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有边界的经验和无边界的真实
作者: 阎连科我坐在码头上,太阳像一张薄薄的纸垫在屁股下。(1)
这句话不是事实是真实,不仅是真实,而且隐含着敬拜和信仰。缘此给我们带来的两个问题是:
(一)每一位读者都明白这句话是违背经验逻辑的,都明晓太阳不会被人坐在屁股下,而是永远覆盖在人的头上或身上,可为什么没有读者去追究这个违背常识的逻辑呢?
(二)太阳在人类的文化象征和隐喻。在整个世界范围内,太阳都是文化至高的神圣与隐喻,如但丁在《神曲》中,把太阳喻为上帝。也恰恰因为是这样,这句话呼应了人们内心伏埋的敬拜与反敬拜的共鸣,获得了超越日常经验的反经验的真实性,缘此那种反经验的文学之真实,便如同人在码头上能看到码头一样日常、真切和实在。
一、古经验真实之种
关于文学的真实,从人类有了故事始,文学的真实就成为故事的灵魂存在着。故事拥有真实的灵魂为故事,没有真实灵魂的故事为故事的一块死化石。
人类漫长的发展史,是生命,
尤其是人之生命,才是这发展史的灵魂物。从这个角度说,文学的起始和发展,同样也是一部人的生命形式在故事中的存在、变化史。文学中没有生命形式的真实在,文学的真实便轰然坍塌,如云造的空中楼阁般。文学的真实不在了,再谈文学便如云不能造楼,便用空气和光造楼一样。人类是一代一代生命延续下来的,而文学是一代一代人的文学化的生命真实延续下来的。在面对世界和生命时,文学要表现的是人的生命形式的真实性和变化性,而不仅是躯体本身的血肉和骨架。生命形式在漫漫的时间长河中,不断地更迭与变化,造就了文学真实的流动性与变化性。于是,文学之真实,随着人的生命形式的流动而流动、变化而变化。一切固守一种文学真实的真实观和文学观,都将是封闭、专制和野蛮的,都是值得怀疑和叩问的。
人类没有一成不变的生命与形式。
文学没有一成不变的真实和真实观。
文学说到底,是经验之产物。
这里说的经验,正是生命形式的变化和过程。然而这个变化过程,在写作中不是叠加丰富的,而是逐渐被窄化、缩减的。写作中生命形式丰富多变的完整性,已经让位于单一的生活实践性。人生经验过程的真实性,成了文学作品真实的唯一尺度和标准。进而写作之表达,也从生命对象丰富的流变中,直接、简单地转化成了唯一的人和人的生活经验了。换句话说,文学的资源,不再是诸多生命形式丰富多彩的流变、振荡和更替,而是仅仅停留在人的可实践的生活经验上。如此,每每翻开当下成千上万的文学出版物,几乎所有的作品都近乎以相同的人生经验和几乎相同的故事方式,去予以小说的供给和展开。作家几乎就是纯粹生活经验的搬运工,其变化不过是包装箱的大小、形状之不同。打开这些包装箱,除了一叠一叠人生经验的更迭和堆砌,几乎连花样翻新的一点可以想象却不能实践的生命经验都难看到。文学所惯常表达的是作家的经验之镜子,写作刚好可以映照作家个体和他与社会联系的某部分经验和可能。如此,文学不仅成了那一部分生活经验的对应物,而且文学的生命与真实,也被这部分可实践的生活经验所决定。
至少几十年的中国文学大体为这样。
至少当下中国文学中相当一部分,甚或绝大部分的写作是这样。
在这儿,不是说文学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观念、意志让它不得不这样,而是说文学发展的内在力量在驱动文学不得不这样。这种内在的力量在驱动世俗、日常的生活经验,逐步替代着丰富、宽广的生命经验,单纯的经验实践性在替代文学想象的真实性。如此,我们不得不疑惑和省思:文学为什么要如此倾尽所有地讨好可实践的生活经验呢?可兑现、实践的人生经验,是如何完成了对文学的绝对统治呢?而在人类的生命经验中,人类最普遍、恒久的可实践经验又是什么呢?它对文学的真实有什么影响和决定性?
最普遍、恒久的生命经验是吃、穿和欲望。
从这个角度去考看,公元前750年前后荷马行吟《伊利亚特》的一开篇,吃就首先出现在读者面前了:“歌唱吧,女神!歌唱裴琉斯之子阿基琉斯的愤怒/他的暴怒招致了这场凶险的灾祸,给阿开亚人带来了/受之不尽的苦难,将许多豪杰强健的魂魄/打入了哀地斯,而把他们的躯体,作为美食,扔给了狗和兀鸟……”(2)原来《荷马史诗》这部人类最早的杰作,虽然几乎吟唱的多是神和非人的英雄们,而荷马竟也不敢忘记,人的最基本的生活经验——
吃和穿在神和非人英雄那儿的必需和存在。在宙斯谋划的特洛伊战争中,他差遣“梦幻”去通知神阿特柔斯的儿子。非人的英雄阿伽门农,去攻打特洛伊城池时,“阿伽门农从睡境中苏醒,神的声音/回响在他的耳边。他直身坐起,套上/松软、簇新的衫衣,裹上硕大的披篷/系紧舒适的条鞋,在闪亮的脚面/挎上柄嵌银钉的铜剑,拿起/永不败坏的王杖,祖传的宝杖”。(3)原来吃穿在神和非人的英雄中,是那么地微不足道,几可忽略,然而诗人却从未忘记过对它及时地书写和交待。只不过神的饮食是琼浆玉液,而人的饮食是粗茶淡饭而已,只不过非人的英雄穿的是“硕大的披篷”,而普通人是“草衣遮身”罢了。
来到人类更早的《圣经》中的“创世纪”,神创造了天地,但在没有造人时,吃——食物,便先被神创造了。
最原始的吃穿,无论任何故事凭借任何语言的叙述,这种生活经验便都最先在叙事中得到呈现和描述,哪怕是人从来没有见过的神和非人的英雄们,他们只要借助语言叙事在故事中出现在人面前,人的吃与穿的生活经验便率先被作者叙述和呈现。奥维德在《变形记》中重述人类开天辟地的第一个时代“黄金时代”一出现,“大地无需强迫,无需用锄犁去耕耘,便自动地生长出各种需要的物品”。(4)于是,关于人和人类吃的问题,便在人刚出现的同一时间得到解决了。
但丁在昏暗的森林中醒来时,首先遇到了代表淫欲的豹,接着遇到了代表豪傲的狮子,继而很快又遇到贪婪的母狼。淫欲、豪傲和贪婪,本就是人类最原始的普遍的三种行为与情感,诗人已经直击了人类的精神与内心。虽然如此,伟大的但丁,也没有忽略对人的最普遍的经验欲望之书写。从《荷马史诗》到《圣经》,自奥维德的《变形记》到《神曲》,这些作品无论是产生于古希腊还是古罗马,公元前或者公元后,从空间说来,是从天空写到了地下,自对象说来,是从神写到人及非人的英雄和动物。
概而言之,这些作品的主要“人物”,大多都还不是“人”,但作者却没有遗弃,或说没有忘记书写这些非人的“人物”们,都有和人一模一样的吃、穿和欲望。即便是产生于公元前近4000年的《吉尔伽美什》史诗,作品中的吉尔伽美什“三分之二是神(三分之一是人)”,以及叙事中所有的非人的妖兽们,也没有哪个没有生命经验的“吃、穿和欲望”在其身上和行为中。为什么人的最原始的“吃、穿和欲望”,这类最基本的人的生命需求和生活经验,人类最早、最伟大的诗人和作家们,都要在作品中进行必须的描述和交代?难道不描述、不交代不行吗?更何况这些作品中的对象,他们本来就不是“人”,完全可以不有人生之经验,可以不食人间烟火。而那些祖先的伟人们——人类最早的智者、诗人和作家们,他们之所以可以不这样,却又一定要这样,那就是他们深明文学有不能逾越的局限,哪怕作品中的“人物”是多么伟大的神,而作者自己终归还是人。他只拥有人的生命与经验,而不拥有真正的神和仙妖的生命与经验。
其次,这些伟大的诗人们,即便杰出如荷马或但丁,也从来不敢忘记,听他们吟唱的听众和读者,一概都是人——读者只拥有人的生命经验,而没有神和非人的经历和经验。如此,人的生命形式和生活经验,就给作家、诗人法定了每部作品的书写,必须遵守的写作宪法是,只有人可经历、感知的生命形式的经验,才是人类培植写作的唯一的真实和根土。
这就是今天人的可实践的经验,乃至是纯粹的日常世俗,取代写作中人的丰富生命经验最早的源头和伏笔。
二、人的经验对神、仙、妖、异的真实取代
人类的生命经验,是所有写作存在的理由。哪怕写作到今天,当抽象的词语也来自人的生命经验时,这种生命经验大约是分为两个部分:一是可落地实施的人生经验,二是不可落地实施的生命与想象的经验。前者如吃、穿、欲望和各种可转化为体验的情感;后者如宙斯预谋的让“梦幻”去通知阿伽门农可攻打特洛伊城池,但丁在暗黑森林中相遇的豹子、狮子和母狼,以及随后同诗人维吉尔行走地狱、炼狱、天堂的所见与经历。凡此种种,前者是几乎所有人都拥有的生活经验;后者是只有一部分人才可拥有的生命想象的经验。基于文学创作最基本的属性,文学不仅写给那些有此类人生经验的人,更是写给那些没有此类经验的听众、观众和读者。因此,荷马如果不是为了让自己的吟唱被更多的听众所接受,他决然不会在古希腊的大地上,披星戴月地行走与吟诵。《圣经》如果不是为了让更多的人虔信和接受,一代代的传教士便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和必要。无论如何说,接受和更接受是所有写作最基本的诉求。正是缘于此,那些不可落地实施的生命与想象的经验,必然要直接或间接地,通过可落地实施经验的桥梁,方才可能走入更多、更普遍的读者和人群。于是,吃、穿和人的最为普遍的欲望,就是你写神仙和妖异,也要通过这些桥梁来向听众、读者摆渡你的真实之存在。如此,原来那些证明神、仙、妖、异等非人类之真实的人的最日常的生活经验,便最终在人类的写作中,直接替代了神、仙、妖、异及半神半人们在作品中的主导和地位,而成为之后文学创作资源的正宗和主流。这样,人的生命与生活终于成为文学书写最重要,乃至唯一的书写表达后,这种人可感知、实施的经验,便逐渐至最终,成为无可替代的文学起生和想象的唯一之根土,舍此已不再有第二的可能与选择。
我没有能力梳理人的可落地实施的生活经验,是从哪天、哪一部作品完成了对神、仙、妖、异和非人的更迭与替换。无论如何说,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但丁、莎士比亚、薄伽丘以及杰弗雷·乔叟和拉伯雷等人,无不在这种写作对象和写作资源上,做出了巨大的推动与交接。以至于拉伯雷的《巨人传》,今天似乎可以用滑稽突梯、逗笑取乐,甚至粗野鄙俗等略含不敬的用语来说道,但仅就这部伟大作品的第一卷和第二卷,据说在1532年和1533年问世时,在法国2个月的销量就超过《圣经》9年的销量。我们可以感受这部作品在市民中的欢迎度,是可以用“极欢”一词形容的。《巨人传》何以如此的喧嚣、热闹与盛大?当然可以用文艺复兴的思想去理解和释读,诸如对神权的批判和人文主义精神等,但小说中的情节、场景、细节、语言的夸张与人的日常经验的世俗化——
写作中可落地实施的生活经验对不可实施经验的取代,怕才是这部巨著成功的更实在、可靠的因素。
回到小说的真实和人的可落地实施的经验上来,我们当然不能把中国文学和欧洲文艺复兴扯到一块谈。单纯地讨论纯粹人类的生活经验,一步步地占有、取代神或非人书写的过程时,中国古典文学《搜神记》《封神榜》《西游记》《聊斋志异》等写作,则为我们更清晰地勾勒出了这一替换、更迭的过渡和迹象。尤其在这类古典作品中,《聊斋志异》则更为清晰、突出地完成了人的日常经验,尤其那种可落地实施验证的人的世俗经验。《聊斋志异》的写作可谓多角度、多层次地进行了对表达对象与书写资源的推进和替换,从而完成了文学对神与仙、妖的人物化和世俗化。在人的日常经验对神、仙、妖、异的文学想象的写作替代中,《聊斋志异》可谓是完成度最高、最普遍的伟大经典,其中各种故事对象:在天堂、天空中这一生命想象空间生活的神与仙,如《翩翩》《仙人岛》《贾奉雉》;在海洋空间中生活的仙、妖,如《夜叉国》《粉蝶》等;以至更多在阴间和地府中生活的鬼魂、怪异,如《章阿瑞》《考弊司》《于去恶》《席方平》《祝翁》《锦瑟》等;包括那些由动物、植物、雀鸟、虫蛇仙化为人的故事,如《阿英》《葛巾》《竹青》《白秋练》等。凡此种种,千姿百态、无奇不有的“非人”故事,都有一个共同的行为与想象的规迹,那就是——他们无论是神、仙、妖、异或孤魂野鬼,凡非人的描写对象,其共同的生活目标,就是要过“人的生活”。他们一概都渴望拥有人的七情六欲。所以,我们在几乎所有的《聊斋志异》的经典短章中,各方各面、各个层阶和想象空间中的代表作的写作趋向——
所有非人的仙、妖、鬼、异和魂灵,全都向往人的可实施兑现的日常生活。经历人的日常而世俗的生活经验,成了神、仙、妖、异和魂灵的理想之在。无论他们在异域空间经历多少魔难与修行,300年或者500年,甚或上千年,皆是为了拥有几年、几个月甚或几天人的欢乐、温暖与最日常世俗的生活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