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宾《交叉路口》与完整性写作的新探索
作者: 田忠辉世宾的诗集《交叉路口》①收录了他近年创作的100多首诗歌,体现出其“完整性写作”人文主义本体诗学理论诗性路径的新探索。作为“完整性写作”的扛纛者,世宾对“完整性写作”坚定不移的呼吁和研究,在这部诗集中获得了较充分的体现。在关于“完整性写作”主要内涵的阐释中,世宾强调“勇气、良知、爱、疼痛感、存在感、尊严”这些关键词②。仔细考量,道德的勇气和直面现实的精神是这些关键词内涵的实质。一种本体论意义上的人道主义关怀,一种超越性的努力和期待在这部诗集里体现得尤其鲜明。世宾在“诗与思”、“诗”与“思”的关系中,在“光”与“万物”的关联中,在缝隙、隐匿、显形等看似抽象的书写中,冷静地写成了这部诗集。
在《交叉路口》前言中,世宾首先提出了其“诗歌人格”的“理想国”构筑。围绕这个基本问题,世宾强调了“诗歌人格”在对抗现实平庸中的支撑作用。这种“诗歌人格”的价值在于,它赋予个体的生命,获得一种新的本体意识,在写作和行动中获得存在感,其终极目的是通过“诗写”将一个“诗意的世界”带来人间。不仅如此,沿着“完整性写作”的路径,世宾提出了“境界美学”的主张——有别于现实的“人本主义新空间”。这样,世宾的写作,以及由他推动的“完整性写作”就开始向一种超越文体意义(或文学意义)上的诗歌写作推进。尽管作为一种美学潮流或诗歌写作风格,“完整性写作”一直处于“在路上”的状态,但这种主体性的自觉选择,对于数字技术侵蚀生活越来越迅速的时代,的确是一个基于人本主义的抵抗。其更深远的意义在于:这种基于后期海德格尔思想的本体论询问,将诗歌的意义还原到诗与思“创建那持存的东西”③的本体论关系上,在具体创作和诗意构造方面,显示出强烈的引导中国当代诗歌向更具哲学意义的方向发展的执着意愿。
抵抗平庸且随波逐流的生活和流畅的语言;基于海德格尔本体论“诗与思”的询问,注重诗歌写作的本体论语言的发现——这两个方向在《交叉路口》中得到彰显。《网红》和《自拍的女人》两首诗,从生活镜像的选择看,有很明显的时代特征,但从诗歌意旨上看,却不是批判和反思技术化时代,而是对虚假的自我的讽刺。还有一些诗篇从人性的幽暗处着眼,并不具有直接的现实批判特征。如《消失》《蛙鸣》等,这类诗有点类似卡尔维诺的“意大利童话”,隐喻性的写法意蕴深广,不易被当下的时间和事件消磨,更具有恒久的反思性价值。总体来说,不同于早期作品,世宾在《碎了》《出生地》《污水河》中的锋芒已经隐匿,从诗集《伐木者》到诗集《交叉路口》,世宾的写作呈现出逐渐沉寂,并向更深的人性与社会性混合的深处潜行的特征。在《交叉路口》中,对体制化和政治的批判不再犀利激烈,而是以对抽象命题的隐晦思考呈现。《交叉路口》突出的特征在于对“诗与思”的努力探索上,集中呈现为对抽象议题的关注、语言上的“静述”探索和“幽暗对光的召唤”的感知。
一、对抽象议题的关注
世宾在《交叉路口》开篇用3首诗编织了一个具有自我颠覆性的小故事,《废品收购站》《冬湖》《蚂蚁》构成了一个肯定/否定的“德里达式”寓言。《废品收购站》表象上写的是废品,这里的废品又何尝不可以想象成是诗呢?整首诗从前到后像是对废品之“废”的抹去。“手推车进进出出/仿佛在引渡/让废品们重生”。这不由得让我们想到工人搬运废品,诗人搬运语词,诗难道不是废品吗?“光”令其重生,“丢弃”让被丢弃者“再现”。诗歌里的一切表达都可以成为隐喻,《废品收购站》是《交叉路口》的第一首诗,这个位置颇为有趣,正如整部诗集中有多首具有反讽功能的表述一样,这个位置放置这样一首诗,让整部诗集的严肃面孔深处浮现出一个诡异的笑容。第二首《冬湖》写道:“因为孤高/这个湖,把自己抬升到了山顶”。我把它想象成世宾在写自己,同时他寻来了“锦鸡”作伴,“雪窝里的锦鸡/闭目养神,生存的艰难/加深了它/超凡脱俗的信念”。一起“孤高”(这并不是一个褒义词,准确地说,“孤高”是一个带有“自反”性的词:它既可以“孤高自傲”,也可以“孤高自省”),在“孤独”的冰层底下“孕育鱼群、水草/下一个春天”。“春天”这个词在《交叉路口》中有《春天》《春之声》两首互文的表现,同时让我们联想到荷尔德林《致春天》《春天》等诗篇,这让“春天”这个理想主义者的光明意象得以彰显。在第三首诗《蚂蚁》中,再次提到抽象的名词“虚无”,“把虚无当成终生事业”,不过“不同的是,蚂蚁/知道止步,因为它们深懂/虚幻终不长久”。不过,这首诗中的背反也可理解成,诗人的劳动又何尝不是徒劳呢?诗人不正是“把一种付出当成宿命/并最终死在奔波的路上”的人吗?正如诗人追逐词语、春天和想象的光一样,其形态终究是奔波在路上而已。这不正是存在之光的真理意义吗?你需要相信真理在前方,但你不要获得某个真理,真理与本体的“理想国”存在于路上,一旦你固化某个名词为真理,你就远离了它。
这三首诗看起来都有具体形象,实质却是对抽象思想的表达,是在“诗与思”之间徘徊的诗。这与《在太古仓创意园》“回想起来:巷道里/消失的,多是美好的事物”不同,《在太古仓创意园》还是一首比较传统的诗。而在一些看似有形象标识的诗里,表达的却是抽象的议题,如《废品收购站》《图书馆》《佛子禅寺听晚钟》《档案室》。《废品收购站》与《冬湖》《蚂蚁》构成整部诗集“孤高”“犹疑”的基调,《图书馆》却是“光”的聚集地:“纵使在黑夜,漆黑一团/也必有一丝颤抖的光线/从书页间泄露”,透过书页的“夹缝/看见大地、森林、雷霆/和不熄的火焰”。《图书馆》里藏着整个理念的压舱石:“许多人不知道/在图书馆的更深处/埋藏着一块石头/在世界晃动时/压住了倾斜的船舱”。事实上,“书”是“意识实践”的工具,“石头”也是,它们通过隐喻表达的方式获得了实践功能。在《图书馆》中还是直白的表达,到了《佛子禅寺听晚钟》就诗化了一点,在表述上明显高于《图书馆》“:而我们的谈话,语词的间隙/恰恰留有大片空白/足以安放今夜佛子禅寺上方的星空/漫山遍野的虫吟、黑暗//词语的空隙越大/越像拉长的时间,有足够的空无/可以再造一座灵魂的庙宇”。世宾似乎格外喜欢“缝隙”“间隙”“夹缝”这样有无限隐匿空间的词语,并试图挖掘其中暧昧不明的深意。这些词语的“发明”,为解决“诗与思”的本体论问询找到了出口——这是“光”的出口,它们和自反性的诗歌写作起到同样反观自身的作用。说到“自反”,比如《图书馆》和《佛子禅寺听晚钟》的抽象议题还是正向的表达,到了《档案室》,则从反面对“人活在异化之中”进行了隐忍的抗议。这是一种自反性的表达,“所有的存在看起来都那么确凿无疑/但你不能否认——这是真实性的最大缺憾”。冰冷的档案馆看起来“幽深”“巨大”,然而“它过于主观”。不过,不能否认它的存在和它的意义,“它依靠晦暗,连接了过去和未来/有时它又依靠自身的偏执/保留了片面的真实”。值得注意的是,在世宾笔下,“幽深”和“晦暗”并不是贬义词,而是中性词,是在理性透视下棱镜式的存在物,镜子让真相显露,让真理现形。这种让抽象的语词成为诗意表达担当的努力,富有冷静的理性色彩,而理性色彩让这首诗极其平稳——这种平稳显示了一位成熟诗人应有的水平。
二、抽象的语词遇到“静述”的表达
抽象的议题让《交叉路口》中许多诗篇更倾向于成为本体的诗,比如《树身上的结》。命运、偶然、必然、现象、关系,这些抽象的语词让一首看似观察生活的诗,变成了对生命无常、偶然遭际的诗性隐喻,它既记述了生存的真相,也揭示了现象界的真相,这让诗歌成为哲理询问的本体的诗。抽象词语却显示出“静述(即不加主观意识的描述)”的特点,这是《交叉路口》语言与本体诗性努力结合的产物,是在语言方面的探索和突破。这样的诗既不是有我之境,也不是无我之境,有些接近哲理诗,又不用逻辑讲道理,而是追求超越日常生活的洞见。这更接近世宾的“境界”之诗,即用语言塑造的“别一种生活”,用以超越平庸且随波逐流的生活,但本质上也不是现实中的生活。在《构成》这首短诗中,上述特征体现得极为明显:“一朵花,无人时/也兀自盛开//麻雀在电线上叽叽喳喳/推开窗,却发现空无一物//内心忧郁,日子会因此/暗下来,却也阻止不了/爱恋者在深夜发出笑声//一个人,轻如鸿毛/在这莽莽的群山间/却是群山最重的一部分”。这是一首不动声色的诗,花、麻雀和爱恋者构成一种互为背景的关系,然而整首诗用词却极为节省,不露情绪。花、麻雀和爱恋者并没有呈现出相互启发和感动的色彩,它们只是群山的一部分,是冷静的几何体的“构成”。在此,“构成”这个诗题、诗的具体内容与诗的结构形式三者形成了“自身反顾”的特征。“静述”的意思在语言上体现为“去情绪化”的客观表达,只描述关系、结构、位置,不附加意义。《平衡》写跷跷板、杂技演员,“它必须以内部无边的静/压住忽左忽右的来风”,这里用的是“它”,而不是“他”或“她”,诗写得极其冷静。当“他”出现时,“他用必要的摆幅/调整了绳索的紧张”。这太像政治大师而非杂技演员了,不过谁又能说政治大师不是杂技演员呢?但诗人什么都没说,只在诗的最后写道:“但,不会太久”。“静述”的表达综合了语言技术和哲理趣味,需要高超的、精微的敏感,“跷跷板的内部越静/它所呈现的平衡就越接近理想”,这很像一句“颂词”。
诗集选用《交叉路口》这首诗名为总题,体现了“静述”表达的本体倾向,是“静述”表达与抽象主题的完美结合。“交叉路口”可以是具体指示,也可以是某种时代隐喻,更是语言与思维处于变动不居状态的表达,但结合整部诗集作品的倾向看,“交叉路口”更像对抽象概念和诗学观念在场的宣称,是向“诗与思”“思想诗”努力的告白。“思想诗”不是“哲理诗”,“哲理诗”指的是借助修辞表达某种理性智慧,而“思想诗”是指诗歌本身就是理性的,接近于思想中的洞察,不过其核心是不用比喻、象征等任何一种修辞手法,也不是领悟。这种“思想诗”直接就是对本体的思考——以“诗”的方式“思”“。如果它静止,万千世界/陷于空寂;如果它沉默/万物和它们的纠葛/将暂时得到停歇/这个时候,它无限接近消失//如果此时它颤动/寂静的世界就开始沸腾/所有的执拗互不相容/交叉路口就来到书写的中心”。“思想诗”的鲜明特征就体现在“静止”“空寂”“沉默”“停歇”“消失”这些抽象的语词之中,这些语词将“诗”引向“思”,而“交叉路口来到书写的中心”成为“思”的直接表达。与这首诗互文,在《交叉路口》《消失》《林中空地》《蛙鸣》等诗中,我们已经看不到世宾早期那种鲜明的针砭现实的义愤,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洞穿世事的、冷静地摆布语言的状态。《交叉路口》中,诗人似乎不在意修辞,而是致力于表达某种本体性的存在感,继而在存在的意义上勾画生活事实。以上这些既是世宾写作上的新变化,也是“完整性写作”的新探索,向思想深入开掘的创作表征。
三、“静述”的深处是幽暗对光的召唤
在《交叉路口》中,世宾不惜用一辑的篇幅来展示对光的渴望和追逐,塑造理想境界。这看似远离及物性、远离现实生活,却是一种新型的“现实主义”,其所及之物不是庸常之物,而是精神之物。在《交叉路口》中,那些看似远离及物的书写,实际上有着不同以往“现实主义”“写实主义”“世俗主义”意义上的精神境界的新型“现实主义”意味,这是一种延续柏拉图主义的“现实主义”。世宾在提及“完整性写作”的关键词时说:“这些词又是建立在我们置身其中的现实生存上。我对现实的描述是用了‘黑暗’一词。”世宾的这个说法让我们顺理成章地联想到著名的“洞穴比喻”,从这里可以看到潜伏在世宾思想深处的“执火者”情结,这体现为大量的对光的书写。自我在光那里找到获得解放感的镜像,这种写作让我们不得不联系到从柏拉图、普洛丁、托马斯·阿奎那、中世纪神学美学,一直延续到巴尔塔萨的宗教神学美学思想,这种一以贯之的“拯救”思维是人类不屈服的灵魂,是对神学(吊诡的是其又必须借助神学)、工业化异己力量和后现代世俗社会的反抗。究其实质,上述思想的努力,其实都在试图寻找到人文主义自我的存在,即使是虚构的“审美乌托邦”的“想象性满足”。在世俗化时代,世宾也不免要画蛇添足地解释道:“在这里,它(指‘黑暗’,引者注)是一个中性词,像黑土地一样,我们的生命就是从这里生长出来的。”黑暗、光明与影子是关联性的存在,是可以互相唤醒的词语,黑暗是进入光的前提。
世宾提出“诗是世界的投影”,透露出世宾构筑的诗性(诗意)世界是超现实的。事实上,世宾的“黑暗比喻”更多地指向“超现实”的意义,即不同于战争、疾病、压迫、死亡等我们身不由己要被卷入其中的命运和遭遇;而是内部的怯懦、恐惧、无奈、无知、遗忘等从我们的心灵和头脑萌发的情绪和思想,这内部构成了我们生命的底色。这使得世宾的“超现实”并不是虚构现实,而是哲学意义上的“本体追问”。在《交叉路口》中所谓“宽阔的诗歌”实际上就是指超越表象,进入理念世界的诗,这是一种柏拉图式的理式世界先验性的变体。之所以这样创作,并不是因文学意义上的驱动,而是源于“某种境界”的驱动,即完成诗人所追问的“有没有超越这些黑暗的底色,到达欢乐、坚定的境界?”其终极目标是过有尊严的生活(不排除道德优先性的价值驱动存在)。对于如何走向这一“境界”,诗人给出的思路是批判,就是对真实生活的痛感的敞开,并直至在诗歌中建立一个更宽阔的世界。这种主张将理念置于生活之上,这实际上就是“完整性写作”的进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