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宝母题的解构、变异与主体的身份问题
作者: 罗文婷林那北的长篇新作《每天挖地不止》,是作家以文学探寻小人物悲欢的又一有益尝试。小说以一个不存在的铁罐、一笔虚幻的财富作为触发点,制造出一场真实又荒诞的寻宝闹剧,并牵连出东南沿海一个传统家族百年间的兴亡沉浮。林那北一如既往地展现了她在小说创作中的多变性,《每天挖地不止》看似是一个关于人性欲望的寻宝小说,但越往后读,读者愈发挖掘到这只虚拟的“铁罐”里面装着的不是金银珠宝,而是人物内心世界的精神创伤与历史记忆。及至小说结尾,这只“铁罐”的悬念也没有揭开,一切留待读者自行想象。
在结构的处理上,林那北设置了双向并行的叙事线索和延宕的叙事策略。小说家以主人公赵定力编织的铁罐谎言为文本叙事的显性线索,又以主人公讲故事的方式开启另一条以回溯家族历史为主的隐性线索,在时空交错、因果相连的动态结构中,展开对历史变迁、社会发展、个体命运的关注以及对传统与现代矛盾关系的理性观照。于是,小说就这样将寻宝、悬念、家族叙事、历史、传统与现代等诸多元素融会在一起,使读者于寻宝的跌宕起伏中思考人性欲望、主体自我与当代价值选择的诸多可能。
一、解构
小说开端,主人公赵定力因为身体问题陷入了恐慌,他上福州城找表弟谢玉非检查身体,却又在做肠镜的前夜匆忙出逃。回到家后,他对妻子于淑钦隐瞒了病情,此时的于淑钦正为了去北京女儿家收拾行李。赵定力试图扔出一个诱饵式的谎言留住妻子,却不曾想,临时编造出来的“铁罐”竟砸开了人们的理性缺口,欲望就像决堤的洪水一般汹涌而出。于淑钦关停了鱼丸店,她的两个孩子陈细坤、陈细萌从北京赶回来,邻居王瑞生殷勤奉承,就连失踪几十年的前妻李翠月也重新现身。乌瓦大院埋藏宝物的秘密聚焦了所有人的目光,哪怕是毫不相干的人都想分一杯羹。
寻找神秘未知的宝藏,这个情节模式在文学叙事中并不陌生。在古老的神话、宗教文学、民间传说中,都有找寻宝物的经典例子:古希腊神话的伊阿宋盗取金羊毛,亚瑟王传说中骑士们寻找“圣杯”,《一千零一夜》的阿拉丁偶遇神灯等等。古往今来,这些宝藏已经被人们赋予神秘的功能,谁拥有宝藏就能获得至高的权力、无尽的财富。对宝藏的好奇心、膜拜、占有欲是人类亘古不变的普遍心理,“寻宝”的巨大诱惑如同一首催眠曲,驱使寻宝者不顾现实而进入白日梦般的幻觉之中。正因宝藏象征着财富、权力、欲望,“寻宝”遂成为文学作品的一个核心母题,受到后世作家的青睐。作为叙述结构的“寻宝定律”,一般包含三个命题:1.找到宝藏前需要拥有一把关键的“钥匙”,可能是藏宝地图、羊皮卷、秘诀或一个重要人物。2.寻宝过程中会经历种种波折,对宝物有贪念的人往往会沦为它的奴隶。3.主人公无意中触发获取宝物的契机,因为只有对宝物不在意的人才能得到它。 其后,遵循寻宝母题的叙述结构和情节模式,延续、衍生、变异出许多文学作品。在中国,寻宝模式在武侠题材类小说得到较大发展。江湖人士寻求的武林秘籍(《笑傲江湖》的“葵花宝典”)、神秘宝藏(《雪山飞狐》的闯王宝藏)或者宝剑与宝刀(《倚天屠龙记》的“倚天剑”“屠龙刀”),总能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在国外,则有《牧羊少年奇幻之旅》(寻找财宝)、《哈利·波特》(寻找死亡圣器)、《指环王》(寻找魔戒)等奇幻小说。以上寻宝小说最大的变化就在于寻找过程这一环节,情节线索的复杂多变、叙事链条的多重组合,可以产生许多迷雾重重又在预料之中的类型故事。
林那北的《每天挖地不止》既让读者联想到寻宝小说,但又挑战了读者的阅读期待,因为我们很快发现这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寻宝小说,小说家对寻宝母题的结构模式进行了解构。从故事发展来看,赵定力家的乌瓦大院里埋藏了“铁罐”,里面装有大量宝物的消息不胫而走,越来越多的人卷入“每天挖地不止”的风波之中。于淑钦和陈细坤在后院花园掘地无果,又把通往茶园的青石路刨开,接着雇人在茶园移树,多方搜寻可能的埋藏地点,并把乌瓦大院拆得七零八乱。矛盾发展到李翠月的突然现身以后达到顶峰。赵定力此刻告诉众人铁罐并不存在,但赌上一切的陈细坤已经近乎癫狂,他偷偷拆下乌瓦大院最珍贵的莲花门,逼问赵定力说出铁罐的埋藏地。于是乎,一开始对所谓的地下铁罐的寻找活动,扩大到对整个乌瓦大院可能遗存财富的挖掘。故事结尾,赵定力把珍贵的漆器都捐给了博物馆,关于铁罐的秘密至此尘埃落定。然而,这并不是一个符合常规的寻宝故事。《每天挖地不止》的开头已告诉我们:铁罐是假的,没有铁罐。这无疑造成了巨大的反讽效果:一个莫须有的铁罐,却能引发一场声势浩大的挖地找宝藏的荒唐闹剧,人性的自私、贪婪、谎言等暴露无遗,无不充满戏谑与荒诞意味。在一般的寻宝小说中,宝藏有真有假,需要历经重重考验,宝藏最后会选择内心没有贪欲的人做它的主人;《每天挖地不止》的铁罐则虚无缥缈,只作为一个强大的异己性力量,破坏了主体的固有轨迹和安稳性。这个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的铁罐,不正拆解了寻宝母题中众人寻找宝藏的意义?
林那北对寻宝小说的解构之二在于,寻宝主体(主人公)的设定。常见的寻宝主人公多为英勇的骑士、无畏的少年(如《牧羊少年奇幻之旅》的西班牙少年圣地亚哥,《一千零一夜》的年轻小伙阿拉丁),他们善良正直、富有进取精神,没有觊觎宝物的意图,对他们更有价值意义的是在寻宝过程中获取友情、爱情与成长体验。而《每天挖地不止》中,主人公赵定力已是一个七十八岁的风霜老人,他患病已久,不喜与人交流,更多时候沉默寡言。宝藏是他编造的谎言,他不关心钱财,也无需获得人生的成长启示。主人公的设定预示了在这个故事中,寻宝不是主要目的,铁罐真正关联的是它承载的历史与情感记忆——关于赵定力的祖父赵立成、祖母谢氏、大伯赵聪圣、父亲赵聪明、母亲何燕贞和赵定力等几代人的家族故事。在乌瓦大院生活过的每一位家族成员,都在历史长河的翻涌中、传统与现代的碰撞中受到冲击与震荡,留下难以愈合的精神创伤。而铁罐引发的闹剧,也迫使赵定力拷问自己过去的人生,寻找个体的灵魂归属。祖辈的恩怨纠葛始终缠绕着赵定力,他的精神世界伤痕累累,直到小狗细米的死促成了他的爆发。“爬上车那一瞬,他并不是为了来这里,要去哪里他其实并不知道,只是需要走,离开乌瓦大院,离开青江村。” 但当他决定离开,却发现已无处可去。“他忽然觉得这不就是他人生的写照吗?他站在物品如此丰盛的地方,可周围任何东西都不属于他;他竭力离去,却已寸步难行。” 读者最终发现,这个不存在的铁罐象征着命运的不可捉摸性,人类总是在极致的孤独中寻求生命的本质意义。
追寻与失落之间的矛盾,构成了林那北小说悲剧感、荒谬感的来源。在其笔下,故事的主人公们追寻的“宝物”以各种样态出现,《胭脂红红》里的秋烟对红胭脂满怀憧憬,她以为涂上胭脂就能变美,就能获得丈夫的认同;《蔷薇前面》中的婶婶施淑英过分痴迷昂贵的香水与口红,外在的物质诱惑使她往日的质朴荡然无存;《剑问》中那把价值连城的青铜古剑,引得众人费尽心机,不惜付出沉重代价,但每一次搜寻出来的假剑、锈铁棍、剑书等赝品皆是宝剑的幻象。胭脂、奢侈品、宝剑,这些物品皆是人的欲望的具象,给人以深刻印象。正如韦勒克提到的“一个‘意象’可以被转换成一个隐喻一次,但如果它作为呈现与再现不断重复,那就变成了一个象征,甚至是一个象征(或者神话)系统的一部分” ,在林那北小说中经常出现的这类意象经过不断重复,就转变为她作品中的核心“象征”,象征了人们不断滋生的欲望。然而,不断寻找的背后,是永远的缺失。通过意象的逃逸和消解,林那北阐释了事与愿违的无力感与寻找背后的虚无感。
二、变异
通过对寻宝母题的解构,林那北打破了以往宝藏的神秘幻象,拆解了众人争夺铁罐只为获取财富的物质意义。铁罐永远不会被找到,即使被找到了,也是一个空洞的存在——那是人类难以填满的欲壑。人性的复杂多变与命运的难以捉摸,是文学叙事反复言说的重要命题,然而,林那北的写作意图远不止此。《每天挖地不止》的铁罐既指代一个不存在的宝藏,又充当了连接传统与现代、历史与当下的纽带,那些尘封在乌瓦大院里的记忆随着铁罐的寻找过程渐渐浮出地表。寻找宝藏的故事只是表壳,真正的内核即小说的另一条叙事线——赵定力讲述的家族历史。作家巧妙地设置了“闪回”的叙事方式和“延宕”的叙事策略,两条并行线的交织打乱了文本内部的时间顺序,从而实现不同时空、各式人物的对话与交流,文本最终呈现出一种怪诞又和谐的变异:外壳是寻宝小说,内里是家族叙事,两条线索合力构建了主人公赵定力的行为活动。
叙事学理论中,采用何种叙事方式将直接关系到故事的性质,小说意蕴的无限丰富也正寓于叙事方式的奇妙组合之中。在叙事时间的安排上,林那北将小说时序分为自然时序与逆时序。按照自然时序发展的故事是赵定力因生病而编造铁罐以及众人寻找铁罐的过程。小说的开端时间定在2019年6月底,赵定力前往福州城看病。回到青江村后,他产生了一个念头:“以前他从来没跟于淑钦说过家里的故事,现在还是说一说吧。大部分他没有亲历过,听来的,揣测的,想象的,添油加醋的,总之都糅到一起,一股脑往外倒,无所谓真假,听的人反正只有于淑钦。他想,这一次他得说相当长的时间,能多长就多长。” 随着赵定力的讲述,小说开启了另一个时空的逆时序叙述,作家用数次“闪回”的叙事方式回溯赵定力往上几辈家族成员的故事。从篇章结构来看,第一节“铁罐”、第四节“挖地吧”、第五节“陈细坤回来了”、第八节“蓝花楹与髤”、第九节“李翠月啊李翠月”、第十节“细米死了”、第十一节“打开西髤房”、第十二节“大漆门”等章节是自然时序发生的当下事件,其间也穿插了赵定力幼时和年轻时期的经历;第二节“第一个故事:谢氏”、第三节“第二个故事:赵聪圣”、第六节“第三个故事:谢氏与何燕贞”、第七节“第四个故事:赵聪明”这几个章节以赵定力“讲故事”的方式,展现不同故事中人物的命运起伏。值得注意,前后时空交错的同时,叙述者也随之变化。在自然时序中发生的事件主要以赵定力的感官为中心,读者只能跟随着赵定力的行动了解故事的进程,感受赵定力激烈的内心冲突与漫无边际的思绪。这是常见的内聚焦视角,也即叙事学中“根据一个人物的观察点用‘第三人称’引导的叙述情境” 。当时序转换到过去时空时,尽管林那北宣称这是赵定力“讲的故事”,然而实际叙述中,作家采用的是“无所不知的”叙述情境(第三人称全知),即站在上帝的高度俯瞰纷繁复杂的乌瓦大院里各类人物的群体活动,毫不费力地进入各个人物的内心世界。在视角、时序的任意转换中,人物与人物之间的矛盾隔阂、事件与事件之间的因果联系构成一种多层次的、多方面的、多重性的动态叙事网络。戴维·洛奇在《小说的艺术》中,指出时间转换对于叙述的重要作用:“通过时间变化,叙述才不至于把生活呈现得好像只是一个接连一个的厄运,并让我们得以识别相隔遥远的事件之间的因果和讽刺关系。” 正是在时空的来回跳跃中,读者得以感受人物与时代、与历史的关联性。
在自然时序中穿插“闪回”的逆时序叙事,与作者采用“延宕”的叙事策略有关。“延宕”,就是在交代或推进事件进程时,穿插一些看似与主线不相干的或古怪场面,有意推迟或中断叙述环节的线性递进,延缓情节发展。《每天挖地不止》中,众人寻找铁罐这一过程被赵定力讲述的家族故事无限延宕。当赵定力对于淑钦第一次说出乌瓦大院埋了一个装着宝物的铁罐时,他突然讲起了祖母谢氏与大伯赵聪圣的故事。在其后的挖地过程中,唯母是从的赵聪明、内心隐忍的何燕贞、奉命成婚的姜氏依次出现。这些看似与铁罐的秘密不相干的人物,在文中占据了大半篇幅。延宕,一方面延长了叙事,使得寻找无限延伸,进而消解了众人寻找铁罐的意义,这意味着整个寻宝行动只是一种徒劳。另一方面,延宕造成了深刻的断裂感,人物与人物之间的断裂、人物与时代之间的断裂,都因为延宕被无限放大。
跳跃的时间,来回变换的视角,断断续续的故事,独立出场的人物,都暗示着家族成员之间的紧张关系和极为强烈的断裂感。“家”在传统语境中,是关于温馨、和谐与爱意的美好想象。然而,在乌瓦大院的这方天地中,“家”是苍白而压抑的,家人间充斥着冷漠、仇恨与叛离。林那北的精妙之处在于,“家”的断裂感不是直接呈现的,而是被她转换成对两性关系的另类书写。身处新旧交替时代的女性,不再是温顺软弱的男性附庸,她们有着强大的内心世界,对“夫为妻纲”的传统祖训不甘顺从,进而迸发出决绝的反抗力量。相反,与女性的反抗相伴随的,是男性力量的削弱。赵家的男性成员或是隐身的在场、或是直接的缺席。赵礼成下南洋后久不归家,最后葬身大海;赵聪圣因为身体的缺陷丧失了作为丈夫的尊严;赵聪明与赵定力因怯弱寡言的性格,呈现出对母亲的绝对依附。夫权的动摇导致父亲在子女面前丧失了威严,无法对子女发号施令。如此一来,传统的父权家族就被瓦解了。然而,在父权衰落的同时,家族中母亲的温情力量也被减弱。赵家真正的掌控者谢氏,因为丈夫赵礼成的背叛,变得异常强大又极度专制,在对待两个儿子的态度上显露出冷酷性:对长子赵聪圣几乎不管不问,又将次子赵聪明视作“提线的木偶”,她的冷漠与严厉使得赵聪圣出逃、赵聪明活在压抑之中。夫妻间的隔阂、父性与母性的错位以及亲情的淡漠,最终导致家族之间的成员变成有着相同血脉的陌生人。赵聪圣与赵聪明互为亲兄弟,二人却异常生疏,不愿多加接触;本是与赵定力共同长大的两个姐姐,在赵定力的回忆中直接缺席,只得寥寥数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