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翼回归:英国政党政治新变化与外交政策走向
作者: 李靖堃【关键词】英国政党 左翼回归 工党 英国外交
英国保守党于2010年上台执政,并在随后的三次大选中连续获胜。在保守党执政的14年间,英国政治不断右转,“脱欧”、新冠疫情、乌克兰危机以及非法移民等议题更是加剧了英国政治的民粹化甚至是极端化倾向。但在保守党统治后期,特别是英国2020年正式退出欧盟以后,英国经济、社会和政治形势陷入混乱,民意逐渐向工党倾斜。2024年大选结束了保守党的统治,工党以绝对优势上台执政,左翼力量重新回归,中止了英国政治的右转态势。但是,随着新兴政党特别是右翼民粹政治力量的上升,英国政党格局的碎片化加剧,其政治发展进程中的“民主赤字”现象更加严峻。
英国政党政治新变化
2024年7月举行的议会下院选举是英国退出欧盟后的首次大选,工党在此次选举中获胜意味着左翼重新回归,但右翼民粹政党改革党的支持率也呈上升趋势。与此同时,政党格局碎片化加剧导致英国“民主赤字”进一步加重。
第一,以工党为代表的左翼力量重新回归。在此次选举中,工党在下议院总共650个议席中获得412席,比2019年大选增加209席,是其成立以来仅次于1997年大选的成绩。保守党仅获得121席,比2019年大选减少了244席,是其成立以来的最差成绩。工党的议席数比保守党多了291个,是二战结束以来两党议席数量相差最大的一次。同时,工党的议席数比所有反对党加起来还多172个,是1924年以来历届议会中领先优势最大的一次。因此,只要不遭遇党内“反叛”,工党在本届议会中推行任何立法和政策都将毫无阻力。从左翼整体的力量来看,工党与自由民主党、绿党和苏格兰民族党等左翼和中左翼政党总共赢得57%的选票,拥有78%的议席。其中,自由民主党获得72席,是其自1923年大选以来的最好成绩,也因此重新夺回第三大党位置。自由民主党是三大传统政党中唯一自始至终坚决反对“脱欧”的政党,这一立场吸引了部分亲欧的中产阶级选民,特别是原本支持保守党的一些选民。在其他左翼政党中,绿党取得“历史性突破”,获得4席,打破了其长年只有1个议席的“瓶颈”。绿党主要吸引的是对传统中左翼政党不满的部分左翼选民,特别是年轻人。斯塔默政府甫一上台就承诺将应对气候变化作为优先事项之一,这对绿党而言无疑是好消息,其未来影响力或许还会增强。综上,不仅工党,而且左翼力量整体都呈现强势回归的态势,这与整个欧洲政治右转的趋势形成鲜明对比。
第二,右翼民粹政党改革党影响力上升。左翼回归并不意味着右翼整体式微。尽管保守党遭受沉重打击,但以改革党为代表的右翼民粹政党取得历史性突破,首次进入议会,影响力呈上升态势。在2015年大选时,英国独立党获得民粹政党历史最高的12.6%得票率,但未赢得议席,其在当届议会中唯一议员道格拉斯·卡斯韦尔原是保守党成员,在当选议员后才脱离保守党加入英国独立党。而在此次大选中,改革党以14.3%的得票率在所有参选党派中位居第三,不但刷新了英国民粹政党的得票率纪录,而且直接获得了5个议席。
改革党成立于2021年,前身为从英国独立党分裂出来的“脱欧”党,其主要政治主张包括反对欧洲一体化并要求英国退出欧洲人权法院,反对移民并强调清除所有非法移民,反对气候变化政策特别是净零排放政策。改革党吸引了对工党和保守党经济社会政策不满的部分民众,特别是主张英国应与欧盟彻底“割离”,并认为移民破坏了英国传统文化和价值的两大选民群体。2024年7月底至8月初,英国多地发生了针对穆斯林及其他移民的抗议活动,并演变为2011年以来规模最大的暴力骚乱,这表明当前英国社会族群对抗和排外情绪仍很严重,改革党的政策主张正好顺应了此种民意,具有不小吸引力。尽管改革党在议会中暂时还无法形成足够的影响力,但其在民众中的影响力无疑将给工党的移民政策带来压力,如果处理不好甚至有可能进一步推高民众对右翼民粹政党和极右翼政党的支持。
第三,政党格局碎片化加剧。从英国政党政治的发展历程看,二战后保守党和工党一直轮流占据绝对优势地位,除个别年份曾出现过联合政府之外,均为这两个政党中的一个单独执政。然而,近年来英国政党格局开始出现某种程度的碎片化趋势,特别是2024年大选之后体现得尤为明显。保守党和工党的得票率变化能够最直观地反映英国政党格局碎片化的发展趋势。二战后到20世纪70年代之前,这两个政党的得票率之和一直接近甚至超过90%,1951年时最高达到96.8%。1974年是个重要的分水岭,在当年2月的大选中,两党得票率之和只有75%,首次降至80%以下。此后,除个别选举外,两党得票率之和从未超过80%,其中2005年和2010年还不到70%。在2024年大选中,两党得票率之和更是首次降至60%以下,是二战以来的最低点。如果去除另外一个传统政党自由民主党的得票率,则能够更清楚地看到这一碎片化趋势:直到1992年,除三个传统政党之外的其他政党的得票率之和才刚刚超过5%,1997年突破了9%,2005年则突破了10%,此后基本保持在10%—12%之间(2015年除外);而2024年这一比例则一举超过了30%,是二战以来的最高点。与得票率的变化趋势相同,工党和保守党的议席数量之和占比也出现了下降:1997年首次降至90%以下,但在2024年之前仍然保持在85%以上,甚至接近90%,2024年则首次降至不足85%。特别是原来的一些边缘性政党在议席数量或影响力方面实现了重要突破,从而加速了英国政党格局的碎片化。

第四,“民主赤字”进一步加重。长期以来,英国选举制度中一个饱受诟病的问题是,简单多数投票制造成政党得票率与议席数不成比例:候选人只要在一个选区获得最多票数即可当选,而无需达到最低比例或最低门槛。这在2024年选举中体现得尤为明显,特别是工党和改革党。工党的得票率仅有不到34%,即只获得了970多万张选票,比2019年还少57万张,这也是二战结束以来第二次出现执政党获得的票数不足1000万张的情况。但工党的议席数却占到了总数的63%以上,是有史以来获胜政党得票率与议席数反差最大的一次。而改革党尽管获得了14.3%的选票,但其议席数量占议席总数的比例还不到1%。原因在于,英国的选举制度对传统大党更有利,因为它们都有长期固定的“安全选区”(即该党支持者比较集中的选区),而小党尤其是新兴政党的支持选民则分散在各个选区,造成其得到的选票难以集中,从而很难获得议席。这一“民主赤字”使得越来越多的人质疑英国选举制度的民主性和代表性。英国选举改革协会认为,简单多数投票制“不利于选民,不利于政府,也不利于民主”。[1]英国国家社会研究中心2024年6月的调查报告显示,有53%的选民支持改革选举制度,认为当前的选举制度对小党不公平。[2]然而,只要工党和保守党拥有决策权,英国的选举制度就很难改变,这一“民主赤字”也将长期存在。正因如此,部分选民参与政治的意愿越来越低,2024年大选的投票率不到60%,是2001年以来的最低纪录。在工党获胜的选区中,投票率低于全国平均水平的选区更是超过了75%。[3]
工党重新执政的原因
工党之所以能够在14年后重新执政,其原因是多方面的,既得益于自身锐意改革,也有保守党表现太差的因素。与此同时,右翼选票分散以及政治钟摆效应都发挥了不同程度的助推作用。
第一,工党淡化意识形态色彩,力图改变激进形象。工党前任领袖科尔宾属于激进左翼,他的一些主张比较极端,例如全面实行国有化、废除君主立宪制、放弃核武器、退出北约等。这些主张与英国以稳定和渐进改革为特点的政治文化格格不入,无法赢得多数选民的支持。为改变这一状况,其继任者斯塔默着力对工党进行改革,尤其注重淡化意识形态色彩,放弃抽象、教条的原则,更强调实用主义。在竞选工党领袖期间,斯塔默于2020年1月在《卫报》发表文章,提出将所谓“道德社会主义”作为工党的意识形态基础,即在坚持公平和平等等传统价值的同时,更强调实用性和执政能力,特别是以解决民众日常生活中的问题为宗旨。[4]斯塔默弱化工党意识形态色彩的目的是与科尔宾的激进左翼立场进行“切割”,改变工党在选民心目中的激进形象,打造更加温和的中间路线。为此,斯塔默不仅将科尔宾开除出工党,还清除了大量激进左翼成员,同时通过决议取消党内的极左翼团体。斯塔默本人的立场属于“软左翼”,即介于激进左翼与右翼之间。在他的带领下,工党越来越远离激进左翼路线,向布莱尔“第三条道路”的中间道路回归。这一策略效果明显,工党自2022年底以来支持率一直领先保守党,并于2022—2024年连续三次在英格兰地方选举中获胜。斯塔默的改革在提升工党影响力的同时,也加剧了工党内部激进左翼与中间派之间本已存在的分歧,对党内团结形成了挑战。

第二,保守党表现糟糕使其失去民众信任。保守党近几年执政业绩不佳,特别是英国2020年退出欧盟之后,经济、社会、政治陷入混乱。在经济领域,2020年英国国内生产总值萎缩9.4%,2021年落后于印度降为第六大经济体,2023年下半年再次陷入衰退,特别是能源和食品价格攀升造成2022—2023年通胀率一度超过11%,生活成本危机加剧。这也导致贫困率进一步上升,英国2022—2023年绝对贫困人口占人口总数的比例达到18%,其中儿童贫困现象更为突出,约有25%的英国儿童生活在“绝对贫困”状态。[5]在社会领域,由于长期投入不足,公共服务尤其是国民医疗服务体系设施陈旧、效率低下,新冠疫情甚至使其一度陷入瘫痪。在移民问题上,保守党在“脱欧”时承诺将净移民数量控制在10万人以内,但移民数量年年增加,其中非法移民数量在2022年创下新高,比2018年增加了2倍多,达到5.2万人,[6]这使得族群对抗与排外情绪日益严重。在政治领域,英国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政局动荡,三年内五易首相,在2022年7月至10月不到四个月的时间更换了三任首相,再加上各种丑闻频出,保守党失去民众支持不足为奇。2024年4月天空电视台的一项民调显示,2019年以来,民众对政府信任度明显下降:表示“几乎从不相信”政府会将国家需求置于政党利益之上的受访者比例从26%上升到49%;在“脱欧”公投中支持“脱欧”的受访者中,“几乎从不相信”政府的比例从23%增加到了56%;认为政治家并不关心民众诉求的受访者从51%增加到了73%。[7]
第三,改革党参选导致右翼选票分散。在2019年大选中,为了保证保守党获胜以便顺利实现“脱欧”,“脱欧”党(改革党的前身)没有在保守党2017年获胜的选区推出候选人,从而避免了右翼选票分散。但在2024年竞选后期,改革党突然宣布参选,随后其民调支持率不断上涨,在大选前甚至一度超过保守党飙升到第二位。支持保守党与改革党的选民在年龄和受教育程度方面具有很大程度的相似性,他们年龄偏大且受教育程度较低,因此两党在选举中构成了直接的竞争关系。改革党在2024年大选中获得的5个议席全部是保守党在上届大选中获得的议席;在2019年投票给保守党的选民中,有25%改投了改革党;而既在2016年“脱欧”公投中支持“脱欧”,又在2019年大选中支持保守党的选民中,有30%改投了改革党。[8]对这部分选民而言,支持改革党更像是对保守党在英国“脱欧”后施政不力表达不满的一种“抗议投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