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化转向与津味叙事的新开拓
作者: 丁琪冯骥才2022年出版的小说集《多瑙河峡谷》,与其创作于新时期的津味小说相比,已经发生显著变化。作家审美视点由地域风情和传统文化转向充满现实性的当代社会人生,在市场经济快速发展的消费文化语境中描摹光怪陆离的社会现象,审视功利主义思想支配下的变形生活和扭结心灵。他以短小精悍的体制、辛辣讽刺的手法剖开当代社会的横断面,揭示出社会转型期人生百态及复杂心理图景。这种审美嬗变体现了冯骥才从文化遗产保护现场重返文坛以后,叙事的现实化转向、对“俗世奇人”叙事范式的突破以及对当代城市文化变迁的跟进式思考。深入解读这些文本的共性思想观念和艺术特质,在近半个世纪的中国当代文学历史纵深中勾勒其审美嬗变轨迹,将有助于我们全面把握当代经典作家的创作面貌,深入理解中国当代文学思想演变,并为新时代城市文学书写提供借鉴和启示。
一、从传统文化反思转向当代社会伦理批判
《多瑙河峡谷》收录作家从2019年到2021年发表的五部中短篇小说,其中同名小说《多瑙河峡谷》曾摘得2021年《当代》文学拉力赛“年度中短篇小说总冠军”,《木佛》摘得2022年第七届“汪曾祺文学奖短篇小说奖”桂冠,这些骄人成绩昭示出这位文坛宿将从文化遗产保护现场重返文坛以后再次爆发的艺术才情和创作实力。五部小说结集成册,有创作时间接近和体量近似方面的考虑,但真正把这些小说凝聚在一起的是阶段性文化思考以及艺术探索。作家站在21世纪的历史高度回眸当代中国社会人生,以多样化实验性叙述形式探索短篇小说的表达艺术,以动态城市文化观念开拓着津味文学书写的广阔空间。
众所周知,冯骥才以伤痕文学在新时期文坛崭露头角,但真正引起强烈社会反响的是富有浓郁地域文化色彩的“津门系列”小说。《神鞭》《三寸金莲》《阴阳八卦》以及后来收录于《俗世奇人》中的系列中短篇小说,在津门商贾人家赏玩小脚的陋俗畸趣描摹、寻找金匣子的家庭内斗揭示以及身怀绝技的市井小民发迹的故事讲述中,生动呈现出近代天津历史文化驳杂多元的风貌特征。“《神鞭》写的是文化的根。我不是寻根而是对根的反思。《三寸金莲》写的是文化的自我束缚力,我们的文化有把丑变为美的传统,丑一旦化为美,便很难挣脱。《阴阳八卦》写的是文化的自我封闭系统,这是面对开放时代最大的不自觉的精神束缚。”(1)由此可以看出作家当时立于改革开放时代的思想前沿,在近代历史背景下反思传统文化痼疾,意欲为中国现代化发展扫清观念障碍的忧思情怀。
从新时期到21世纪,中国经历了重要的社会转型,冯骥才的审美观照已经从反思传统文化转向聚焦当代社会伦理,深入思考改革开放以后中国市民社会逐渐富裕以后的价值转变和心理震颤。中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快速发展极大地提高了人们的物质生活水平,但还存在物质主义、拜物教以及信仰缺失等庸俗社会现象。物质富足但精神贫瘠、经济发展但道德滑坡的文化失调状态成为作者的聚焦点,也构成其作品社会道德批判的主题。作家曾表达过自己的叙事立场:“我不回避写作的批判性。这是探讨生活真理之必需。”(2)作品所反映的种种变形生活都包含着对消费主义文化语境中庸俗价值观的批判倾向。
《多瑙河峡谷》讲述了两个怀揣梦想的青年男女无力抵御命运不测的爱情悲剧。表面看江晓初和肖莹的爱情悲剧源于一场意外事故,江晓初在法国遭遇意外灾祸破坏了原本美好的爱情童话,但实际这个悲剧的发生关联着现实社会因素,即中国改革开放初期的“出国潮”作为阶段性社会现象,其隐含的幼稚与盲目性是他们爱情悲剧的导火索。充满不确定性的出国梦背负了太多爱情、生计和前途命运的沉重期许,使出国打拼的故事充满励志色彩、戏剧性,同时也脆弱得不堪一击。牙医江晓初在国内本来有很好的前途,但在狂热的出国梦想驱使下,他想尽一切办法辗转来到奥地利,不顾一切地奋力拼搏使他无暇顾及人身安全,意外事故几乎就是偶然中的必然。他无法接受自己毁容的残酷现实,也不想让国内的女友肖莹等来没有光明的结果,于是假扮成出国以后移情别恋的负心汉形象,让彻底失望的肖莹在国内嫁作他人妇,自己则躲在孤独黑暗中过完悲惨的余生。这个作品的悲剧意味不仅在于盲目出国造成的爱情梦想破灭,而且还在于不明真相的肖莹后来的庸俗化蜕变。自认为遭受背叛的肖莹彻底放弃真情和自己热爱的舞蹈事业,转而投诚她先前反对的金钱和世俗,嫁给一位大龄富商过上了毫无自我的贵妇人生活。多年以后“我”出国得知真相但并没有告诉肖莹,宁可让她始终蒙在鼓里过着世俗意义上的幸福生活,也不愿她再承受任何愧疚和苦涩,“我”的隐瞒就是要让江晓初的付出换来肖莹永远的心安理得。这让人感动也充满悖论的爱情悲剧,照见中国改革开放以后家庭生活和社会伦理之一隅,折射出特定历史阶段社会功利主义价值变迁中蕴含的情感创伤和伦理扭结。“嫁‘洋人’、傍‘大款’,急功近利的中国人的婚姻期望朝着一个又一个的山峰攀延”,(3)社会研究者对20世纪80年代婚姻现象功利化的概括也正是小说中肖莹的人生经历。作品生动描述了轰轰烈烈的出国潮、把理想碾压粉碎的拜物教、年轻女孩如飞蛾扑火般的傍款婚姻等社会现象,草蛇灰线般隐约暗示出中国改革开放进程的曲折复杂。
《跛脚猫》以追踪电视台知名女主持人蓝影的生活为线索,刻画了她外表光鲜但私生活混乱、为名利周旋于几个男人之间的分裂人格。她一天大起大落的生活浓缩了部分都市职业女性的空虚与痛楚,也揭开了商业社会大行其道的金钱、权力、美色之间的交易内幕。《木佛》表现了一尊木佛由发霉“古物”到珍贵“礼物”,再到价值不菲的“文物”流转过程和种种奇遇,由此揭开文玩市场、生意场、官场和文物走私市场的神秘面纱和惊人内幕,对隐藏其中的尔虞我诈、权钱交易以及信仰危机等不良社会现象进行了辛辣嘲讽。“有文化无文明才是中国民间文物市场的恶性绝症,构成对文化遗产保护最大的挑战。《木佛》晾晒的正是这些霉毒和虫蠹。”(4)《我是杰森》讲述“我”在国外遭遇车祸后“失忆”“易容”,在巴黎民间救援组织帮助下到上海和天津两个城市恢复记忆的奇幻故事。当“我”终于在天津恢复记忆时发现已经物是人非:“我”做家教的孩子正是儿子小伟,领他来的男人罗金顶是他的继父,暗示没等杰森找回记忆,妻子已经“成功”再嫁。“我决心拒绝回忆。我更需要的是保护好自己当下的真实生活”,(5)透露出杰森对世道人心庸俗化变迁的失望与无奈。作品只用“油光满面”和“阔绰富有”两个词语来形容妻子的再婚对象罗金顶,令一位物质富足、以金钱为本位的“成功人士”形象呼之欲出。作品中很多细节以“互文性”印证了社会充斥的物质化以及拜金现象,如杰森在上海遭遇漂亮女子搭讪,当她们得知杰森不过是个没钱的“老外”时便起身离开。这些一闪而过的小人物,让杰森在功利主义文化的浮光掠影中已经深深体验到沮丧和不适,小说通过这样一些充满暗示性的小细节烘托出严肃的伦理批判主题。
作者的可贵之处在于并未止于当代社会伦理批判,他还试图从人文知识分子视域挖掘产生问题的深层根源,并从精神心理向度提出解决社会问题的方案。冯骥才曾说:“我认为现实问题有如大海的涌动,但并不都来自风;还有其内在的根由,这根由的一端藏在人的内心,一端深藏在社会、历史和文化的背景上,需要深挖。”(6)如果说新时期《怪世奇谈》系列小说是对准“社会、历史和文化”的痼疾进行深挖,那么《多瑙河峡谷》中的短篇新作则试图打开“藏在人的内心”的症结。作者力图从心灵向度解决经济时代道德滑坡的社会问题,这是人文知识分子应对社会问题所给出的充满理想主义色彩的解决方案。《枯井》以隐喻方式表达了忏悔的主题,作品中老实本分的二表哥掉进枯井,自觉生命即将结束,便向“我”剖析了他内心的阴暗扭曲:他告密班主任和火车上逃票的穷女人,让他们都遭遇了厄运;他与大嫂将错就错的偷情行为毁了大哥一家的生活,也让他终生笼罩在羞愧悔恨之中。戏剧性的是,当我们被救出枯井以后他神奇失踪了,别人都不知他失踪的原因和去处,只有“我”明白,“他准是回去了,又躺在那枯井的烂泥里”,“那口枯井是他人间的出口”。(7)《枯井》的隐喻性和心理探索意味不同于其他几个作品,虽然它并没有脱离现实批判性主题,但是作家在批判现实以后开出治愈良方,即人类要能够对自己内心的邪恶欲望和贪婪人性进行忏悔,这是现代人摆脱心理顽疾并获得自我救赎的首要途径。这样的意图也表现在《跛脚猫》中,蓝影白天周旋于几个男人之间,满足自己贪婪的物欲和情欲,但在深夜却陷入“不安与缭乱中”,“翻来覆去一直不能入睡”,(8)或者服用镇静剂,或者起来读小说,这种焦躁状态是她否定自己、承受煎熬的表现,最后她抱着收养的跛脚猫纵身坠楼也就显得合乎情理。作者以梦境的荒诞夸张抵达对现实的无情批判,以反省和毁灭象征着心灵的自我救赎。
二、“俗世奇人”体向奇幻体的叙事转换
新时期的《怪世奇谈》《俗世奇人》系列小说是以奇制胜,不过那个时期冯骥才的作品侧重展示市井小民的各式绝活儿以及老天津的奇风异俗,如拥有绝世辫子功的傻二,刷完屋子浑身上下纤尘不染的刷子李,一边喝酒看戏一边袖口里捏泥人的泥人张,浸透妇女血泪的裹脚陋习和病态的爱莲癖,等等,作品以“俗世奇人”叙事彰显清末民初天津市民文化底色。但在《多瑙河峡谷》这些小说中,作者观照视野是当代社会的人生百态,本事的现实主义特征决定了作者须摒弃市井奇风异俗的叙事模式,把追求奇幻效果转移到叙述形式探索上来。作者调动传统以及现代的一切奇幻艺术元素来增强故事的陌生化和可读性,在一波三折、峰回路转的故事情节中为读者制造紧张又惊艳的阅读体验。作者突破现实主义真实性原则,独辟蹊径地尝试了“物叙”“灵叙”“双拼叙”“套叙”等多种实验性叙述视角,大胆运用奇遇、梦境、巧合等奇幻艺术形式,创作出颇具现实主义内核又充满浪漫主义色彩、内蕴古典气质又散发出现代主义气息的“奇幻体”小说,展示出他对叙事技巧的不倦探索和自觉追求。
叙述视角独特奇绝是这些中短篇小说的共同特征。从早期的《怪世奇谈》《俗世奇人》系列,到21世纪重返文坛以后的长篇小说《单筒望远镜》《艺术家们》等作品,几乎都采用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但是《多瑙河峡谷》中的这五个中短篇小说却都在叙述角度上自觉做出改变,采用了不同寻常的有限性叙述视角。《木佛》选取了以物拟人的叙述角度,赋予古物“木佛”以人的思想情感和表达能力,通过木佛自述传奇经历以呈现从国内到海外、从普通吃救济的市井人家到尔虞我诈的商场老板等包罗万象的大千世界。木佛既有人的情感和价值判断能力,同时也保留了木佛的独特物理属性,这使整个叙事过程充满独特的情感判断和陌生化趣味性。《跛脚猫》以知名作家的“游魂”作为叙事人,这虚幻的灵魂能够穿墙破壁地进入任何空间,“我能看见一切,别人却看不见我”,(9)这些特异功能赋予了它窥视名人隐私的最佳视角,在游魂的跟踪中女主持人奢靡、堕落、分裂的生活被尽收眼底。小说最后把“游魂”经历还原为“梦魇”,作家被手机铃声惊醒以后回到现实,从电视里看见蓝影竟然戴着作家梦境中看见的她的情人送的水晶耳坠,这诡异的一幕拆除了虚实界限,使两个平行时空犹如蒙太奇般交融重合,这样严肃的现实讽喻被包裹在轻松愉悦的叙述游戏中,充分体现了作者高超的艺术表现智慧。《我是杰森》是以遭遇车祸后失忆又易容的“杰森”作为叙述人,他寻找点滴记忆来逐渐构建自我的过程犹如一场惊心动魄的揭秘,使故事情节始终在遮蔽、未知和神秘中推进。《多瑙河峡谷》中作者别出心裁地安排了两个叙述人共同参与故事讲述,肖莹的表哥“我”叙述国内肖莹的生活变化,国外江晓初的意外遭遇由老乔来讲述,两个叙述人既阻隔又联系的状态,让两个年轻人的跨国恋爱在误解中断裂又在联系中黏合,一个古老的爱情悲剧因为这种“双拼”讲述方式而变得扑朔迷离且感人至深。《枯井》实际有两个故事主体,一个是“我”和二表哥野外狩猎意外掉落深井又获救的历险记,另一个是二表哥在枯井中向“我”讲述他的“黑历史”进行灵魂剖析的忏悔故事。二表哥的个人故事包含在“我们”的历险记中,形成两个故事的“套叙”关系,这为小说在紧张刺激之外增加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惊艳感。
这些作品中的叙述者富有一定的实验性和探索意义。首先,这些叙述者是作者颇具匠心设计出来的独一无二的“这一个”,宋代的木佛、知名作家的游魂、被易容的杰森、从死亡线上被救回来的“我”和二表哥,等等,他们都不是普通的叙述人,他们或者深谙某个行业领域的套路内幕,能够帮助读者认识社会人生(如木佛),或者拥有特异功能,能够发现不为人知的秘密(如游魂),或者拥有的独特生命体验,能给读者以心灵开悟和思想启迪(如二表哥)。短篇小说重要特质之一就是以奇制胜,就像王安忆所说“短篇小说要有奇情”,它“将过于夯实的生活开启了缝隙”。(10)这些叙述人承担了开启生活缝隙的重要功能,他们种种奇特遭遇和体验引领读者突破庸常人生边界,进入多姿多彩的别样审美空间。
其次,这些叙述者赋予作品“有限”叙事角度,作品只能呈现它们能够讲述的部分。这些叙述者的物质属性、受限的行为能力在作品中被作者大加渲染,如木佛在阴暗潮湿环境中容易发霉生蠹,它有类似人的思想情感却没有一点力气,因而遭遇不公、危险和交易都只能忍气吞声无可奈何,被封在锦盒中就对外面发生的事一无所知。这种设计符合木佛的真实物理属性,也使事件发展过程有呈现有隐藏,制造出“冰山一角”的想象弥补效果。再如作家的“游魂”能够穿墙破壁到任何地方,但是只能是跟着别人走,它自己则上不了电梯,开不了柜子和抽屉,连翻看一张纸条的力气也没有,对蓝影最后选择轻生也没有任何办法阻止。作者在惜墨如金的中短篇小说中反复来描摹他们的“不能”,就是为了强化遮挡以制造部分可见的有限叙述视角,让故事在时隐时现、开合有度中推进。“短篇小说既是呈现的艺术,更是隐藏的艺术”,(11)作家张楚曾强调“短篇小说要有留白”,(12)评论家李敬泽说:“世界能够穿过针眼,在微小尺度内,在全神贯注的一刻,我们仍然能够领悟和把握某种整全”。(13)尽管有限叙述视角在当代文学创作中已经不算新鲜,但是作者还是将其发挥到极致。作者剥夺他们的能力犹如捆绑了他们的手脚,让他们在不能中放弃一些改变,在看不见中遮蔽一些更有现实感的情节,它需要读者发挥自己的想象力来弥补,和作者一起完成整个创作,因而这种有限视角对打开更大想象空间和调动读者积极性具有探索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