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寻根:明史见心考常变

作者: 张晓琴

《燕食记》是这样一部作品,人间烟火持久弥漫,雪地银驹倏忽而过,二者并不违和,或者说,它们之间形成一种莫名而巨大的张力,向古老的中国传统文化根系延伸、探寻。读《燕食记》,仿佛身处岭南的大江大河之中,传统文化的大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向人袭来,不容分说。这个时候,一幕恢宏的岭南画卷于眼前铺开,动与静,显与隐,常与变在其中交织缠绕,散发着奇异的、难以言传的魅力。

葛亮为写《燕食记》做了大量的田野调查和案头工作,这的确是为写作做准备,却也是一种寻根之举。他寻找的,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高光,符合民间审美理想的人格,个人的高义,处世的显与隐,面对常与变的态度,这些因素共同构成一把民间文化的解密金钥,解开了民间文化的密码。小说让人不由想起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中国作家寻找传统文化之根的那段历史。彼时的寻根文学中,一南一北两位作家的呼应引人瞩目,南方的是韩少功,他的《爸爸爸》影响最大,其主旨是批判中国传统文化的劣根性,丙崽是一个文化的畸形儿。北方的是阿城,他的《棋王》中也写到“食”,主要写饥馑年代里怎样吃的情形,没有将“食”作为主题。《棋王》只是截取了王一生的一段人生,通过棋艺来讲述无为而无不为的道理,对道家文化表现出充分的肯定。现在,葛亮以“食”为镜,返身向古,让岭南的人事、历史、文化、各种知识一同激荡开来,成功实现了一次新的深度文化寻根。

一 以“食”为镜,寻找文化根系

葛亮的小说中向来不乏“食”的书写,且总与文化根系紧密相连。他自云写《朱雀》的因由之一便是与“食”有关的一个场景:南京的百年老号奇芳阁曾因经营不善,食肆的一楼被租让出去,成为麦当劳的门店。葛亮对此非常敏感,他认为这是全球化经济消长以及文化博弈的隐喻,构建这一隐喻的载体是食物,前者是孤绝的饮食传统,后者是国际连锁快餐。好在若干年后,老字号实现了“逆袭”,装修一新,恢复了原有体面 。《北鸢》中的素筵、餐食,与食相关的对话都值得细读。卢家睦于他乡坐贾行商,但讲一个义字。遇灾年时,他发放家乡食物“炉面”赈济灾民。这是对故乡与根的怀念。葛亮借昭如之口说:“老子讲‘治大国若烹小鲜’。中国人的那点子道理,都在这吃里头了。” 可见,葛亮没有拘泥于“食”,而是向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处溯源。

这样一来,《燕食记》的问世就不意外了。小说扉页上引了郑玄注《周礼·天官·膳夫》中的句子:“燕食,谓日中与夕食。”“三餐制”本质上是“食”之礼制。自古至今,“食”与礼是相通的,是抵达其所属文化根系的重要路径。《燕食记》整体化用了中国古体词的结构,分上下阕,上阕九节,下阕七节,每节标题四字,有的因人命名,有的以“食”命名,也有的强调时间与历史的特殊性。这些标题让《燕食记》充盈着浓郁的古典气息。每节开头,葛亮都引了中国古代、近代文学作品中的句子来点题,有的是读者耳熟能详的,有的并不常见。引文可以看作一种互文,一种寻根的路径。它们与每节的标题、内文共同构成岭南的巨幅画卷,铺陈着中国传统文化的底色,有浓渲,亦有淡染,密处不使透风,疏处可以走马,向历史深处漫溯而去。漫溯之间,它们又化身于无形,寓色于空,犹如小说中李凤公师父的那张白纸,雪地银驹,大象无形。

小说有两条线,一条是“我”,即毛果在粤港两地寻故访旧的见闻,这一行为的本质是寻根。“我”身上明显有作者葛亮的影子。葛亮为写《燕食记》做了大量的田野调查和案头工作,小说中的“我”也在做同样的事情。“我”看历史时常常带着疑惑,这又何尝不是一个书写历史的作家的疑惑。另一条线是叶凤池、荣贻生、陈五举,也包括露露的成长与学艺之路。这条线引出的内容更为复杂:百年岭南的茶楼史、现代中国的革命史、当代香港的发展史,以及人心世相与各种文化。这一切都由“食”勾连起来。

《燕食记》中“食”的种类比较多,有各种菜系,各种品类,其中用墨最多的是素筵与点心。有关素筵的书写在《北鸢》里就有,独乐寺里清严法师接待昭如一行的就是素筵。《燕食记》上阕“贰”的标题是“般若素筵”,先写“我”爷爷与荣贻生的交集,爷爷称荣师傅为“食状元”,并题了一幅“至味”的草书中堂给荣师傅。待读者要看荣师傅如何得到状元的美誉时,葛亮却笔锋一转,写起了“我”与陈五举在广州越秀区无着庵里看到慧生和月傅牌位的事。“我”通过各种途径查阅资料,发现了由慧生拟、月傅书的般若素筵菜单,由此又勾起一段动荡时代的尼庵史。般若庵素筵中最具特色的是“熔金煮玉”,让陈赫明吃出了久违的“活气”,也让他与月傅结缘。他们的孩子便是荣贻生。陈赫明死后,月傅也难以活命,把儿子交给慧生,留了一些金器、细软和一句话:“吾儿贻生,为娘无德无能,别无所留。金可续命,唯艺全身。” 这“艺”于冥冥中延续,荣贻生后来成为一代名大按。

不论是慧生与月傅的素筵,还是荣贻生的点心,都讲功夫。陈赫明请教月傅“熔金煮玉”的做法时,月傅说“其实简单得很,无非就是舍得花功夫。” 荣师傅与“我”讨论打好莲蓉的关键时,说“至重要的,其实是个‘熬’字。” “舍得花功夫”与“熬”的意思一样。要做好莲蓉包,首先要打好莲蓉,用深锅慢火滚煮,慢慢炒,火候到了,莲蓉就打好了。叶凤池手把手教荣贻生打莲蓉,荣贻生又将这门手艺传给了陈五举。打莲蓉要费很大的力气,他们一边打,一边唱着南朝民歌:“欢欲见莲时,移湖安屋里。芙蓉绕床生,眠卧抱莲子。”这首古歌在《燕食记》中反复响起,乐声中蕴含着亘古的情感,来自民间大地的爱与记忆。

《燕食记》开篇引言为“一盅两件”,引了金武祥《粟香随笔》中的“市廛尽处有快阁,为行人茶憩之所。”一个烟火气十足的茶楼呼之欲出。金武祥写的是广州的初级茶寮,被称为“一厘馆”,后来有了稍专业的茶馆“二厘馆”。从“二厘馆”到茶楼,中间还经历了茶居阶段。茶居越来越考究,建筑多为三层,故有了“茶楼”的叫法 。茶楼,或者茶馆的功能很多,它是个窗口,窗含西岭千秋雪,透过它可以看到更为广阔的世界。《燕食记》也让人想起老舍的《茶馆》,二者有某种相似性,不同在于,老舍的茶馆是一个舞台,各色人等在其中上演着人生与时代的悲剧,而《燕食记》中的茶楼自身经历沧桑,刻着时代的风云,宛如一位不可或缺的人物。

广州得月阁是小说中一个重要的茶楼,月是典型的中国传统文化符号和审美意象,也是中华民族气节的象征。上阕“捌”“月满西楼”中,得月阁的名号差点被改为“得粤”,韩师傅带大小按师傅集体请辞保住了原名,他们“一心护月,其气浩然” 。“护月”是守护家园和传统文化的隐喻。后来,阿响,也就是荣贻生在中秋当日做出了真正对味的月饼,因为他悟出了师父叶七,也就是叶凤池给他一张白纸的含义:盐。月饼里要放适量的盐,风味才能达到最佳。白纸可以是雪地银驹,也可以是盐——百味盐当先。这个中秋,他们通过月饼中的天山岩盐成功除掉了日本间谍河川守智。河川守智接受特工培训时被注入了各种毒素,天山岩盐在普通人的身体里是营养,在他的身体里却起了反应,引发毒素扩散,导致死亡。这个中秋,市面上突然出现了久违的得月阁月饼,月饼里有宣传抗日的小纸条。也是在这个中秋,阿响和锡堃迎着月光走向了抗日战场。“月满西楼”一节实在是夺目,饮食文化、戏曲文化,民族气节全在里面了。

毫无疑问,葛亮通过《燕食记》呈现出中国传统文化中自信与迷人的一面。河川守智临死前,看到的是一轮富士山的月亮,冷而大。不像中国的月亮那样充满温暖。河川守智内心孤独,这是他从小受的教育与文化导致的。他以为自己终其一生不会被其他情感打动,出其不意的是,阿响、锡堃等中国青年让“爱”,这个离他非常遥远的字眼第一次清晰可辨,他的心蓦然松软下来。他甚至遗憾为什么自己不是正在扮演的中国人赵守智。葛亮通过对河川守智在不同文化中不同感受的对比书写,让中国传统文化滋养的情义胜过了一切,他的寻根也因此变得意义深远。

二、在考证和想象中穿透历史

葛亮长于写史,却又很少正面去写,而是通过小说人物之口或人物行动自然带出,不着痕迹。《燕食记》也不例外。葛亮写百年岭南历史时不用浓墨重彩,不着意刻绘,当笔力向一段历史迫近时,这段历史便自动打开,其间风物、世情与人心便呈现如初。

《燕食记》中的历史是以“食”带出的。小说开篇便写香港同钦楼的元老荣师傅出走了,“我”想要见他。因为“我”常去同钦楼,跟这座茶楼文化的研究项目是“我”的一个夙愿。“我”祖父曾短居粤港,在一篇旧文里写过广式点心。陈五举的阿爷赵师傅说到李鸿章来港时英国人在杏花楼设宴,说到他亲自给孙中山斟过茶。孙中山来杏花楼是为了闹革命,选择茶楼,是因为茶楼三教九流、龙蛇混杂,楼下耳目线眼众多,方便掩护及躲藏。“我”对此心有疑虑,便开始钩沉。“我”的钩沉与作者葛亮的行为几乎完全重合。葛亮说,“在漫长的整理与思考后,我决定写一部小说,以细节决定我观看时代的方式,付之于虚构。当然,在文学虚构中,我们需要考量历史的地位。” “我”先是找到一位研究香港地方史的朋友,获得了一些资料。资料证明,一八九五年,孙中山与杨衢云、何启等人确实在杏花楼草拟了广州进攻方略与对外宣言。后来,革命党人最高层会议在杏花楼包间里举行,研讨新政权建设问题。“我”与朋友一起去永利街,看到一座孙中山雕像。可见,茶楼见证了香港历史上天翻地覆的变化,香港的饮食、文化、政治均在茶楼历史中得到呈现。

葛亮总是将人物命运与历史事件自然地融在一起,举重若轻。历史风云变幻时,总会给个体生命轨迹带来冲击,尤其是动荡之时,个人遭际更是令人唏嘘。孙中山在杏花楼里出现时,赵师傅只是给他斟茶,二者的关联不是必然的。到了陈赫明这里,却因为“六一六事变”后萌生去意,屡劝兄长与孙中山讲和,渐为粤军中叶举等人所不容并除之。向锡允的立场决定了他和家人的命运。叶凤池等人是岭南民间抗日救亡的重要力量,他们的人生与时代一同起伏震荡。这样一来,人物与历史之间,“小鲜”与“大国”之间都产生了必然关联。“烽火晓烟”一节中,荣贻生、向锡堃等人走上了战场。在南雄大岭上,他们苦守着曲江孤城。荣贻生是炊士兵,遇到危急情况时,不顾一切扛起了枪。向锡堃是随军“捷声粤剧团”成员,用剧作鼓舞士气。这一笔在葛亮的创作中多少让人意外,细想一下,又是必然的。在那样大的动荡之中,一腔热血的人怎么会心安理得逃避于世外桃源。

葛亮总是先写那些普通人的经历,然后由“我”通过史料和物证来印证,让历史叙述与当代视角互相结合、补充,共同构建起百年岭南史。在叙述完抗战胜利前夕的历史事件后,“我”看着一张民国广东地图,追寻荣贻生当年参加战争时所经之处,看着从广州到梧州的曲折道路,遥想当年日寇侵华,广州沦陷后这一路的情形。一九四一年香港沦陷后,九江至沙坪的交通尤为重要,许多人通过这条封锁线进入广西。这条封锁线一直持续到一九四四年。从荣贻生回忆自己和黄团长同袍几年,可以推算出这一时间段与荣贻生参军的时间段大体重合,岭南近现代史上一段壮烈的历史就这样呈现出来了。

葛亮写历史又是牵动四两拨千斤。新时代的到来,社会的大转型在《燕食记》中都有体现,葛亮不去迎头直击现实,而是通过人物语言来呈现。谢醒策划了一个“锦餐玉食”的比赛,让露露动员陈五举参加。谢醒说到大陆开放,说到湾仔的未来与观塘大不相同。“再过几年,那里……谢醒遥遥一指,就是会展中心。到时候,人山人海,这铺头可是必经之路。” 谢醒指的地方,是香港通往大陆的必经之路,一个全新的时代开始了。

与历史书写相关的是,《燕食记》中的人物多有历史原型。向太史的府第后花园叫“百二兰斋”,由此推断出其原型是百二兰斋主人江孔殷,江孔殷是岭南的风云人物、美食家。江府的太史蛇羹是太史宴的重头戏,菊花是佐料中的主角。太史第内有花王专事种菊,蛇羹中用的是一种名叫“鹤舞云霄”的奇菊。江孔殷有勇有识,似乎更适合成为一部以“食”为主题的小说的主人公,但葛亮只让他成为荣贻生成长过程中一个不可或缺的背景。葛亮也没有把向太史塑造成一个单一的、扁平的人物,而是塑造出他的多个侧面,尤其是爱国情怀。一九三二年,在追悼淞沪抗日阵亡将士时,他撰写挽联祭奠英伟。由此又引出次年“闽变”之事,这一事件直接导致了向锡允的失踪。

此外,太史第的七少爷向锡堃的原型是江孔殷之子江誉镠,著名的粤剧编曲者,也就是南海十三郎。顾鸣笙的原型应该是杜月笙。杜月笙原名杜月生,后因章太炎建议而改名镛,号“月笙”。《燕食记》中,戴明义到邵公家做饭,做了地道的上海黄豆汤,邵公竟然一时间老泪纵横,把汤献在一个牌位前,请他已故的镛兄品尝。此前忠叔和戴明义就交流过,邵公是顾鸣笙身边的人。在太史第教画画的师父李凤公也是历史上确有其人。这些人物让《燕食记》多了一层历史的纵深度与厚重感。从美食到戏曲到战争,葛亮处理得从容淡定,《燕食记》也因此拥有了穿透历史的无形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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