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比小说还假

作者: 张生

 

当我们谈到小说的时候,虽然不知道到底什么叫小说,可不管是谁,相信只要是看过几篇小说的人,都会对小说这种文体留下深刻的印象。而且,有时我们在生活里遇到一些事情,尤其是匪夷所思的事情时,就会忍不住感慨:“生活像小说一样”。我自己也常这样感慨,很多年前,我在遇到一些生活中稀奇古怪或者难以置信的事情时,还喜欢对朋友说的一句话,那就是“生活比小说还假”,其实也是相同的意思。因为小说是“假”的,是人的刻意的制作,是虚构的作品,说生活比小说还“假”,那就是说自己感受到的生活的某一刻突然变得不像生活,突然间很不真实或者很脱离常规了。当然,很多人讲生活像电影一样也是同样的意思。至于现在的话,我们要表达同样的意思,可能要说生活像微信或者朋友圈一样了。

那么小说到底有什么特点呢?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得我们有时会把出乎意料的生活看成像小说一样,以至于觉得生活比小说还“假”呢?

一、小说的说法:有人,有事,有情义

我觉得小说最重要的特点,就是“有人有事”;其次,就是小说通过这人和事又表现出了某种“情意”。而之所以小说总是让人觉得有点“假”,那是因为小说里的人和事以及所表达的情意,都有着非同一般的或者说和常规的生活不一样的特点,所以我们也才会把生活里遇到的非常态的事情看成是小说。再就是不管小说是“大”还是“小”,是长还是短,它都是要用语言或文字“说”出来的,它还有自己特别的“说法”。而这个“说法”既不是像散文那样通常可以用文字直接“说”出来,只要写写景物就行,可以不要“人物”,也不是像诗歌那样用文字直接进行纯粹的抒情,可以没有“故事”,小说既要有“故事”,也要有“人物”才能“说”得出来,而且,还要“说”得别致,吸引人才行,这样才可以把要表达的某种“情意”传达给读者,引起思想或情感的共鸣,这就是小说独有的“说法”。

先说小说里的人和事。这也是小说最吸引人的地方,因为小说里的人也好,事也好,不管是哪国人也不管是什么时代,都有着和日常生活不一样的地方,都有着离奇的一面,或者说,都有着超越生活的常情常理的一面,所以让人着迷,让人神往。有的小说很直接地表现出这个特点,像《西游记》这部小说,男主角唐僧师徒四人里,除了唐僧和沙僧是“人”外,孙悟空和猪八戒都是“动物”变成的“人”,这就使得他们身上除了有着“人味”外,还有着作者赋予的动物的特征,比如孙悟空像猴子一样精灵古怪,猪八戒像猪一样贪吃懒惰等,而且,他们还都是“神仙”下凡,因此也有着某种超人的能力。同样,他们在西天取经的各种冒险中遇到的各种妖魔鬼怪,也大都是各种人和动物的合体,也因此他们在途中遇到的事情也都有稀奇古怪的一面。当然,他们是从动物变成了人,可小说里也有反过来的,那就是人变成了动物,比如卡夫卡的《变形记》中旅行推销员格里高尔.萨姆沙一觉醒来,就突然发现了自己从人变成了甲虫,从此他不得不以甲虫的外貌和甲虫的能力生活,但他同时又有着人的思想和情感。《西游记》里的人因为有着动物或者神仙的一面,可以说是比人“大”或者“强”,是“超人”,而《变形记》里的人却因为有着动物的一面,却变得比人“小”或者“弱”,也因此他们遇到的事情也就与“正常人”遇到的不一样。而斯威夫特的《格列佛游记》可以说很好地结合了这两种人和事的“变形”的类型,那就是身为船医的格列佛在因为船只失事先后被抛到“小人国”和“大人国”时,他先是在小人国里变成如庞然大物般的“大人”,可以轻松拖动五十艘战舰越过海峡,几乎无所不能;可转眼他到了大人国,却又变成楚楚可怜的“小人”,连只小狗都可以将其叼在嘴里到处乱跑,让他心惊肉跳。

当然,孙悟空和猪八戒,格里高尔,格列佛,或者是在外貌上像动物或者干脆变成了动物,或者因为环境的变化随之变成“巨人”或“侏儒”,这些人一眼就可以看出大都不是正常的人,或者与生活中的人不一样,但实际上,小说里的人更多的都是心理上的,精神上或者性格上的非正常人,像塞万提斯的作着骑士梦的落魄贵族堂吉柯德,果戈理的“狂人”九等文官波普里希钦,鲁迅的未庄农民工阿Q等,他们表面上与常人无异,实际上却和那些“动物人”,“神仙人”,或“大人”和“小人”相似,可以说多多少少也都是些和我们不一样的“不正常的人”。正因此,他们所遇到的事情即使在我们看来是正常的事情也多多少少变成了不正常的事情。也就是说,小说里的“人”和“事”大都不能是普通的人或者普通的事情,这也就是为何我们常常特地把小说里的人称为“人物”,把他们所遇到的事叫作“故事”的原因。

不过,小说虽然主要是靠所塑造的“人物”来“说”的,同时也是靠人物的行动所产生的“故事”来说的,还必须有点目的性,那就是作家试图通过人物和故事所要“说”出来的东西。这个东西,既可以说是作家的思想,也可以说是读者感受到的情感,因为我们在这里主要是探讨作家如何写小说的,那么我们就使用“情意”这个词来概括这个东西,也就是作家试图通过人物和故事所欲传递给读者的某种情感或者思想。总之,正是因为有了某种情感,作家才有了写小说的冲动,同时这也是读者想读小说的目的。也就是说,小说之所以称为小说,之所以和诗,散文或别的文体不同,就是因为它是由人物,故事和作家所要表现的情意共同构成的独特的文体。

二、小说的人物:有生活,有欲望,有行动

首先,我们来谈谈小说的人物。小说里的人物是一种奇特的“人种”或者“物种”,一方面,它是作家创造出来的虚假的“物”,另一方面,它又是作家按照人的形象创作出来的像我们一样的“人”。所以,小说的人物既像我们又不像我们,像我们的一面是其接近真实的一面,不像我们的却是其虚假的一面,而小说人物就是真实和虚假的结合,人和“非人”的结合,或者说是“人”和“物”的结合,如之前提到的孙悟空和格里高利等就是人和动物或人和神的结合,总之,小说的人物既不能不“真”,也不能不“假”,最好可以做到二者的结合。也因此小说的人物产生了三个突出的特点,那就是他们都具有生活化,欲望化和行动化的特征。

正因为小说人物所具有的生活化的特点,才使得小说人物很像现实生活中的我们。他们不仅和我们一样有着生活的喜怒哀乐,还有着各种各样的职业,从事着各种各样的工作,他们也会缺钱,也会生病,也会抱怨命运的不公,也会像我们挣点小钱就欣喜若狂,好了伤疤就忘了疼,还会得志便猖狂。当然,他们还和生活中的我们一样,也有着各种各样的欲望,还有在欲望驱使下所产生的各种各样的行动,可以说,他们既是我们生活中的真实欲望的化身,也是我们的真实行动的投影。而正是他们的欲望化和行动化的这一面,却同时又使得小说人物有点不像我们。因为小说里的人物不管男女老少,似乎都有一种比我们还要强烈的生活的欲望,不管是对权势的谋求,对金钱的贪婪,还是对情感的渴求,生存的挣扎,以及相反的欲望,如对物质的弃绝,情感的放弃,乃至对死亡的冲动,也都远胜于生活中平凡的我们所拥有的那点可怜的并且总是优柔寡断的欲望,而正是在那些强烈的不同的欲望的驱使下,他们就像上了发条的玩具一样,充满了行动的力量,每个人都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到黄河不死心。不像我们在生活中常常是言语的巨人和行动的矮子,小说里的他们可能是言语的矮子或哑巴,但却几乎都是行动的巨人,所以,他们才在小说虚拟的生活世界里横冲直撞,或者飞黄腾达,或者受苦受难,直至自己欲望的实现或者失败方才告一段落,而小说的故事也因此变得跌宕起伏,让人过目难忘。

像莫泊桑的《项链》里教育部小科员罗瓦赛尔的夫人玛蒂尔德就是有着强烈的欲望的和行动能力的人。她漂亮,颇有几分姿色,按照一般人包括她自己的看法和想象,她应该嫁给有钱有地位的人,所谓“美女配英雄”,过上奢华的上流社会的生活。可是因为她的小职员家庭出身,无法超越自己的社会阶层,没有机会结识有权有势的人,只好嫁给了罗瓦塞尔这个教育部的小公务员,过着一种平淡简朴的生活。这对生活中的我们来说,这其实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大多数人也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委曲求全。不过,生活中的人面对命运的安排可以逆来顺受,可对小说人物来说,却不能就此躺平。就像《水浒传》里的颇有几分颜色的潘金莲不甘于与面陋身短的起早贪黑卖炊饼的武大郎同床共枕一样,小说人物是绝对不能也不愿意屈服于现实的。当然,潘金莲嫁给武大郎也是人生常态,所以,当西门庆看到潘金莲这么漂亮却嫁给了貌不惊人的武大郎忍不住跌脚叫苦说“好块羊肉,怎地落在狗口里”时,早已看透人生的王婆不以为然地说,月老就是要搞这种配合,而且自古就是“骏马却驮痴汉走,美妻常伴拙夫眠”。而潘金莲也是因为不愿意接受自己的这种命运安排,才在撩拨既长大又雄壮的武松不成后,在西门庆的勾搭下,与其偷情,从而引发了自己的命运的一连串剧烈的变化,最后也因此死于自己的遏制不住的欲望。同样,玛蒂尔德虽然嫁给了小公务员罗瓦塞尔,但内心却并不甘于过这种低端的普通生活,她很向往更高阶层的豪华的生活,住富丽堂皇的时髦的东方风格的豪宅,有暖气,有两名小鲜肉作仆人,穿漂亮衣服,戴名贵首饰,有男人奉承,叫女人羡慕,出入高级的社交场合,与高官富豪共舞,与名流贵人谈笑风生。不料,这个渴望已久的机会终于来了,那就是教育部部长邀请她的丈夫和她一起去参加晚会。因为这个机会确实千载难逢,她决定好好利用这场群英荟萃的晚会,到上流社会去抛头露面,以实现自己多年来的被压抑的欲望。所以,她逼着丈夫把自己原先攒钱准备买猎枪的四百法郎给自己做了漂亮的裙子,而且,她为了在晚会的阔太太中间不显得寒酸,又去向她的女友也是富婆福雷斯蒂埃太太借了一串钻石项链,可以说她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想尽了办法,甚至不择手段。

同样,鲁迅的《祝福》里的祥林嫂也是个欲望强大和敢于行动的人。当然,她的欲望和玛蒂尔德相比,似乎没有那么虚荣和风光。但她的欲望虽然显得卑微,可同样让人感到真切。她的欲望比玛蒂尔德更为丰富复杂一点,如果细分的话,她的欲望可以分成三个阶段,首先,她性格比较要强,不愿意让人摆布自己的命运,想过上独立的不被人摆布的生活,所以,二十五六岁的她在丈夫死后,为了不被婆婆把自己像东西一样卖掉,勇敢地逃出夫家来到鲁镇,在鲁四老爷家努力做工养活自己;而被婆婆后来把她从鲁镇绑架走强迫她嫁给后夫贺老六后,她也敢于在婚礼上撞香案自杀。其次,她也有着和丈夫孩子一起过上幸福的家庭生活的欲望,这就是她在被迫嫁给贺老六生了儿子阿毛后非常珍惜这样的生活的原因。再次,她也有玛蒂尔德那种希望自己的价值得到承认的欲望,这主要表现在她积极参与鲁四老爷家准备祝福的祭祀仪式上;当然,与此相关的还有就是她希望死后自己可以洗刷掉自己的一女二夫的“罪名”的欲望,所以她才毫不犹豫地把自己辛苦积蓄的12元鹰洋去捐了庙里的门槛。由此可见,祥林嫂其实并不像小说里表面看起来那么软弱,似乎是心甘情愿地无奈地接受命运的摆布,而是在每一个命运的转折点,她都拼尽全力去争取实现自己的欲望。

而不管是玛蒂尔德还是祥林嫂,虽然她们的出身不同,遭遇不同,但作为小说人物有一点却是相同的,那就是她们都有生活化的特点,也就是人物具有现实性或者说生活的真实性。他们不是像天外来客一样是完全架空的人物,而似乎是我们身边或者亲朋好友嘴里提到过的活生生的人,看到这种人物,你就会想到这样的人物在现实生活中有很多,甚至有时候还觉得他们就是我们自己,或者说有时候我们自己就是他们。而他们的所思所想和所为,也都符合他们自身的生活的逻辑。你既不能让祥林嫂去参加马蒂尔德参加的巴黎的奢华的名流云集的舞会,她只能在鲁四老爷家忙前忙后,做着厨房里的杂活;也不能让马蒂尔德像鲁镇的祥林嫂一样不得不接受三从四德的训诫,以能够参加鲁四老爷家的祝福仪式而觉得自己的价值得到了承认。同时,这些人物又有着强烈的欲望和勇气去努力实现自己的欲望的行动。这就是小说人物的特点,即生活化,欲望化,行动化。

三、小说的故事:有事情,有结构,有波澜

其次,我们来谈谈小说的故事。小说的故事和人物的欲望及行动不可分离,正是因为人物有欲望,并且在自己的欲望的驱使下去行动,才产生了故事。但小说的故事有自己的特点,那就是必须有个事情,但这个“事情”并不是普通的事情,而是要“有结构,有波澜”的事情,或者说需要把普通的事情“结构化”或者“波澜化”才行。“有结构有波澜”是周作人批评小说的故事特点的话,不过,他其实并不喜欢这种“有结构有波澜”的小说,他在给废名的小说集《竹林的故事》的序里,讲自己很喜欢废名的小说的风格,因为他的小说最大的特点就是有一种“平淡朴讷的作风”,像“随笔”或散文一样波澜不惊,他还通过读废名小说时的身心状态来形象地谈这种小说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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