以罗小军待她最狠。樱桃时常留意小军,对他的感觉由逃避逐渐转为爱慕。知晓他热衷于收集地图,便托继父为之寻觅,却也给了继父侵犯自己的机会。在故事的尾声,小军没有理会樱桃的馈赠,空留樱桃茫然一人。她望向小军消失的远方,体内浮腾出钻心的痛。显然,在残酷、粗粝、干燥的小镇空间,暴戾终结了一切童年的美好幻想,主导作品内核的是张楚对女性人物的隐忍之同情。常人习焉不察的生活片段或是人间偶遇,经由作家的悲悯之心洗滤,留下了痕迹深刻的精神面影。如他所言,樱桃的生活原型是他弟弟的小学同学,那女孩“胖到令人眩晕,没有父亲,且缺半截手指”,是他见过的“最丑的女孩子”,多年后,他眼前“还经常浮现她的影子,就写了《樱桃记》”①。这段揭示“樱桃”诞生始末的文字里,有着一个不太被人关注的细节——那位女孩曾写下过血战书,要和质疑她的人决斗。相较之下,作品里的樱桃并未复制其原型的性格,仅保留了笨拙沉重的体态。由此导致的自卑,使得樱桃对外界的认知往往显得迟钝,她的懵懂、退缩、惶惑,令她无法前进,也无从逃离。内嵌在她生命中的,远不止单纯的青春期悸动。
而那位女孩并未在张楚的世界中消失:“又过若干年,我又碰到她。她因生得丑,嫁给了一个种地的农民,这在县城里很是罕见。那天她穿着军大衣,不停在雪地里打手机,间或大声吵嚷。我观察了她很长一段时间……后来我就写了《刹那记》,或许出于怜悯,我给这个少女时期的樱桃安排了一个还算和暖的结局。”②于是我们恍然大悟,第一次遇见那个女孩,诞生了《樱桃记》,多年后重逢之时,张楚已为人父,内心的善良和温暖,倏忽被眼前的女孩激活。所谓《刹那记》③,如庞德邂逅地铁车站的女子一般,稍纵即逝的刹那间,故事的种子便再吐新芽。依然是那个樱桃,照旧是小的切口,《刹那记》接续《樱桃记》的故事线索,追踪着樱桃的成长。她仍旧思念着罗小军,不时给在部队上的他写信,却从不敢署上姓名地址。继父在矿上失踪后,母亲选择再嫁,新继父是位鞋匠,对樱桃很好,引发了母亲的恶毒猜忌与咒骂。为了保护同学,樱桃被流氓侵犯,以为自己怀了孕,一张“良性肿瘤”的诊断证明,终止了母亲对她和继父关系的毁谤,一切恢复风平浪静。短暂的虚惊,继父的守护,或许就是张楚留给樱桃的悲伤后的暖意。
《刹那记》中的樱桃停留在了少女时期,她的良善与卑微,是否会被旋转着的时代裹挟甚至改变?如亲人一般,樱桃的形象萦绕在张楚的头脑中,成为心结一般的存在。“其实我一直在构思一个长篇。我想写樱桃长大之后的故事,想以她从青春期到成年之后的成长史为线索,写一个县城和一个女孩子心灵的变迁,写一个笨拙、卑微的生命在历史长河中如何固守自己的位置。”④于是《樱桃记》和《刹那记》被纳入《云落图》的文学空间,张楚便有了一次更从容长久地观察、陪伴、守护樱桃的机会。《云落图》的文体颇有特色,在正序展开的章节间,作家适时插入了多篇“人物小传”。如第一篇小传“地图”分为7个小节,前6节的内容对应了《樱桃记》。稍有不同的是,樱桃和罗小军“成为敌人”的时间从11岁调整为10岁,桃源化为云落,清水镇小学变成云落实验小学,街边的一些风景,像教堂改成了职工俱乐部……细枝末节的差别外,比较大的变化在于樱桃的外表。除了笨拙肥胖,眼睛大小不一,有一双“鸭蹼手”,她已无“只长了三根手指”的残疾。此外的篇章内容,几乎都与《樱桃记》无异。再看“地图”的第7节,则是体量高度压缩的《刹那记》。中篇小说的故事主线,即樱桃与继父、母亲之间的家庭叙事被大幅度删减,得以保留的反倒是原文的支线——樱桃对罗小军的懵懂思念。宏观透视下,《樱桃记》与《刹那记》构成樱桃的人物前传,它们陈述了《云落图》的缘起,为少女樱桃到中年妇女万樱的成长做了补叙和铺垫。
一直以来,张楚的写作追求的是稳步攀升。《樱桃记》中的高密度叙事,已然彰显出某些细腻的质地。作家找准了“反传奇”的书写策略,力求读取边缘者人性中的卑微、良善,于平淡中点缀真奇。樱桃命运的频仍波动,具备了召唤性的特质,吸引人们静心沉入主人公的精神世界,与她一同盼望等待。而《刹那记》可以视为张楚对小说意象系统和结构控制力的成功实验。外部世界的精神畸形,在家庭空间的内部得以拟现,叙事切口缩小后,人世间的疼痛化为幻象,流入主人公意识深处最柔软的地方,在微观的结构中凝结成一片纯净斑斓的心象。经由《樱桃记》和《刹那记》,张楚隐约察觉到,他可能“需要一种更宽广深邃的方式”①来审视对世界的态度了。为此,他把酸楚与哀伤融入了对人物的持续赋值,以一部《云落图》加固守护着这份怜悯和感怀。借助“樱桃/万樱”,作家一步一步完成了从短篇、中篇再到长篇的尝试,由体察人心到勘破现实,达成了对世界的诠释与总结。万樱也如一面镜子,她以不变的姿态,小心吸纳着照进心底的光束,并将之加以折射,以温情照亮世间众生之相。
二
《云落图》中,万樱给读者的第一印象,是透过天青的感官实现的。她的出场方式有些特别,先是声音,然后是形象,渐次出现在天青的视界里。她的声音沙哑,如“雨夜传来的断断续续锯湿木头的声响”,她为人热情,时而羞涩,话说多了,耳根会泛红。她的头发似乎好几天没洗,刘海油腻,腰身“轻微耸动间皮肉便时不时露出,生猪油般白”。张楚为何要以“他者”视角安排万樱登场?为什么不让那些生在云落、与万樱命运紧紧缠绕的人,甚至干脆是作家自己,来开启对她的言说呢?或许,天青的“外来者”身份以及他与万樱的“陌生人”关系,才是张楚所看中的。天青在城市生活,要不是参加灵修团的旅行,便不会入住云落民宿,也无缘逢着万樱。因此,他便最有可能对万樱进行一种“客观描述”。可以想见,云落镇中即使是不认识万樱的人,大概也都曾与她擦肩而过,或是熟悉她肥胖粗笨的身形,或是断续听闻过她的遭遇,故而讲述起她,就很难超脱主观印象。唯有借助天青这位外来者的眼光,才有机缘呈现自然状态下的万樱。无论语态还是体态,她都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甚至,不了解“樱桃系列”的读者看到这里,也许都未意识到,这个仿佛再也不会出场的、过客一般的女人,就是牵动故事流向的主人公。把重要人物往“淡处”写,为之找寻让人心灵悸动的戏剧性元素,这已映射了作家的人物观及写作观。
没有特殊的事件衬托,也远无“人未至声先闻”的惊艳,万樱平淡的出场,无涉生命的波澜壮阔,似乎也不会牵连天青的生命运程。实际上,读者只有洞悉了故事的全貌,才能理解作家的铺垫与伏笔之妙。例如,开篇几次提到天青惯于使用香水,暗示了他对气味的敏感,由此才有后文对万樱的嗅觉感受:她没有这个年岁女人惯有的“水果微糜之气”,倒是充满了“旷野的清朗,那种深夜隐隐传来的掺杂着玉黍、稻谷和甘草的气味”。感性主导的嗅觉鉴定,实则指向两端,旷野蕴含着诚恳,深夜融合了羞怯,二者集束,便是天青对万樱的印象。从平凡的万樱身上,天青发觉了令他感到亲切熟悉的安全感,这番相遇是巧合,也是必然。
小说第二章名为“春醒”,万樱的形象由他人的侧面讲述,转换为作家的客观描述。精细勾勒云落春景之后,张楚正式为万樱起笔。天还没亮,万樱就要去清扫大街,头晌泡在同学来素芸的窗帘店里帮工,晌午准时去老太太家当保姆,顺带料理民宿,后晌去按摩院干活儿,晚上回家还要伺候植物人丈夫华万春。密不透风的生活,走马灯似的转场,是中年万樱的生活日常。本应叙写辛劳,张楚的走笔却别出机杼,说一到春天,万樱“浑身就有使不完的劲儿,周身燥热骨节嘎巴,有啥东西在血管里东拱西窜,走起路来脚下仿佛踩着闪电,就连湿疼了整个冬天的膝盖也涂了油脂,松俐轻快许多”。轻盈谐趣的叙述,蓦然使人联想起《野象小姐》中的鲁叶香,仔细品味,又能发掘文字间渗透着复合悲喜的内在生命力,以及迟滞的、来自沉默之大多数的声音。
更多时候,他者眼中的万樱似乎是不觉知痛苦的。大致是因为她的钝感,她的低眉耷眼、不善言辞,她在外人眼中的能吃能睡,在背阴处的自生自灭,已然垒出一道墙,使人们既认定了她的善良、靠谱,也同情她的命运,但看她时仍像是瞅一只“呆头鹅”,无暇也无心窥探其内里的质地。容貌的自卑、情感的受挫、家境的窘困……令万樱的生存焦虑日益滋生。她的真诚、善良、迟钝是性格使然,又是潜意识中保护自我、维系自尊的方式,本身即具有情绪价值。凡事她总先退让一步,仿佛天生欠着人家,即便跟情人常云泽相会,其角色也更像是一个被动的牺牲者,要不断去安抚对方,就算腰酸背痛,也装出欢喜的样子。一个细节值得凝目:“有时她从背后搂着常云泽,幻想着他是个襁褓中的巨大婴儿。她是他的母亲。他除了吃喝拉撒,咿咿呀呀,一直都很安静、听话。”梦境源自现实中无法满足的愿望,而万樱的期冀,侧面揭示了她在两性关系中的劣势。唯有情人变成婴儿,才有能力驾驭情感,其不安全感可见一斑。
从《中年妇女恋爱史》开始,张楚对小城中的“中年妇女”群体持续投射关注目光,试图点亮那些被遮蔽的心灵世界。曹霞曾评论道,张楚的价值在于写出了“现代生活的坚硬和冷酷,指出了人在世界上失败而无望的处境”①。在步入“中年”的万樱身上,这种处境表现得更为明显。张楚诉说了万樱的艰辛与卑微,但他要告诉人们的是,哪怕是最卑微的人,都有着丰富的内心世界,有着专属其身的表达自我、宣泄自我、建构自我的方式。有些人可以沉默,但其精神世界依然充盈。为了疏解与人交往中的自卑感与紧张心绪,万樱必须觅得一种能够令她自洽的方式,据此完成自我表达和自我实现,她所依靠的,正是“饮食”这一凡俗又奇特的路径。在张楚的文本空间内,饮食构成了书写地方的重要面向,它不仅维系着文学的地域性特征,还牵扯出众多关乎主人公精神的标识性信息。一方面,尽管每日操劳不休,但智识与能力上的平庸,使得万樱的日子依然过得紧巴,连早点摊上的胡辣汤都舍不得多喝。可她又偏偏饭量极大,对食物有着天生的热忱,因而最朴素的愿望多出自饮食想象。另一方面,“吃”又关联着万樱与生俱来的能力——嗅觉和味觉上的极度敏感。少时,她被罗小军抓住辫子,惶恐之际,却窥见“一种白色所胁迫来的无端香气”,闻到“一股红糖姜水的味道”。步入中年,两人相见,她“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味道……有点像寒冬时红糖泡姜片的味道”。以通感体验世界,凭嗅觉辨识他人,情境之间的碰撞、衔接,彼此唤醒,相互激发,再次印证了万樱的感觉之奇特,也足见作家对细节的精密控制。由对人的体验推及对环境和世界的阅读,万樱本能依靠的,依然是味觉与食物。比如,春天对于她来讲,简直就是“有钱人婚宴上的流水席”,食物充当了修辞想象的语料主导。当她偶遇罗小军后,联想起过往种种,心绪纷乱,恰逢落雨,便忍不住伸舌舔舐雨水。通过味觉、嗅觉、触觉的共通刺激克服紧张,甚至也是她化解焦虑、填充恐惧的最为简单的方式。在给老太太煎鱼时,万樱的心理活动如是绽露:“她惊讶地发觉,在灶台间奔走时,内心如此平静,充盈着一种稀稀拉拉、毛茸茸的幸福感。在她点火时,在她往锅里倒葵花油时,在她手忙脚乱地将面条鱼小心着撒到沸腾的雪里蕻茎叶上时,她忘了常云泽,忘了华万春,忘了蒋明芳,忘了所有不该忘的人……耳中只有面条鱼上下翻滚的咕嘟声,只有煤气灶的蓝色火焰燃烧的噗噗声,只有街上卖凉粉的独眼龙摇着拨浪鼓的扑棱声,鼻子里则是海盐的咸味、雪里蕻的艮涩味、鱼的鲜味、太阳炙烤着菜地的甘味……她懵懵懂懂地想,要是这样一辈子不停闲地为吃食操心忙活,是不是,就能忘了这世上愁肠难熬的事?”与气味和声响交欢的刹那,犹如庄严神圣的仪式,又像是一个舞台,在其中央,我们看到了一个散发着温暖微光的、精神自洽的万樱。张楚用了颇多笔墨绘制烹调的场景,看似闲笔,却真正遁入了万樱的世界,沿着她的感觉方向体验着被拉长的、令其愉悦自足的温馨时光。只有在这个时刻,平时奔忙到连“撒泡尿都要掐点”的万樱才放松下来。她是狭窄空间内的主人,可以随意辨识、调配、组合味道,从中探寻维系精神平衡的能量。通过对味觉的想象和感受,人物的主体性逐渐清晰、立体起来。万樱平时与人交谈,往往出言低调,仅在与人谈论或赠送食物时,她才有自信的姿态。那是她为数不多的可供把握的事物,也为她源源不止倾泻而出的良善,附着了接地气的真诚,自然而然、润物无声般得以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