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艺术的废存与蜕变
作者: 宫达纵览汉语言文学的流脉,它在每个历史时期都留下了思想探索和文体创新的痕迹。文学是语言艺术,考察文学必得首先关注语言。自《诗经》以降,直至白话文运动,文学助推生活口语与书面语进一步融合,走入前所未有的自由、灵活和精微,其创作成果卓然峰立,影响深广。
进入21世纪,现代科技改变了文学生态。推送工具的便捷,自媒体的应用,似乎进一步降低了写作门槛,进入“人人可为”的时段。检视20余年来的文学收获,可谓作品如海,杰作寥寥。其原因是多方面的,如写作泛众化、语言同质化、社会唯物化、精神娱乐化、阅读碎片化。除却这些时代病症,实际情形更为复杂。放眼当下的文学环境,常有喧嚣浮躁之憾、厌倦犹疑之忧。
但文学总会因袭一条铁律:从之者众,成之者孤。表象之下,文学依然在顽强演进,倔强生长,这当然得益于最优秀的一批作家,他们卓异的探索精神和使命意识,维护了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学尊严。张炜的长篇小说新作《去老万玉家》①就是此方面的代表。
作品篇幅不长,共26万字。故事发生在清朝末期的胶东半岛:各方势力混杂交融,暗流汹涌。其中最大的武装割据地为“沙堡岛”,以女子“万玉大公”为帜,声名远播,成一时之传奇。世家公子舒莞屏在广州同文馆接受新学教育,深慕英名,在回乡途中借船期延误之机完成恩师重托,前去万玉大营,由此开启诡谲跌宕、生死莫测的命运旅程,也最终完成了一次“精神的成人礼”。
在艺术品质上,整部作品可谓蓬勃绚烂,华丽深邃:深刻呈现了大变局将临的19世纪末,东西方文化的冲突与妥协、对峙与融合,以奇崛紧促和悬念迭生的情节与场景,塑造出几位动人心魄,甚至是文学史上从未出现过的人物形象。它继承了作者心灵与精神叙事之长,对社会及人性隐秘进行了激光手术式的剖解,其深入精微令人叹绝。作品对胶东半岛地区自然地理风貌,尤其是冬季酷寒气象的描述,也是前所未见的创新。它通篇叙事采用第三人称,却又以主人公舒莞屏的视角贯穿整部作品,从而兼收“客观性”与“亲历性”的双重优长,如电影叙事中难度最大的“长镜头”,一镜到底。如此,非有高超技能而不抵。
一、语言的废存与蜕变
《去老万玉家》带给读者的最大惊喜首先是语言:一部用诗笔铸成的长篇叙事,却又极具情节魅力,自始至终像一把力钳抓紧读者。真正的语言艺术,一定在高密度的高妙行文中,包含无数的细节、精微机妙的智性元素,又预留出慨叹回味的疏朗空间。它既有现代汉语敏思、灵智和精准的质地,又兼具古汉语简洁清晰的意境和韵律。文中有大量的四字短语,既古朴典雅又微言大义,其艺术源头可追溯到《诗经》。更不可忽视的是它的音乐感。比起古汉语,现代汉语在音乐感上一直有缺失之憾,而《去老万玉家》则做了一次成功的尝试。故事发生在清末,正是古汉语向白话文蜕变的最速时期,是白话文走向成熟的前夜。就行文而言,将彼时笔墨调适为数字时代的阅读,应是作者面临的最大挑战,这不啻一场全新的语言淬炼。作者完美地找到了一条实现路径,它蕴蓄延展于字词,从分句至复合句、自然段落,成为一次出色的抵达。也正因为语言的完成,也才有人物、人性、道德、爱情、自然、秘密等,种种迷人的呈现:微小如一念流转,举手投足,无不精异逼真。
作品开篇第一句:“ 美少年历险是早晚的事。”以写作学论,第一句往往决定全书总韵。读毕全书回观,这一句竟成为通篇脉络与内涵的完美概括。主人公舒莞屏被命运之轮推向现实和心灵的双重探险,这其中饱含了好奇心与恐惧感。由此即决定了整部作品的格调和氛围,令人产生强烈的阅读期待。第一自然段中,管家吴院公告诉舒莞屏,灾殃“好比一只只魔兽伏于中途,伺机扑来,聪敏者会提早听到它的蹄声”。“嚓嚓、噗噗,走走停停,因为体量不同,落地蹄声亦不同。”这种精彩的比喻和表述在作品中比比皆是,语言之流始终闪耀自由浪漫的光泽。自此引出舒莞屏的两次劫难:一次是被山中悍女“小雀鹰”绑架,另一次是千曲百折寻见女子万玉。作品共19章,主人公与读者一直等到第6章,才见到那个传奇女子万玉。漫漫长旅,步步惊心,读者对这次旷世会面充满期盼。作者用含蓄优美的文字,丰富的情感层次,张力如弓弩拉满写了这次会面。一句“忘记施礼”,既因为震慑于女子的绝色与威仪,也源于舒莞屏在前6章堆积累叠的急切惊异。而万玉一个“啊”字微言大义:之前虽未谋面,却对舒莞屏一路行迹尽在掌握之中。
隐喻,是这部作品的另一重要特质。我们领略的是“八分之七在水下”的“语言冰山”,由此种表述方式构建的,也是一个潜在的艺术世界:闳巨浑然,万象交纵。如关于隆冬的描述,令人过目凛栗,心身俱震:“寒气就像杀人刀,脸没挨近就裂开了。大风雪不是横斜吹来,而是垂直击打陆地。河道封起,海里有了冰帆。鸟儿钻到地洞,与瑟瑟发抖的兔子做伴。亡灵在冰上滑行,在风里舞蹈,相互传递消息:在某个拐角有些许热气传来,伸手就能捏住。它们循着一线若有若无地呼吸摸到人的老巢,向他们呵一口气,一家人立刻成了冰坨。”
由此,彻骨之寒油然而生,直抵心底,几乎冻住了心魂。一些生活局部描写,如饮食,作品竟出现十几处之多,品类饮馔新奇诡怪且不厌其精,不唯展示半岛陆海杂糅的饮食文化,更折射出主人公随行旅递进而发生的身份及心理的微妙变化,亦可视为命运变幻和人生际遇的“晴雨表”。
真正的语言艺术,总是让他人的审美体验得到扩充和延伸,而不仅是对原有经验的唤起与共鸣。语言之于文学、哲学及自然科学的意涵或有不同,后者当有界定和表述的单一清晰,要求精准确切;而前者除了准确,还须承当诸多任务:模糊多义及意象的弥漫和笼罩。这里,语言与表述对象及目标须臾不可剥离。所以离开语言谈人物、思想,甚至细节与情节,皆不成立。一切都孕育和包含在语言之中,在词语相叠和造句的方寸之间完成,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切脱离于语言的文学叙事,都是粗疏的,都将在时间的严苛审度和淘洗中消失。
语言艺术的最高境界是诗,而《去老万玉家》几可被视为一首26万字的长诗,让读者始终陶醉其中,感受灵妙之趣,从头至尾几乎无一松懈、无一闲笔:笔笔牵涉人物情节、大小波澜,起伏跌宕以微洞巨,如纤纤神经接通生命全息。让人惊讶的是,此书是如何做到这一切的呢?
当然首先是作者的漫长诗路。我们从其履历可知,张炜1975年发表的第一篇作品是诗,且近50年从未间断,迄今有《皈依之路》《铁与绸》《不践约书》等10余部诗集出版。作者本质为诗人,并长期致力于古诗学研究,深谙古诗精妙,著有《读诗经》《楚辞笔记》《陶渊明的遗产》《也说李白与杜甫》《唐代五诗人》《苏东坡七讲》等“古诗学六书”。他是国内创作量最大的作家之一,发表文字已达2000 余万之巨,自有扎实的文字基础。其童心和与生俱来的天真气质,也构成他作品中难得的生命气象。童心即诗心。一石一树一鸟一人,以童心观之则格外生鲜,向世界发声,即可唤醒万物,诞生出最本质的诗意。汉语由象形文字连缀,为最复杂最优美的言说方式,符号自身即有意境在,经过作者匠心遣使,以特别的词序固定排设,即可收死水微澜或惊涛骇浪之效。童心与汉语的相遇,可极大地焕发诗力。但人在成长中,童心会被封印,保留这种天赋的只会是极少数人。纵观张炜整个创作理路,可用一句话概括:老到如耆宿,纯洁如孩童。《去老万玉家》可视为对这句话的完美阐释。作品中,主人公舒莞屏面对黑暗人性所表现出的震惊与反抗,常常出自天真本能,所以也最令读者感动揪心。我们谈论文学已很少谈论语言。这是一种无奈和无力。在AI时代,写作者与阅读者每天都被迫进入语言冲浪,忍受芜杂、平庸和同质,语言的味蕾已经麻木,这是世界性的阅读窘境。因此谈及《去老万玉家》的语言,也就别有意义。我们发现,任何时代的写作都会面临特有的难题,经受具体而重大的考验,首先是在语言的废存与蜕变中砥砺,从而创造出不同于一个时期最大公约数的言说方式。这才会产生超越的意义,也才有可能言及“杰作”这样的话题。
二、爱的升华与沉沦
文学的天然使命之一,便是对人性深入探究。作家的写作即便以动物、植物、自然万物为对象,本质上也是人性投影。在时间的演变中,人性表象日趋纷繁,不过是因应环境变化而呈现出的内质。这些“新的”隐秘,需由作家来发掘。
《去老万玉家》重笔塑造了舒莞屏、冷霖渡、万玉、小棉玉、吴院公五位人物,另有涉笔即灵的“群像”。冷峻的笔触直达偏僻幽微、常人难以察觉的人性角落。我甚至认为,就自己的阅读经验和文学视野而言,尚未在中外文学史中发现类似人物,如冷霖渡、小棉玉等;万玉和舒莞屏也罕有其匹。可以说,本次阅读宛如一场语言饕餮,一次惊悚的人性探秘之旅。
生逢清末乱世,出路安在?英俊聪慧的世家公子舒莞屏接受父辈意旨,去南国同文馆修习新学,意在洋务。万玉则“举义”割据,被誉为“东方的圣女贞德”。舒府管家吴院公被奸人所害,临终前急电召回舒莞屏,告之以家族秘史,并隐约透露出与传奇女子万玉的密恋消息。公子于惊愕中身负恩师重托,踏上了寻找万玉之路。随着奇旅的展开递进,他越来越被两个问题所缠绕:一是吴院公与万玉立有誓约,为何终不践约?二是半岛为日德及清廷、各武装势力犬牙交错之地,万玉如何生存?后者在辅城院的“辩论日”或有部分答案:“山匪只有贪欲而无公义,除了打家劫舍一无是处,奸淫掳掠无所不为;而官府只是另样盗贼,那儿空有堂堂仪式,到处溢满骚鞑子气,所以必得翦除。”“公义”是万玉之帜最醒目的两个字,昭示其存在的正当性。鲁迅曾言:“历史上所记的关于改革的事,总是先仆后继者,大部分自然是由于公义”①。而“国师”冷霖渡更是从万玉九死一生的传奇中推断出一种神论:“我要向你说出一个真实、一个神迹。算了,不必让你猜谜了,干脆直接告诉你吧,万玉大公就是今天的贞德!不过你要切记,我这样说不是一种比喻,而是在说神示的隐秘:万玉正是东方的圣女,是她的转世再生!”冷霖渡是万玉的军师,精通洋务、军事、绘画,是沙堡岛的实际操盘手,最为关键的,他竟是万玉的狂热爱恋者。
在历史上,每逢变革时世,总不乏冷霖渡这样的大能之人:拨动时代齿轮,影响历史走向。多年来冷霖渡不断描画一个圣女,并为之迷狂,说:“那个圣女的传奇、她的智勇,也无非来自一个‘爱’字。”爱是生命本能,在冷霖渡身上却衍生出惊人的热能。他爱万玉可谓无私,既爱其绝世容颜,又爱其非凡心志,甚至能为其慷慨赴死而毫无怨言,但他却未必能够全部遮掩此爱的畸形,以及极端的自私。万玉不爱冷霖渡,似乎只爱吴院公,并持守二者之间20余年的誓约。当冷霖渡得知自己有一个未曾谋面的情敌,万玉把他倾注全部心血的《女子策马图》作为信物赠予对方时,几度悲愤难抑,痛不欲生。纵然情敌已死,冷霖渡仍不甘不倦、无休无止,向舒莞屏打探对方的一切,恨不能予以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杀戮。小说中这一部分写得极为冷静,读来却惊心动魄。冷霖渡熔岩般炽热和寒铁般冷硬的灵魂,是作者挖掘最幽远最丰实的笔触。
对比冷霖渡,万玉的爱则晦涩难测。她心寄救命恩人吴院公,却拥有一支年轻貌美的男子贴身卫队。此处隐而不彰,只可由人猜度。当她见到美少年舒莞屏时,或认定其是吴院公临终送予的一份厚礼。本质上,万玉的爱与冷霖渡的爱并无差异,都含有暴力、攫取和独占的毁灭性质。
舒莞屏清纯而坚定,理想满怀,执念救国,所以才舍弃和中断南国学业留在了沙堡岛,可见这个割据王国具有怎样不可抵御的魅力。他亲眼见证了万玉与南方革命党人会谈失败,殊为惋惜。革命党特使临别与他有过一言:“公子,你终会弄懂什么才是‘起义’。”接下来的“五微子事件”,让舒莞屏陷入深恸与悲惑。万玉麾下的六大将军皆悍武出身,无非杀人越货之徒,其中两位还“真正吃过人”。对此,小棉玉曾在舒莞屏面前辩道:“将军好比冷酷杀器,可是他们正为府上大人所用!公子啊,那些人的悍暴不须多言,可是大公给他们戴上了嚼链!”
古谚所说“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说的是功利实用主义,即为了实现目标而做出的妥协和迁就。实则这里万玉与将军们的关系绝非止于此,不过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纵观中国历史的王朝更替和权力斗争,会发现这种“嚼链”论有多么虚伪。
小棉玉是冷霖渡的养女,其思维方式包括过人之能,皆源于冷霖渡的教诲。冷霖渡精通大清律例,据此为沙堡岛制定了一部法书,其中不乏恶法,竟声言其是“乱世重典”。革命党人“铁嘴”被其处死,所用刑罚就是残忍的凌迟。冷霖渡不仅对沙堡岛境内行为严密控制,还从精神层面进行洗脑,炮制出一个“万能神”“救世主”万玉。他宣扬对方为圣女贞德转世,亲自撰写“圣女颂歌”,煞费苦心考证齐国姜姓宗室,编纂姜氏谱系图表,创建“万玉学”。说到底这不过是复制根植于中国传统的“君权神授”和“世袭罔替”,具有十足的蛊惑力。万玉对其用意心知肚明,二者默契地合谋。她对舒莞屏说:“冷大人正伸手将我推向那个火刑柱。可我告诉自己,我愿意。”面对火刑柱,圣女贞德曾以忠诚与信念唤醒了法国,重塑了民族精神;而万玉阴鸷的灵魂却被权欲和谎言炙烤,所以注定是另一种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