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李辰冬的《红楼梦》研究说起

作者: 李洱

感谢陈众议教授的邀请,很高兴能参加“比较文学与跨文化研究专题论坛”。 我题目中提到的李辰冬这个人,有些朋友可能还比较陌生,但他在红学界已经越来越引起重视,在《诗经》研究领域他也正在引起关注。我大胆预测一下,他也必将引起比较文学研究界的关注,甚至有可能成为一个研究热点。为什么这么说呢?关注中国文学批评史和中国比较文学研究发展史,你实在无法忽略这个人。他是最早动用欧洲第一流批评家研究欧洲第一流作品的方法,来与《红楼梦》作比较研究,以论定《红楼梦》在中国文学史和世界文学上经典地位的人。有些朋友可能会觉得我的说法有点夸张,《红楼梦》早就经典化了,早就家喻户晓了,轮不到李辰冬多嘴。是吗?不见得啊。

我先简单介绍一下李辰冬其人。李辰冬是河南济源轵城人,1907年生。轵城这个地方,历史非常悠久。春秋时为轵国,归周王朝直接管辖,相当于直辖市。战国时曾为韩国的都城,聂政刺韩王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秦代设立轵县,再次受朝廷直接管辖。汉代是侯国。一直到了清代,它才成为乡镇。轵城这个名字,与春秋五霸之首晋文公有关,轵,说的是车轴的顶端。怎么跟车轴联系到一起呢?这跟晋文公有关。因为晋文公拥立周襄王,他曾经把晋楚交战之后俘获的楚军都交给周襄王处置,周襄王就宣布晋文公为霸主。晋文公假模假式地推让了多次,才收下这个称号。周襄王当时还写了《晋文侯命》来表扬晋文公。这事情发生在公元前635年。周襄王当时把夏王朝的都城,一个叫“原”的地方,还有阳樊、温、攒茅都四个城邑,都给了晋文公。阳樊这个地方,《诗经大雅蒸民》中曾经提到过。当晋文公率领军队来阳樊接收城池时,遇到了麻烦。阳樊紧闭城门,誓死抵抗,因为他们觉得,这是周王朝的地方,怎么能给晋国呢?何况阳樊当时是归周王室直接管辖的,相当于现在的直辖市。我本来是直辖市,现在你却让我被一个诸侯国管辖,比省会城市降到地级市还惨。说起来,这个晋文公也是一个了不得的人,能混成五霸之首,也是有真本事的。瞧,他决定以德服人,也就是只围不打,劝阳樊老百姓归附。但是阳樊人却不吃这一套,于是局势也就僵住了。后来,阳樊大夫苍葛出面了,对晋文公说,周襄王对你,是赐地,而非赐百姓。我呢,愿意交出城池,但是我要把城里的百姓带走。不愿意失信于天下的晋文公,只好答应了。于是,苍葛就带着百姓,退出20里之外,在今天轵城这个地方停了下来。这个地主,北依太行山,南连五屋山和黄河,地势险要。苍葛担心晋文公变卦,就想出了一个办法,用战车防卫,车与车相依,轵与轵相连,作为防护屏障。我们都知道,三国时期的赤壁大战,有个火烧战船的故事。如果晋文公用火攻,一把火问题就解决了。但这是春秋,中国人还没有那么不要脸,还比较讲究信义。那么,这个地方后来就叫轵城了,在东周时期已经有九门九关。到了秦代,这个地方由朝廷直接管辖称为轵县。这个地方,历来名人辈出。当然,现在我们提到轵城,更多人会想到聂政。我前面提到了聂政刺韩王的故事,它记载于《史记·刺客列传》,我们知道郭沫若曾据此写过一部历史剧,就是《棠棣之花》,以赞颂聂政的侠义精神。聂政墓如今还在济源,我曾多次路过聂政墓,翠柏丛生,属于河南省文物保护单位。《红楼梦》里,也提到过聂政。在小说的第五十七回,史湘云要替邢岫烟打抱不平,黛玉笑史湘云:“你充什么荆轲、聂政?”我在小说《应物兄》中,也提到过聂政。在小说的第71节,一批儒学家在德国开会,晚上到中餐馆吃饭,酒至半酣,应物兄回忆起他和程济世先生的一次交谈,谈的就是《史记》中的《游侠列传》。他告诉程先生,对于历史的那些儒家,他是尊重;而对于侠客,他则是崇敬。他认为,《史记》中写得最好的就是《游侠列传》。风萧萧兮易水寒,生死聚散兮弹指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心是尧舜的心,血是聂政的血,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侠骨何处觅。应物兄说,对于那些侠客,自己虽身不能至,但心向往之。写这一段的时候,我确实想到了聂政墓,野有蔓草,岁岁枯荣;墓有松柏,万古长青。

我说这些,似乎与李辰冬无关。其实是有关系的。这些故事对于当地的平民百姓来说,可能意思不大,但对李辰冬来说却是有意义的。这是因为李辰冬的家庭有些不一般。我看到有些资料上说,他出身于农民家庭,这个说法也对也不对。他的家族虽然是个农民大家庭,但他所在的村子却不一般,他的家族更不一般。他的家族有世代办学的传统,他们家里办的小学现在还有,只是改名叫育才中学了。这种家族文化,使他能够感受到别人感受不到、接受不到的历史信息。这个家族出了几个重要人物。一个是李保和,此人1917年赴美国留学,是个发明家,他研究发明了用木炭作燃料的煤气机,可代替汽油发动机推动汽车前进,后来他在汉口开办一个煤气机制造厂。抗战时期,在汽油短缺的情况下,煤气机可就派上用场了。新中国建立后,李保和曾任河南省水利厅副厅长,工程师,1962年病逝于上海。一个就是李保蕙,也就是李辰冬的父亲,做过小学校长,毕业于上海理科学校,这个学校到底是什么学校的前身,我还没有弄清楚。民国17年,也就是1928年,李保蕙任河南林县知县,后来又任职于河南省国民政府。这个人对《红楼梦》非常熟悉。不仅他很熟悉,他的夫人,也就是李辰冬的母亲,对《红楼梦》也非常熟悉。李辰冬曾在《红楼梦研究》里提到,受父母的影响,他们家没有一个不爱读红楼梦的,“由喜爱而互相讲述,由讲述而互相辩论,由辩论而有研究的意向,这样,使我们全家充满了红楼梦的气氛”。

李辰冬后来就读于河南省立第十中学,后来又转入开封基督教办的圣安德烈中学,这为他后来用英文阅读和写作奠定了基础。1924年他来到北京,就读于燕京大学国文系,开始对文学评论感兴趣,写成《章实斋的文论》一文,发于胡适主编的《现代评论》。章实斋是谁啊,就是章学诚啊。清代史学家、思想家,中国古典史学的终结者。章学诚的主要观点,我们都知道,比如“经世致用”“六经皆史”“做史贵知其意”等。章学诚的《文史通义》,是研究清代文学、近代文学的必读书。章学诚的主要哲学思想,就是对“道”、“器”关系的重新论述:“道不离器,犹影不离形”,“道因器而显”。“六经皆史”当然不是章学诚首先提出来的,但只有到了章学诚,才进入了现在所谓的学术论述的层面。章学诚对《红楼梦》当然也有很深的研究。胡适在《红楼梦考证》中,多次引用章学诚的观点。比如章学诚考证,曹寅为两淮巡盐御史,刻古书凡十五种 ,世称“曹楝亭本”是也,“至今为世大夫所称”。胡适在引用了章学诚的《丙辰札记》之后,还埋怨了一通,其实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说,“不幸章学诚说的那‘至今为学士大夫所称的曹寅,竟不曾留下一篇传记给我们做考证的材料”。

李辰冬深受章学诚的影响,比如李辰冬后来撰述的《诗经通释》,可以说就是在章学诚“六经皆史”思想影响下进行的学术实践。说到这里,我插一段关于李辰冬的《诗经》研究。他的这个研究啊,可以说是石破天惊啊。就是他通过考证,认为《诗经》三百篇,全都出自尹吉甫之手,写了五十年,从周宣王三年,写到周幽王七年。以前人们认为,尹吉甫是总编辑,也曾参与撰稿,现在他通过考证,认为都是尹吉甫的个人写作啊。他的整个考证过程,就像一部侦探小说。他把《诗经》的篇目重新编排了一下,吓死人啊,因为《诗经》经过重新编排,顿时变成了用诗歌形式写成的《战争与和平》,是世界文学史上最伟大的奇迹啊。他有一段话,说得很有意思,他说三百篇,就像一件打碎了的周鼎,在地下埋葬了千年,长满了铜锈,盖满了泥土。这个人说它是这个,那个人说它是那个,谁也不确定它到底是什么。他呢,就是细心地泥土洗掉,铜锈刮掉,渐渐地露出它原来的面目。他的方法,不是先把大的碎片支撑起来,撑起一个轮廓,再依着碴口、花纹、形状,厚薄,把细片凑合起来。这一凑合,就凑成了一件完整的物件。这个方法,是不是考古学中器物复原的方法?我必须承认,李辰冬关于《诗经》的研究,是最近几十年来《诗经》研究史上最重要的事件之一,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看看。对他的考证,你当然可以存疑。不过,有趣的是,他的考证过程,非常让人折服。当然了,看到他对《诗经》的考证,我隐隐觉得,李辰冬或许应该去写小说。如果他去写小说,他会成为什么样的小说家呢?值得琢磨。李辰冬自从发表了《章学斋的文论》之后,接着又写了关于刘知几、刘勰、陆机、曹植等人的文论。这说明什么,说明李辰冬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对中国文学史、对中国文学批评史,下过大功夫,熟悉得很,而且很有新的发现。这是他后来研究比较文学的一个极为重要的背景。我不知道,现在研究比较文学,或者研究中国当代文学的人,有多少人有这个背景。

1928年,李辰冬燕京大学毕业以后,去了法国,在巴黎大学研究攻读比较文学及文学批评。法国是欧洲汉学的研究中心,直到今天,仍然是。不过,法国人对《红楼梦》并不感兴趣,我认为直到今天,这种局面并没有大的改观。在《红楼梦》的翻译出版方面,它落后于俄国、德国、美国、英国。与《红楼梦》相比,他们更感兴趣的是《金瓶梅》、《三国演义》、《西游记》。这当然会刺激李辰冬。这一点,我们留到后面再说。现在我要说的是,就是在法国,李辰冬迷上了泰勒,有的译为泰纳,有的译为丹纳。泰勒的《艺术哲学》是20世纪80年代文学青年的案头书。李辰冬非常着迷秦勒的《巴尔扎克传》,把它译成中文寄回国内,发表于《文学季刊》。随后,他又开始系统阅读泰勒所著的《英国文学史引言》,和我刚才提到的《艺术哲学》。泰勒这个人,我们需要了解一下,他是法国19世纪杰出的文学批评家、历史学家、艺术史家、美学家。他的重要艺术观点就是“三因素”说,所谓“三因素”,指是“种族、环境和时代”。他有一个比喻,就为种族就是植物的种子,全部生命力都在里面,起着孕育生命的作用;环境和时代,犹如自然界的气候,起着自然选择与淘汰的作用。在《英国文学史引言》中,他提到,艺术要引导人们去认识一个“真正的人”,把人们带进一个无限的、隐蔽的新世界——心理和情感的世界。那么从哪里着手呢,就是种族、时代和环境。他把这三者称为“三个原始力量”:种族,是内部主源,时代是外部压力,环境是后天动量。前年,我读到王鸿生先生关于《应物兄》的评论,评论的第一句话,谈《应物兄》的灵感可能从哪里来,他谈到了种子的作用,他认为贾宝玉是《应物兄》的一粒种子。我当然会联想到,王鸿生先生也可能受到了泰纳的批评理论的影响。

需要说明的是,跟曹雪芹一样,巴尔扎克其实是非常难以概述的作家,所以泰勒的研究对李辰冬有很大的启示。说起来,巴尔扎克与曹雪芹反差太大了,几乎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一个拼命往上钻营,一个则是没落贵族。套用泰勒的话,这既是种族的不同,也是时代和环境的不同造就的。我本人很喜欢读茨威格的传记,茨威格说时代造就命运,法国大革命把这个乡下佬巴尔扎克推上了风口浪尖,他本人又有着与生俱来的哪里有钱就往哪里钻的劲头。这当然跟曹雪芹有着完全不的生活经验。我本人曾三次到过巴尔扎克故居,最近一次是在去年的10月份,每次去都很感慨。每次去,我也附庸风雅点一杯咖啡。我们都知道,他是喝咖啡喝死的,为了出人头地,他拼命地写作,靠喝咖啡提神,总之动机不够高尚。不过,这没有不影响他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我不知道这个事实是否足以说明,我们真的不能用简单的道德批评话语,来批评作家的写作,当然也包括中国作家的写作。

巴尔扎克是真正的19世纪作家。他出生于1799年,18世纪的最后一年。19世纪的人可以跟他开玩笑,说他也是从旧世纪过来的人。他一生创作了91部小说,据说他笔下的人物达到了2400多个,那真是一个广大的人间,所以他的小说合称为“人间喜剧”。这个人小时候成绩很差,不爱学习,这一点与贾宝玉有点类似。在中学会考中,35名学生中他考的是32名。谁也没有料到,他的父亲也没有想到,他后来竟然成了欧洲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奠基人,一个真正的文学大师。他死之后,另一个文学大师雨果在他的葬礼上说:“在最伟大的人物中间,巴尔扎克属于头等的一个;在最优秀的人物中间,巴尔扎克是出类拔萃的一个。他的才智是惊人的,不同凡响的,成就不是眼下能得说得尽的。”当然,马克思、恩格斯对巴尔扎克也有很高的评价,这都是我们耳熟能详的。

我前面说了,正是阅读了泰勒的《巴尔扎克传》,李辰冬开始写作《红楼梦研究》。李辰冬本人的生活经历、对中国文学传统和批评传统的熟稔,加上他对巴尔扎克的阅读,以及他对托尔斯泰、莎士比亚的阅读,使他强烈地感受到一种“经验的差异”。这与我们通常理解的比较文学研究有所不同。更多的时候,我们往往是发现了两种不同的文化所呈现的经验的共同性、艺术的共同性,才进行比较研究,但李辰冬最早却是因为感受到这种不同,并深受刺激,从而开始了他的比较研究。

李辰冬于1931年正式开始用法文写作《红楼梦研究》,1934年完成,由巴黎罗德斯丹图书公司出版。这一年,他以此书获得博士学位,并从法国回到了中国。1937年,抗战爆发,他到重庆执教于中央政治学校,受中央文化运动委员会主任张道藩的邀请,成为主任秘书,并且主编《文化先锋》和《文艺先锋》两个月刊。开个玩笑,我以前以为,“先锋”这个词是吴亮提出来的,现在得改一下了,只能说80年代的“先锋”一词是吴亮提出来的。李辰冬亲自将《红楼梦研究》翻译成中文,经冯友兰推荐,1942年由重庆中正书局出版。现在看来销量是不错的,因为1943年就出了6版,1946年就出了4版,1947年出了3版。这个“版”的概念,应该指的印刷次数。在重庆期间,他还完成了另一部书,《三国、水浒与西游》(1945)。这是个牛人,将四大名著全都研究了一遍。后来呢,后来他在大陆就没有后来了,他去了台湾。他这辈子著述颇丰,我顺便提一下,他著有《文学欣赏的新途径》《文学原理》《陶渊明评传》《杜甫作品系年》,此外还有译作《巴尔扎克研究》和《浮士德研究》。就研究范围之大,研究深度之深,研究发现之多,李辰冬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都是罕见的。这当中,影响最大的当然就是他的《诗经通释》和《红楼梦研究》。1983年,他在美国休斯敦探亲时病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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