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代语境下中国现实主义文学创作及其可能

作者: 唐圆鑫 韩学恒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伴随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改革开放的纵深推进和面对社会巨大变革所引发的社会主要矛盾的改变,作为中国文学传统创作方法和范式的现实主义似乎永远不乏新的理论生长点,在受到了空前的颠覆和挑战的同时展示出愈益开放和包容的文化姿态,对现实作出更为多样、深入本质的揭露和描摹。国内外类型众多的现实主义概念在中国学界被不断激活,现实主义文学创作在思想观念、写作范式、人物塑造、审美品格和意义建构等方面逐步得到拓展与延伸,极大地丰富了中国当代文学的思想内涵与创作实践。与此同时,与新时代新形势相伴生的社会现实呈现出一种越来越丰富驳杂和难以捉摸的状态,这在一定程度上对于我们当前现实主义文学创作提出了强有力的挑战。在此背景下,文学界急切期盼直面社会现实、展现社会生活、反映时代呼声、讲述中国故事的绝佳现实主义力作的出现。在描绘当前中国社会复杂现状和人民精神世界的同时,如何以艺术的方式应对和展现当下社会现实,实现历史与未来的相互打通和衔接,成为新时代语境下中国现实主义文学创作的关键。现实主义受益于新时代也应助力于新时代,新时代的现实主义文学创作在于如何以文学的观念形态和思维方式来介入现实生活、如何通过与新媒体相耦合来呈现作家的生命体验与文化旨趣、如何在融通古今中外创作方式的基础上形成新的全球化艺术。在回顾与总结中国当代现实主义文学创作的成就与不足的基础上,文章立足于当代中国社会,以多维度学术视角阐析新时代中国现实主义文学的创作现状及发展经验,并对其创作可能与发展趋势进行全方位透视,进而呼唤与重构一种既深入独到又丰富多样的现实主义。

一、新时代现实主义含义的嬗变与重构

现实主义虽是一种源于19世纪西方的文学思潮和创作手法,但其浩大传统古已有之,从《诗经》到《史记》,从汉乐府到唐诗宋词,从元杂剧到明清小说,都渗透着现实主义在中国文学创作中厚重的基调和底色。一个多世纪以来,在突破传统现实主义方法论的囿限和吸收西方现实主义观念的潮流中,基于中西丰富创作实践的检验,形形色色的现实主义概念在中国文学界层出不穷,不一而足。作为一种契合文学创作规律和人类表达需求的理论及方法,随着政治需求和社会需求的改变,现实主义在中国近百年的文学史中历经若干发展阶段与节点,以其客观的“写实”内涵与“求真”精神在文本中展现现实生活的广阔与多元。从五四时期的启蒙现实主义、解放区文学时期的革命现实主义、“十七年”文学时期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到新时期在反思过程中勃兴的新写实主义、现实主义冲击波、魔幻现实主义等,再到新世纪底层文学的兴起。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和风格总是伴随社会的发展和现实的变化而不断丰富,它并非凝滞僵化、一成不变的程式,其内涵的不断增值恰恰凸显出现实主义生生不息的生命力以及现实主义小说创作不断演进的趋势,从单一的写实性的现实主义演变为复数的现实主义,“流变的‘写实’内涵标志着现实主义创作的内容及方法的不同,但现实主义‘写实’的哲学底蕴与思想价值将永远伴随社会现实的发展而存在”。 在某种意义上,现实主义概念的纷纷出场及其嬗变搭建起了人们对世界认识和沟通的桥梁,延展了当代文学研究与实践的视野,使得文学现实主义具有了开放性和多元性的特质。诚如美国文学理论家韦勒克所言:“现实主义作为一个时代性概念,是一个不断调整的概念,是一种理想的典型,它可能并不能在任何一部作品中得到彻底的实现,而在每一部具体的作品中又肯定会同各种不同的特征、过去时代的遗留、对未来的期望,以及各种独具的特点结合起来。” 可以说,现实主义以博大、兼容、开放的胸襟与气度,摆脱了古典主义的理性思想认识和启蒙主义的道德说教的弊端,克服了浪漫主义的个人主义态度的主观性,最大限度地汲取象征主义、现代主义、表现主义、意识流小说等其他文学创作途径的优长,书写当下中国最广阔的文学现实,其恒久与强劲的生命力源于自身能够革故鼎新,在表现空间上显现出无限的可能性。在当代法国文艺理论家罗杰·加洛蒂看来,现实主义是无边的,“每一件伟大的艺术品都有助于我们觉察到现实主义的一些新尺度”,当然这种“无边”的延展并非对其进行各取所需的本土化转变,而是基于对现实主义基本原则守正之上的创新。若使之无原则地膨胀为一个放诸四海而皆准的命名,现实主义这个概念会渐趋失去其本身所具有的活力与效度,“它造成的后果,是一切创作都被装进了现实主义的箩筐,而事实上却是取消了现实主义。就此而言,对现实主义基本原则的坚守就显得尤为必要”。 因而,我们今天谈论现实主义,不是把现实主义局限于狭隘单一的传统题材论去考量,而是基于对时代特征和历史现实的新的认知,将其置于更广阔的思想视野与现代传媒的全球化热潮中,经过文学创作对社会现实生活中的新事物和新问题进行提炼与转换,不断丰富现实主义的叙述空间和表现方式使其重获新生。唯如此,才能从整体上再现真实,揭示现实的本相。

刘勰在《文心雕龙》中针对文学发展与时代变迁之密切联系时指出:“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因之,新时代现实主义文学应展现当代社会变迁和精神风貌,反映时代全景和社会生活。在党的二十大报告中,习近平总书记阐述了坚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发展道路的深刻内涵和铸就社会主义文化新辉煌的重要内容,为繁荣我国文学发展作出了新的定位。这不仅是对我国社会发展新的历史方位的宏观概括与科学判断,亦是对当前文学感知与具体经验丰厚内蕴的微观总结与思想指引。可以说,现实主义文学创作之“新”,既是存在于我们身边的从物质生活与精神处境到世界文化和人类社会一连串的新的内容和新的变化,同时也隐喻了一个从多元视角不断前行与动态感知时代之“新”的过程,“它不仅仅是对现实的复制和再现,它还包括虚构以及作家在创作过程中对虚构行为的自觉反思”。 例如,莫言将民间故事及传说通过异类思维与特殊想象融入其文学创作,在寻求现实主义的突破中开出了魔幻之花。然而,此非一日之功,是作家出于对创作的热爱和长期的积累才得以实现。从事当代文学创作的作家大抵都常感其中的艰辛曲折,他们必须无休止地奋力追踪,对时刻涌现的素材加以观照和描摹,并参照浩如烟海的资料予以批判和呈现,几乎每一次创作都需要补充和更新,这是他们创作的常态。何以从那些纷繁复杂而又异常多变的现象中有自己独有的发现,何以从那些通常被视作稀松平常的现实中发现不平常,对现实的概括力与判断力最终决定了当代作家创作的高度和境界。从新时代的语境来说,现实主义之所以仍然必要,其实是关于发现一种“新”的中国经验的问题。当代作家的创作能否敏锐地表达出这个“新”的时代,业已成为当前现实主义文学创作需要积极思考的问题,与此同时,当代作家是否已经做好充分准备去面对这个“新”的时代也是现实主义文学创作生命力中的应有之义。

以现实主义的创作态度,书写改革开放这一巨大变革中的当代历史与正在发生的“中国故事”,是新时期以降中国文坛写作的主要潮流之一。读者在阅读这些小说作品的过程中,似乎未能给予期待中的评价。究其原因,便是中国当代现实主义文学虽佳作迭出却鱼龙混杂,创作缺乏深邃广博的思想滋养和复杂细致的人性展示,缺乏深厚的文化底蕴和精神追求,缺乏对中国文学传统的承继和对外国文学经验的扬弃。这与现实主义的窄化也不无关系。一方面,现实主义衍生出“N+现实主义”的多元形态,另一方面,现实主义的多元性和丰富性被遮蔽,“现实主义只留下了创作风格或创作技巧这些相对技术化的层面,有些时候甚至连现实主义创作风格或创作方法也被窄化为‘写实’或‘白描’”。 在当下这样一个互联网与新媒体桴鼓相应的时代,是一个完全不同于过去的时代,内涵浅薄、模仿重复、精神疲软的叙事,是无法解答时代命题、展现时代担当的。正是因为上述不断出现的诸多新问题和新矛盾,现实主义在遭逢复杂而微妙的生存困境之后开始了重建其写作深刻性和有效性的探索,相异于以往严格遵照传统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去再现社会现实和建构现实话语,当代的现实主义文学创作“在社会生活中寻求个体存在的现实,其创作方法融合了现代主义及后现代主义的表现特色,追求多元化艺术价值”。 新时代现实主义文学创作具有多维度、多视角和新理念的思想价值,它将触角伸向传统现实主义文学创作未能涉及的盲区与灰色地带,以此来填补传统现实主义文学创作的疏漏,匡正传统现实主义创作方面的偏失,具有突破传统思维定式与思维禁区的积极作用。故而,笔者以为,新时代现实主义文学创作须从当代现实主义含义的嬗变与当前现实主义文学的发展现状着手,处理好思想坚守与时代精神、传统经验与世界视野、社会现实与未来可能这三组至关重要的关系,在三者的互动促生中思考现实主义文学创作在新时代如何获得建构和书写是本文所讨论的话题,我们如何对待这三组关系意味着新时代现实主义文学创作将走向什么样的高度。

二、现实主义创作中的思想坚守与时代精神

痴迷于以匆忙阅读为特征的速度文学并从中获取快感最大化的娱乐心态,是当代文学娱乐化、浅表化与图像化这一急剧变革的时代趋势的深层结构,也与商业文化的物质主义潮流内在契合。在这种以短暂性速读为特征的时代价值观影响之下的文学创作,并未涉及文学本体、文学精神的认识问题,它抹杀了文学启蒙性和现实性的实践品格,同时也钝化甚至消弭了文学思想性的锋刃,使文学成为只是充斥着技巧和形式而没有灵魂和生命力的躯壳。这些文本中充溢着大量同我们生活存在着直接且紧密关联的现实经验,它们在技术层面是合格的,内容写得也不错,“但问题在于,所有这些内容聚合在一起,却也仅仅是停留在经验的表象层面上,文本依然无法触及到那些更高的精神关切、难以触及到这个时代在本质上面临的症候和难题”,我们应提防和摒弃这种文学创作观,呼吁思想精深的文学精品。相较于传统现实主义,当代现实主义发生了重大变革,遭遇再现危机的现实主义实现了当代转型,由宏观把握现实生活转向平凡的、非典型的“微写实”叙事,在表现方式上,呈现出由单一典型向多元开放转化的趋势。今天重申现实主义,就是要使其创作内化为展现文学广博与深邃思想的历程,突破作家有限经验的书写,给读者带来精神力量的穿透力。这种新的现实主义写作依然包蕴着作家对美的理想和美的传统的审美自觉,通过博采现代主义与先锋文学的优长,使其更具文学的质感。故而,在朗吉弩斯看来,这样的文学作品突出地表现在“具有庄严伟大的思想、强烈深厚的热情、符合修辞格的藻饰、高尚的措辞和把前四者联系为一个有机整体的庄严宏伟的结构”。 新时代隐隐期待这样一种小说,既有文学思想性的锋刃,又能在时代里闯荡。思想精深基于对广阔社会生活场景的严肃思考和深刻观察,“一个崇高的思想,如果在恰到好处的场合提出,就会以闪电般的光彩照彻整个问题,而在刹那之间显出雄辩家的全部威力”。 作家的创作并非一个单向封闭的过程,而是给人以审美享受的同时达到理性的启蒙教化功用,是作家与读者互动交流的过程。正因为思想性的存在,读者阅读成为一个积极、能动的过程。在笔者看来,陈忠实的作品之所以能获得巨大成功,并产生令人信服的真实性,就在于“作者在写实的同时也反映出了一定的深层精神追求,是写实与精神思想内涵的结合。作家没有偏向一方,而是通过农村生活反映深刻的思想内涵和社会矛盾冲突,具有很强的现实性”。 作为陈忠实现实主义艺术创作的巅峰,《白鹿原》通过对白鹿两大家族祖孙三代跨越半个多世纪现实生活的全景展现和生存境遇的深刻洞察,力图在平凡生活中塑造人性的复杂与光辉。小说试图回避浅表化、娱乐化、感官化的描写,深入历史和人性的纵深处碰触时代脉搏、展现时代风貌,勾勒出历史发展洪流中具体人物难以臆测的命运走向,既表现出中国现实主义文学创作的独特传统,又彰显了当代中国文学在刻画人物内心与生活苦乐时的丰富性和深邃性。陈忠实用审美理想与真情实感观照现实生活中的苦难和悲剧,从而实现民族精神的重构和生命意义的探寻。

现实主义文学的创作与发展强调作品风格的独特性与多样化,因而一定要抵御创作经验的同质化倾向。文学吸引读者在于内容的新颖和惊奇,作家应在碎片化的日常经验中追求特殊性的经验,而非习惯性地依赖互联网上的新闻报道或电影电视获取写作材料进行拼贴式改写。作家对它们的思考愈是经久与深沉,它们所唤起的那种愈来愈强的新颖和惊奇便会充溢读者的心灵,如此反复,文学才能不断迈向新的高度。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的十年,作家在面对充满活力而又无比丰富的新鲜经验时,必须意识到其中很大一部分生活经验其实并没有被当前的文学创作充分捕捉,进而展现我国在迅速发展的现代化进程中的人民生活和时代变迁。如若作家要把同一种元素奉献给读者,不妨结合时代语境与本土现实以不同的组合方式提供,而不至于有相似雷同之感。当一样事物,始终没有在文学的意义上获得合法席位,那么它就还没有真正进入我们时代的审美记忆。创作的意义之于魏微是有自己,有血肉,有精神的,“我心目中的日常写作,就是写最具体的事,却能抽象出普遍的人生意味,哪怕油烟味呛人,读者也能读出诗意;贴着自己写,却写出了一群人的心声”。 因此,现实主义文学创作就是面对生活发言,要有源于现实的理想信念,它显然不能等同于生活中司空见惯的苦难、死亡、幸福或完满,但它也不能完全脱离日常生活而存在。在一定意义上,它是对社会历史或现实生活中具有典型意义的事件的哲学概括与意义提升,以及隐匿于其下的人们的思想、情感和精神图景,是社会现实和内在现实以及个人经验的巧妙融合。著名文学评论家白烨将《平凡的世界》常销不衰的一个重要原因归结为它“采用了直面社会现实和人们心理现实的现实主义艺术手法,并把种种技巧化合于日常生活的自然叙事,令人读来如同进入生活本身,亲切自然,没有间隔感与距离感”。 路遥基于个人的生命体验,以孙少安和孙少平两兄弟为核心,通过对改革开放前后中国城乡社会各阶层人物平凡而别样故事的叙写,融入现实主义的审美原则,注重人物丰富内心世界的刻画,以其特有的视角与方式介入类型多元的现实,以温暖的现实主义笔触展现普通人苦中作乐、乐观积极的奋斗精神以及突破自我、敢闯敢拼的非凡创造力,连通自我与时代、社会的关系,为普通读者所喜闻乐见。同时,作品基于社会现实发展的整体脉络讴歌时代变迁和普通劳动者,见证小人物在时代转折期的命运变迁与生存境遇,着重揭示他们自强不息、勤劳朴实、追求自我、抗争命运的人性光辉,处处彰显着亲情、爱情、友情、邻里情等世间美好的情感,将平凡的世界描摹出了史诗般的气质。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