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整体”:《北流》新知

作者: 丁茜菡

读过林白小说《北流》,几乎等同于在南方方言里浸染过了。小说中有意夹杂的北流话,虽不至于帮读者速成一门方言,但若此时转而阅读语言较为规范的普通话文学作品,便能觉察到日常使用的普通话是多么圆润、饱满,甚至是有些明亮得突兀了。即便对比林白本人的普通话旧作,这种语言上的差异也是明显的。

方言与普通话阅读感受上的差异,仅是《北流》带来的鲜活体验之一。从陌生字词及组合开始,在林白饶有兴致的引导之下,读者于小说丰富的“生态系统”中徐徐而行,为弥散的经验驻足,偶尔也被带入飞快的节奏,在小说描摹的世事变幻中颠簸,而无暇确认身处何方。在《北流》中接触到复杂有趣的地方知识,会令读者意识到,这些知识之所以日久天长隐没下来,有习以为常使用普通话表达的原因。不止于此,一些忽视并非那么理所当然了,一些原本自然接受而未经思考的观念可能松动,继而有一些空隙可在静默中生发。

《北流》以整体的呈现为目的,多方面提供新知,在内容与形式上,扩充乃至更新了读者对“整体”的理解。

一、将植物与人类并置于视野

一如纪录片中探险者跟随向导徒步于亚马孙雨林时往往发生的,《北流》牵绊住读者放缓脚步的,首先是植物。早先的《前世的黄金:我的人生笔记》中,林白曾于《成为鼠类》一篇中把求职失败后的自己比作无根而迅速枯萎的植物①,她又在《看望植物》中写道,“只要我的树还在,我的马尾松、木棉树、杨桃树还在,我的假鸡冠花和仙人掌还在”,幼儿园就能在“岁月这张陈年的枯叶上”起经络作用,让其“沿着它的路径走进一个温情脉脉的童话之中”②。到了《北流》中,植物出现得更多,已使这部作品显而易见地与其他作品区别开来。《北流》序篇中便有“无尽的植物从时间中涌来”③,并预告了伴随而来的源源不断的回忆。序篇之后,读者继续邂逅到的数不胜数的植物,不仅承担回忆路径的作用,而且还是作者的有意宣告——植物在平实叙述中频繁地清晰呈现,意味着具有野生气息的它们并非可略去的背景,而是构成了切实存在的一部分。

这种大肆渲染是作者的有意为之,一个线索,是小说中两处提到英国博物学作家理查德·梅比的《杂草的故事》一书。这本书研究“杂草”背后的文化,指出人们确定某种植物是否为“杂草”依照的是植物存在对人类生活的影响——“妨碍了我们的计划,或是扰乱了我们干净齐整的世界,人们就会给它们冠上杂草之名”;如无这些人为规划,它们便“只是清新简单的绿影,一点也不面目可憎”①。“杂草”被冠名背后有着人类对自身至高无上位置的设定,书中反思,“我们如何、为何将何处的植物定型为不受欢迎的杂草,正是我们不断探寻如何界定自然与文化、野生与驯养的过程的一部分。而这些界限的聪明与宽容程度,将决定这个星球上大部分绿色植物的角色”②。

《北流》将对《杂草的故事》的认同暗藏在主要人物李跃豆的感受与观察上。小说不仅安排李跃豆在火车上带着这本书的电子版——它属于使她“在书名中获得安慰”③的作品之一,又让其在云南时于友人书柜中见到此书的纸质版并取出来,留意到书腰上的文字——“比人类更爱旅行的是杂草”④。一般被命名为“杂草”,便意味着因与人类的利益不符而不受人欢迎,但书腰上的话将“杂草”与“人类”相提并论,还比较起两者“爱旅行”的程度,俏皮之外,提示了人类与杂草实际并无高下之分。《北流》让植物在小说中大量出现并郑重地描述,如同《杂草的故事》一书在这部小说中的两次出现,这使得读者意识到蓬勃的植物作为整体中的一部分的切实构成,也使得人们警觉日常判断背后可能存在的刻板、傲慢。

在小说气脉畅通、大开大合地呈现植物杂芜纷繁的构成之外,林白试图调整人类对自身及自身活动与自然关系的一些普遍的主观界定。“跃豆之前认为,高楼都是丑陋的,唯大自然才够壮美”,尽管厌弃钢筋水泥,但看到香港的灯火后,“她瞬间就改变了看法”,认为“人类的建筑镶嵌在山海之间,从高处望,算得上是大自然生出的闪亮部分”,并得出结论,“要在人类与自然之间找到联系点并不难,这些过分的钢筋水泥,因它们镶嵌在山海之间,从高处望,亦可算作大自然生出的明眸皓齿”⑤。小说由此表达出既不赞同盲目崇拜工业文明,又冲淡人类活动与自然之对立,揭示了大自然对人类世界及人类世界产物的包容。

不仅意识到人类主观影响了对自然的界定,在人类世界内部,林白也敏感于或显或隐的排他现象。《北流》中提到加拿大政府的“抢夺寄养”行动——以英语流利与否而判定原住民儿童的智商,粗暴决定是否需要将他们与家人分离开来寄养。李跃豆在香港参加活动期间的经历也证明,语言背后蕴含着极强的身份感,而身份在人类社交中往往被偏见地冠以高下之分。特殊年代,是否冒着身体浮肿的风险献血而争取进步、靠近主流呢?小说中,罗世饶和赖胜雄二人做出了不同选择,他们人生的轨迹自此大不相同。

当《北流》将繁茂植物与人类并置,主次关系被打破,呈现整体的意识中,人类世界内部的多面向,尤其原本长期被忽视的部分,也向读者涌来。

二、化强音为背景进行人间观察

《北流》还揭示了时代中由上到下有思想和行为方式需鲜明有力地向普通人推广时,相应派生出来的影音文艺的巨大力量。这些作品结合时代与艺术的特点,能以极强的感染力深入人心。作者感慨说,“时代的强音那时候是真觉得好听”⑥,但回过头来也看到,当艺术相对贫瘠时,对于起倡导作用的影音文艺本身的质量,人们并不过分追求,“不能怪饥饿的胃没有分辨力,不要指责蒙昧无知……”不应“在高处指点”,而要理解当时的人“有电影有演出我就是那样欢喜若狂”的心理。⑦

影音文艺背后是时代推崇的思想和行为,《北流》从小学生扮演刘胡兰、李跃豆大声朗诵《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罗世饶喜欢歌曲《革命人永远是年轻》等情节,让读者看到其强大的渗透力。由于在课间游戏中被赋予了被捕后刘胡兰的身份,小学生模仿起影音文艺作品的动作,心理上也飞速地发生变化,不由自主地脱离现实情境而进入激昂的情绪中,“顺势把自己英勇起来,她双手自动背到身后作被缚状”,“她高昂着头,像电影里的英雄人物”。①在稻田里亢奋地大声喊出《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中的“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李跃豆自比“像癫妹一样”,喊过之后“每只毛孔都张开了,心中极是感奋,望见天高地阔,远处群山清晰起伏,……通通都提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处”②。在革命中承受了剧痛的罗世饶,也还是不由得从心底里觉得歌曲《革命人永远是年轻》好听。

使人血脉偾张的强音自是不会被忽略的,但《北流》没有停留于对强音影响力的描述,而是以强音为背景观察人间。林白指出个体对时代声音的依附,映现时代对个体产生的切实作用——获得一种心安。比如,春一从省重点中学高材生沦落到回老家种地,依赖着时代中的强音,在迷茫中以背诵领袖诗词自己打气。春一以一位领导的口吻向继母梁远照的领导询问继母在“四清”运动中的表现,此种怪异做法背后,是个人依附时代腔调来掩饰自己对公职人员的恐惧以及对继母的复杂情感。

人寄居于时代,顺流而行,获得安慰,转了又转,林白又揭示出普通人内心的空白和无力,她以真诚的态度和耐心,不否定成为附着者所获得的安慰,同时呈现了强音之下现实中仍然存在的苦楚与隐患。罗世饶被派去写标语,对比写书法,林白道出了他的充实愉悦与空虚痛苦——“它不要你见性情,只要整齐,干净利落”。标语写得越多,罗世饶便越忘记“字与词的本义”,标语的字也积累在他心中,标语的字是“空心”的,他脑袋中的字便“空心”,给标语的“空心”一层层涂上“艳异的赤红”,也便“一层层覆盖了他”,使他获得“内心平实”之感。③庞天新收听“开头时径放《东方红》,结束就放《国际歌》”的北京外语电台节目,却在特殊情况下被当作了“偷听敌台里通外国”的现行反革命分子。④时代洪流滚滚,湮没他微小的声音,个人辩白是无用的,他为此失去了生命,然而时代的强音又切实地在他死后给予他的母辈以宽慰。庞天新是梁远素之子,梁远照是比梁远素小18岁的堂妹,梁远照向梁远素瞒下了其子已死的事实,编造了庞天新活着的谎言,她顺从时代,顺势而为,“以一个时代的方式,以报纸的腔调,讲起了劳动的意义”,以求“彼此相安”。⑤

王汎森在《执拗的低音:一些历史思考方式的反思》中说过,“描述一个时代、一个社会,除了主调之外,还应包括潜流在内的许多竞合力量,它们交光互影,关系异常复杂”⑥。《北流》表现了与明确导向并存的多元性。还是罗世饶,他意外发现严酷时代性关系的开放,而海南女人诚挚地使用着本不属于她的“书面语般的普通话”来感谢偷情,与偷情本身似乎不相匹配。⑦再如,白珍和堂弟被主旨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电影《千万不要忘记》所吸引,可是吸引之处竟然发生了偏离,是强音未想引导出的“大城市就是好看,打扮衣着讲话行路,俱好看”⑧。又如,春一以领袖的话来教同父异母的李跃豆——“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年青人,朝气蓬勃……”而当时李跃豆“信任的世界”还停留在“《十万个为什么》里的世界”⑨。诸多差异与变形被放置到读者面前,令读者来思考造成的原因——外部而来的强音极具有影响力、吸引力,但人不会只因强的特质便完全被左右,不应忽视人的内在有着自发向往的真与诚。

《北流》本身属影音文艺当中的文学作品,但它秉持的是呈现整体的观念,既不是某种时代倡导的派生产品,又无意于在时代中另塑强音。李跃豆的外婆“四个成年的儿子均未娶妻”,后面只跟上一句“(是后人永难理解的政治原因)”,便不再展开,标点的使用上以括号的隔离谢绝了引申。⑩李跃豆的插队回忆中没有太多的情绪渲染,而是细致讲述自己插队时的劳作情景:深山扛木头、犁田、耙田、舀粪水、担水、用粪水种烤烟。为了完成上头的任务,村子在粪屋办幼儿园;一个妻子被派去用自己不具备的专业“学雷锋做好事”,而丈夫被抓去精神病院长期关押;年轻人主动吃“忆苦饭”来模拟前人所受的苦,而老年人直说“前世不修啊前世不修,这东西猪都不吃啊”①……这些情节表现荒诞,却没有再转而明显聚焦出另外强音的意图。不另塑造出强音,不因此生出扭曲变形的面孔,不是一桩易事。北岛曾在访谈中描述过这方面的困难,说自己过去诗歌《回答》的写作“多是高音调的”,受时代影响,“是官方话语的一种回声”,多年中“一直在写作中反省,设法摆脱那种话语的影响”②。《北流》的克制,意味着其自主地意识到要摆脱约束而走向更为开放的空间。

有意识化强音为背景来观察种种身影,与让植物和人类并置于视野的做法,是内在相通的,都有着整体意识。

三、直视虚空带来多维度充实感

在热闹的影音文艺之声与相关故事之外,《北流》中还直视了虚空。这也是对整体的观察中容易缺失的一部分。事实上,《北流》中十余次提及“虚空”一词,从序篇起,到整部作品最后一段。虚空是“北流”的一部分。“至老的大树”“从虚空中来,到虚空中去”,“庞大的身躯在虚空中留下墓碑”③;李跃豆睹物思人,外婆的手工制品,使她“望见外婆在虚空中” ④;梁远婵不能理解丈夫对宇宙的关注,认为他念的东西“虚空又虚空玄之又玄”⑤。

不同于作品中北流、云南等地理上现实存在的位置,虚空是人难以定位也难以企及的他处,在英语中,虚空是nowhere。正因为虚空的难以企及,前些年,艺术家蔡国强的烟花作品《天梯》轰动一时,其表达了人们对通往天空深处交流的渴望。虽然烟花作品点燃后映现的金色高梯只能保留瞬间,但它却映照出人们对“虚空”中丰富永恒的期待。《北流》也是以虚空为充盈的。李跃豆回忆,小时候认为弟弟米豆的眼睛“能望向虚空中另外的时间”⑥;路过永州时,她在“虚空中的稿纸”上寻找自己曾写过的歌⑦;最后一章的末段,她“在虚空中望见”具体生动的画面——“大蛇将要乘北流河的河水一直去往西江珠江然后奔向大海”⑧。

《北流》中人能进入虚空情境,是在排除诸多意念之后。年轻时,在稻田里,李跃豆热情澎湃地大声喊叫后,是人力胜天之外的另一种“气场降临了”,“罩住了”她,使她“静穆缓行,不再讲话”,“微醺着在一种漂浮感中移动”,在其中感受到了“虚空和万有”⑨。李跃豆在《北流》中还记录了一次身处虚空的特殊情境,是在云南友人家中独自一人时。——四下无声,“上下静成虚空”,“声息全无”,“阒寂”。一如前面所述,在声音之外,有无声的影响发生。“在静谧的场域,她的声气也自动变细了”,“闲养道,静养德”⑩。

林白还借助虚空的“玄妙事”关怀梁家堂姊妹。在堂妹梁远照身上,是淡化老年生活的贫苦,以人力的不可作为宽慰人心。梁远照晚年以看电视为乐,电视机老旧,在返潮的季节打开,荧幕上“无尽的雪花中”浮出人脸,需要等待一个小时的时间。这又有什么呢?“世间万物不都是从茫茫大荒中浮出来的”。每天两次等待的时间中,“远照心安气静”,此间用为儿子做家务事“安顿自己”。梁远照年纪大了学习腌制梅子,林白还用颇为俏皮的表达来显示其在新技能中体会到的乐趣——“她一五一十放入冰箱,到取出,则变成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其实这乐趣本身有限,由老年生活内容的平淡反衬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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