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啸着奔向天辽地宁
作者: 李犁题记
辽宁诗坛有阴盛阳衰的说法,意为女诗人比男诗人更出色,这传言大概始于20世纪80年代末。其实那时在全国有影响的辽宁女诗人也就闫月君和林雪,李轻松、川美、宋晓杰、李见心等女诗人刚露头角。但那时在全国有影响的男诗人已成梯队排开,20世纪50年代就成名的方冰、刘镇、晓帆、阿红、刘文玉等当时也就50岁左右,正火的中青年诗人有李松涛、于宗信、胡世宗、王鸣久等,更年轻的有柳沄、舒洁、韩辉升、周宏坤、丁宗皓、麦城、冯金彦、贾桐树……已经数不过来了。即便是进入新世纪,女诗人数量有所增加,但也没法与男诗人的数量相比,而且男诗人的成就不比女诗人差。但坊间为何会有这种说法呢?主要是女诗人文本的现代性和先锋性非常吸引人,而且这几位女诗人一出道就进入全国诗坛的核心,而且作品出现的频率高,自然令人印象深刻。但男诗人并非没有这个实力,只是有的运气差了点,有的写写停停。即便这样,后来涌现的刘川、哑地、巴音博罗、赵明舒、李皓、高咏志、星汉,加上不断超越自己、作品越来越炉火纯青的柳沄和王鸣久,他们作品的现代性和创新能力,对全国诗坛的冲击绝不亚于女诗人,阴盛阳衰的提法可以休矣。
本文力图对置身当下写作现场的辽宁男诗人的写作进行梳理和辨析。非常感谢《当代作家评论》两年前的这个有意义又有意思的策划,只是本人现在才动笔,非常抱歉。本文所涉及诗人均以辽宁文艺季度述评中的作者为主,它涵盖最近几年在省级和省级以上文学期刊发表作品的辽宁男诗人。
真境:现实精神与情思依托
从前面提及的男诗人名单可以看出,辽宁男诗人的写作从一开始就拒绝虚玄,关注现实,而且侠肝义胆,声音嘹亮。这就是天高地阔、雄风浩荡的大东北造就的精神血统。而辽宁又是共和国工业发展最早最广的省份,产业工人积极参与公共事务的行为,影响了这些诗人勇于进入社会现场,敢于发声的特质。其诗歌文本也显现出雄浑劲健的气势,鼓荡着浩然正气。即便是进入新世纪,诗歌美学的关注点已转向文本自身的建设和多元化,辽宁诗人虽然也在调整着写作姿态,但其血脉里的献身精神与拯救意识,让他们保持着大情大义,以及以一己之力去捂热世界的勇气和志向。能印证这一切并把现实主义推向巅峰的是李松涛的诗歌,在几十年的诗歌写作生涯里,他几乎荣获了包括鲁迅文学奖在内的所有重要奖项。他是最早意识到用长诗介入时代,反思民族和历史的诗人,他的3部长诗《无倦沧桑》《拒绝末日》《黄之河》集中对政治、自然生态、人文环境进行反思和解剖,看似追求政治清明、思想清醒、人格清白、社会清洁,实则隐含着重新评估传统文化和当下价值观的指向。具体细节上又机敏而锐利,意料之外的警句迭出,句句如刀,刀刀扎在病灶上。不仅为辽宁诗歌,也为中国的现实主义写作和本土诗学树起标杆。
同样具有重新评估意识的还有高晖的长诗《幸存者》,这首几千行的长诗通过与名人以及身边亲朋和自己的对话,重审历史和梳理当下生活。但他不是摧毁,而是重塑,为时代提供诗意化了的人格模板。而且我喜欢他的语气和神态,平静不经意中带出了一个云蒸霞蔚的大气象。这气象包括时空立场、天地视角、恣意想象、壮丽修辞、终极发问,以及恢宏气质、呐喊精神、对抗意志、人格力量等。高晖属于厚积薄发并举重若轻的诗人,而且是诗人中的野心家。这野心在于试图接榫屈原诗歌传统,主要体现在其当代性特征,即他不是继续推崇屈原的文化局限及偏执化精神指征,而是加注永恒价值、公共关怀、理性精神、逻辑方略、恒久警惕、悲悯情怀等现代文明因素,给当下提供了一个全面的价值参考,这是对这个时代的补给和启示。
这也证明,在诗歌写作越来越复杂的今天,衡量诗人和诗歌的标准就是良知,有良知的诗人敢于超然于种种物欲之外,冷静、真诚、自觉地建设诗歌文本,并以责任感和使命意识辨析当下种种问题,让人性健康地发展。比如激情一直居高不下的东来,在完成山崩地裂的《还我河山》之后,又出版了视角更广阔深沉的《掠过弹孔的风声》。他在用深思忧思给这个时代和人心灸疗,并时刻保持敏锐性,诗有了火气、性情、人味,而且直接、尖锐,直逼咽喉,非常过瘾。这也让东来的诗歌有了冲劲,诚恳又迅猛,像飓风一样。这说明时间和世俗的尘烟并没有磨掉诗人的赤子之刃,疾驰的诗行中时时显现出对世界好奇又毫无保留的天真神情,其中的滚滚生气和活力胜过死磕“炼金术”的诗人和诗。更主要的是,在他这里诗不再是闲适之物,而有了大用,有了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格局。
以良知写诗的还有兽医出身的韩辉升,他写诗像在给动物治病,先拨开假象,再切开脓包,刀刀见血,最后切下毒瘤。这位少年成名的诗人,对诗歌的热情从没有减弱,尤其临近花甲,连续在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3部诗集,另有400多首新作列入出版计划。他的诗看似信手涂鸦,实则是四两拨千斤,且短小凝练,老辣又简单,看似心不在焉,却能扎进要穴,令人血脉畅通,让昏聩的灵魂疼痛又清醒。这让我想到毕志写的《九盅酒》,写一个民工每喝一盅热量就上升一点,憋屈就吐出一口,第九盅下肚,“断掉多年的右手食指,在酒盅底部/吐出新芽,它偷偷长出杯沿/用力指着苍天”。(1)这就是辽宁诗人的肝胆,总是能越过个人的悲欢,将大爱给那些不幸的人。毕志的诗几乎每一首都热血偾张,都是雪中送炭,在我的眼中,他就是人民的诗人。
这说明辽宁的诗人从不各人自扫门前雪,他们有情有义,侠骨柔肠。辽宁诗人很多都有着东北豪侠仗义的血气。比如王鸣久、李皓、冯金彦、张笃德、隋英军、王爱民、季士君、王波、高凤超、佟雪春、吴言等,他们一起用诗织就一床大棉被,温暖那些风雪中瑟瑟发抖的人,将情义诗学耸立在辽宁大地上。因为有些诗人将在其他单元提及,这里不做细致分析。我们先看看以柔软之心情化万物的王文军的诗歌。他的《辽西十二记》和《洼子记》凝结了他的全部情感和美学追求。这两首大诗像双子座,前一首铺的是面积,后一首耸立的是山峰。有人把《洼子记》称为具有史诗性的乡土《离骚》,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和哲学深度。我更看重诗人对故乡所倾注的情感,除了亲情,更是命运共同体,所以他才能把这些坑坑洼洼诗化得这么柔美、刻骨,富有禅意。同时洼子沟也诗化着他,起码在他写诗的一瞬间,他被稀释成其中的一部分,哪怕只是一缕炊烟,也消融在这片自然地理里。也因此,景有了情韵,诗有了气韵。这就是爱的力量。
与之呼应的是张良玉的组诗《住在向阳山坡上的父亲》,其中也有母亲、妹妹、白桦林与玉米田等乡村生活和风景。虽然也有贫穷和寒冷,但因为有爱在其中流淌,诗里没有愁苦,却荡漾着皎洁清欢之美。像辽宁大山里的野菜,开始有点苦,越嚼越香,且余味绵长,这就是诗的况味。这是乡亲之诗,是灵魂的皈依之所,提示着科技多么进步也无法替代情感,现代化必须以完善人性为起点和终点。那么折返就不是怀旧,更不是复辟,而是重启,让错位的伦理重新复原。所以诗人要常常返乡,即使是纸上,思维也会更灵敏,心肠更柔软,哪怕再粗暴的物象也能软化成春水。
当然返乡并不是刻意为之,而是一种本能,是不自觉的情感驱动,李峻岭就是这样,他说只要想写诗,那些哺育过生命的事物,如麦子、铧犁,以及家乡和土地都会首先进入他的视野。这位辽宁大学第九任诗社社长、歌曲《在东北长大》的作者,一直把故乡作为精神方向。他写诗是感恩,更是用乡村的清洁纯化这个时代,为困倦的心灵输进一股活水。他的诗有了情怀,小我与大我交汇了。
我从这些乡村诗里看到一种真挚、自由、朴素、宁静,唯独没有所谓的乡愁。用王爱民的话来说就是:“与天地通灵,与万物交心,与灵魂对话。其实,文字离故乡最近,一生在文字里修行吧,让石头开花,蚂蚁发芽。就像我诗里那样:坐在檐下/让过堂风穿肠而过/吃点绿豆,消虚肿的包块/生竹器的薄凉之心/吃点苦瓜、苦菜、苦荞/一种苦,解万般苦。就坐在雨水里听雨吧/把自己听成一滴雨/听成泪人。”多美的意境,从中能看出王爱民的灵慧和特异的才智。他有很多诗非常灵妙,意料之外的想象力犹如雷霆,击在昏沉的思维上,给人一种唤醒感,拓宽了诗的疆域。所以他的很多诗能获中国诗歌学会诗赛一等奖,及李白诗歌奖、杜甫诗歌奖、曹植诗歌奖等奖项,被戏称为“获奖专业户”也就毫不足奇了。
更有意思的是,刚刚回归写作的诗人杜玉祥,用接近民歌体的诗来书写纯粹的满族风情,有一种老东北的情调。那些满族记忆和神秘山水在“歌”中复活。令人神往,非常有韵致。神化的大自然就是对人心灵的教育和哺育,那美妙的一刻,人心净了,也静了。这是精神上的皈依,只有陶醉,没有愁绪。
由乡村我想到工业,其实写工业的诗才是东北真正的“乡愁”。作为共和国工业长子,当年辽宁的工业多么欣欣向荣,也涌现出一大批工业诗人,譬如刘镇、晓帆等前辈。进入新世纪,辽宁写工业题材诗歌并取得了突破的当数张笃德(竹马)。他的写作伴随了他所在的国企由辉煌到衰落再到转型的全过程。后来他还写了后国企也就是数码时代的新工业诗,可见他对这个题材的专注度和责任感。但我认为最感人的还是他《最后的工厂》那本诗集。很多诗的细节非常精彩,比如写就要离厂的工人手拉手与象征国企骄傲的大烟筒合影,以及每月开支就像女工的经期,有时推迟和延期就非常地担心。还有《走丢的螺丝》从紧固的岗位上下来,被轻轻一踢,就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而且“被扫帚推过来 扫过去/像暴雨来临前的蚂蚁/惶惑中疲于奔命”。这一语双关的辛酸隐喻,让诗有了妙悟和绵长的韵味。诗人只有深情才能有刻骨的发现,而且所有的题材都是背景,只有对准人的情感和命运才是诗的爆点。张笃德的价值在于对中国工业进程做了诗性记录,对辽宁工业诗歌写作有承上启下的作用。
更年轻的吴言代表了新一代的产业诗人。他的诗充分展示了他的才华和处理虚与实、诗与思的能力,将笨重的机器和沉重的劳动写得非常有张力和节奏,几乎每一个词都按在工厂与人的心灵交汇的节点上,疼痛又过瘾,真实准确又诗意弥漫。与张笃德平静沉着的叙述相比,吴言的诗有点低沉,甚至压抑。那是渺小的个体面对庞然大物时的惶恐、无奈,当然还有理解、不甘和不屈。标志着年轻一代对个体的存在和尊严的重视和觉醒。写出了当代工厂的真实状况和现场气氛,以及对人的灵魂和处境的关怀和深思。
巴音博罗本来是慧智的诗人,以轻盈和空灵见长。但他近两年一直在“琢磨”钢铁厂,见出他的格局和美学深度。这些诗分别在全国重要刊物上发表,引起了诗坛的关注。由于我目前读到的还不多,就引用评论家霍俊明发表在《民族文学》上的一段话来概括他写作的意义:“巴音博罗的主题组诗《晨光中升起的炼钢厂》,以‘炼钢厂’为深度意象和中心场域,真切而深刻地反映了个体命运的激荡和整体时代境遇的变迁,从精神空间、时间维度和诗歌内部机制出发重新激活了语言和技艺,在崭新经验的淬炼中抒写着工业时代的启示录和命运史诗。”(2)
辽宁诗人都很实在本分,一直坚持诗言志的写作。比如青春时代才华横溢的佟雪春,在接近退休的年龄,突然爆发,作品如井喷,每一首都有情感依托:“等我老了,就去找你/我想看你不知老成了什么样子的脸/我想和你去街边小店毛菜佐酒/盛酒的是适合怀旧的青花瓷碗/听你跑调地哼唱一首老歌/看你筷子把桌面敲得纤颤/微醺中嬉笑比对老年斑的斓……”这首诗肯定会成为老年的情感经典,它的蕴涵太多。我只想说写诗的正道就是掏心掏肺地说心里话,其他可以忽略不计。
这就是本土诗学的核心,即触景生情,有感而发。它带来写作的即兴性和原发性,能避免互相复制和同质化。这方面孙甲仁很有心得。近年来他写了很多大海题材的诗,都是即时即地即诗,洋溢着原始的生命力。我一直记得《与酒月有关的往事》中,有两句诗大意是说借着酒劲把一个心仪的女人吻了,把一个欺负女人的男人打了。诗有了可贵的血性和鲜明的个性。曾有人问我:你们诗人的格局太小,而且软塌塌,还自以为是,能不能写点豪放的雄性的诗歌?孙甲仁的诗就是对这个朋友的回答。其中的野性和强悍让他的诗如原野上呼啸的风,一扫萎靡、猥琐和装腔作势,让诗从自恋和“炼金术”中走出来,声音从细嫩变成粗吼和雄壮。这显然是对当下有点绵软,又过于阴冷与琐屑的诗歌写作的一种强筋壮骨。诗不仅有了气势和力度,沉睡的自主意识也开始觉醒,刚健的人格和诗学开始恢复、重建、确立和崛起。
另一位“老诗人”宁明创作的热情一直居高不下。高产的数量霸道地标明他的在线地位和写作状态。这位曾被称作飞得最高的诗人,几十年的苦修,早已参悟到了诗歌的精髓,诗境越来越简练而干脆,清澈而深邃,既有多维性又有冲击力。这几年,宁明的写作重心在悄然转移,由原来醉心于“诗与思”的信手拈来、万物皆可入诗的自如状态,渐渐向宏达、旷远的境界靠近。他的《起飞中国》《致敬,大国重器》《展望》等作品,气贯长虹,境界大而重,从中可见他的诗歌内存在不断扩容。在现实主义越来越琐碎的当下,他紧紧扣住一种题材,并对其做细掘深加工,以其整体性将宏大的内容抬升成一面飘扬的旗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