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每一个生命的“桃花源”
作者: 刘小波残雪的小说具有一种普遍的先锋色彩和实验的气质,追求自动写作和神秘书写,探询隐秘的精神世界,同时富有较强的哲性思辨与乌托邦色彩,这样的书写导致了文本最终呈现出大量的反现实的超越性书写,挑战着一般受众的阅读和认知。从早期的《黄泥街》《苍老的浮云》《山上的小屋》等作品开始,一直到《五香街》《最后的情人》《黑暗地母的礼物》,再到近几年创作的《一种快要消失的职业》《水乡》《激情世界》等,作品中都有很多反现实或者说超现实的书写。残雪的实验一直没有停止,她的作品几乎没有根本上的重复,一直在不断探索中。由此形成的“残雪之谜”,“残雪之谜”延续了多年,也被讨论了多年。随着晚年的到来,这些谜底逐步浮现,其中,对生命“桃花源”的寻觅,似乎是一个较为明显的谜底。《激情世界》是残雪新近完成的作品,全面完整地呈现出残雪的这种晚期创作风格。《激情世界》某种程度上对其前期创作进行了高度概括,进一步设置了“残雪之谜”的谜面,但是,作品已经开始自我破解,除了描写一种通往寻访之地的路径,已经开始书写抵达之后的风景。而这一切,都和文学这件事本身密不可分,它关涉每个人,每件事。由此也彰显出残雪作品的一种人道关怀。通过对残雪创作历程的回顾,将《激情世界》放在她整个创作谱系中去考察,才能更加准确理解这部作品的独特价值。
一 “实验写作”与“残雪之谜”
残雪是文坛很少见的几十年坚持同一创作风格的作家,她以先锋作家的身份登上文坛,与莫言、马原、格非、余华、陈村等并列,且早于一般意义的先锋文学潮流。在先锋作家纷纷转型后,她仍坚持先锋性的追求,虽然她并不认可先锋这一标签,更愿意将自己的创作称为“实验文学”“新实验文学”。可以说残雪是用她自己来做实验,人文合一。直到现在,残雪仍然坚持一种“实验”书写。这种写作特性让她一直都处在一种变化之中,每次阅读都能获得不同的体验,也让她的写作成为一个谜,一个“残雪之谜”。“残雪之谜”的形成,首先与她自己的创作理念有关:“每一篇作品都是一个谜,但这个谜是有谜底的,只不过读者要找出谜底就要付出艰苦的劳动”;当然也和批评家不断的阐释探索形成的研究氛围有关。残雪用一部部作品在建构这个谜面,却迟迟不肯揭开谜底,而新作《激情世界》,则开始了自我解谜。
“残雪之谜”和其实验性的文本有关,同时也和她探索的主题繁复有关。在残雪的作品中,惯用大量的超现实的、怪异变形的书写,来表达一种生活的无序、生命的神秘、思想的瑰奇。“颠覆了正常与反常、理性与疯狂的世俗界限,传达欲望的冲动和生命的活力。”尤其是她早期作品探索性比较强,在这方面表现也较突出。在残雪的长篇写作中也是如此,稍后出版的《五香街》讲述在五香街上发生在X女士身上一件或有或无的“婚外情”,当地的人们对此津津乐道,不断谈论,不断围观。在作品中,叙述之谜依旧遍布文本,X女士的年纪问题、她夜间从事的第二职业问题,“消愁解闷的活动”等等,都没有给出明确答案或解释。正文部分故事的开端经过五个人的讲述,互相抵牾、互相消解,那些混乱的人际关系、怪异的人物性格、天马行空的想象,都将变形的生活直观地呈现出来。小说中各种人物都对某一人物或某一事件有自己的见解,并且达到比故事本身还重要的位置。残雪独特的叙述方式使得这一件本身很平常的故事有了极其独特的审美意蕴。在小说开始很长的篇幅,是“故事前面的介绍”,在文中引用了大量的人物语言,一改那种纯客观的描写,也是一种反向的设计。所有的描述都是可疑的,无法获得有效的证明。在写作的同时不断解构写作本身,多声部共鸣,让作家的合法性变得十分可疑。这种书写,在主题上看似归于平实,在技法上依然在进行着实验。小说具有一种明显的挑战性,作者选取了“性”这一在中国讳莫如深的话题,从两性关系出发,上升到现象与本质、肉体与欲望、感性与理性、审美情趣、人性深渊、历史演进等诸多问题。人与人之间依旧是猜忌、怀疑和隔膜的,每个人都在审判者他者,殊不知自己才是最该审判的对象,从形式到内容都极具开创性,这些都是残雪写作的劲道与力度。
残雪的书写经历了多次的自我转型,但是欲望的表达和生命力的展现却坚持了下来。残雪有几部“言情”作品很有意思,明显和欲望有关。《吕芳诗小姐》《最后的情人》《新世纪爱情故事》这几部小说从题目来看,十分平淡,具有极强的通俗性,但是作品谈论的,却是某种情感的图腾,或是精神的崇拜,也可以说是对情感本身的解构。《吕芳诗小姐》中的吕芳诗小姐对情人的各种想象,已经超越了感情本身,走向一种很深的思考。《新世纪爱情故事》一开场便是一段充满激情的婚外恋。随着情节的推进,爱情的主角不断变换,爱情的形式不断变化,每个人对于爱情都有一段独特的解读,这种解读是建立在每个人独特的自身的经历和精神状态之上的,最终讨论的早已不是爱情本身了,这也正是残雪作品的复杂之处。
残雪后期创作的长篇小说承袭和探索都很明显。《一种快要消失的职业》在整体上延续了一种实验性的书写。在小说中,残雪惯用的那些意象依旧存在,在人物塑造上也有延续,赤脚医生亿嫂(春秀)这一形象与早期作品的很多人物重叠了。作品的主题十分复杂,残雪的书写并没有完全聚焦医生,也不是严格按照现实书写,穿插了大量的超现实描写,虽有现实关切,但也表现出了一定的反思与隐忧。结合残雪一直以来对哲学的痴迷,甚至可以理解为这是对个体存在的反思,是对灵与肉纠缠的表达,是对生命意义的探寻,文中多有死亡书写,甚至借人物之口讨论生命的意义是否与长度有关,这除了与医生职业相关,或许也与作者的哲理思考有关。小说是一种超越平面化的写作,继续追求一种深度的现实。《水乡》的人物众多,叙述中夹杂着太多额外的文本,旁逸斜出,很多地方的叙述如同精神病患者的臆想,毫无逻辑章法,更无现实依据。但是,最终还是有一种明确的、较为宏观的指向,那就是个体应该追求一种怎样的生活,就算是逃离,目的地的大致方向在哪里。
残雪最近完成的长篇小说《激情世界》则是另一种实验。《激情世界》一下子回到了作家创作的最初状态,依旧讨论文学这件事本身,是“元文学”的再度演绎。作品中出现的作家、读者和评论家,都是业余文学爱好者,但他们的行为与文学息息相关。作品将文学作为一种“异类”进行讨论,“迷人的异类生活”中的“异类”是一群活跃在城市各处的阅读爱好者,迷人与“异类”是一组很有意思的词汇。疯癫与文明,孰为异类,孰为正常?残雪之谜愈演愈烈。《激情世界》依旧是一个实验文本,是地地道道的“元文学”。文学在这里有了无比神奇的力量,是生活的指引、精神的支柱、情感的纽带,在文学世界里,人们建构起某种共同体。《激情世界》探寻文学阅读与精神世界的广度和深度,展示阅读之于人类社会的深刻力量。在文学世界与现实世界自由地转换,青年阅读者们不同阶段经历的情感体验,不断拓宽着他们对自我与世界的认知。
《激情世界》依然和“残雪之谜”有关,作家依旧还是在设置谜面,在很多细节方面,继续穿行在现实与幻境之中。小说设置了蒙城这一空间,在这里,梦境与现实无缝切换,那条通向书吧的小巷每次都会变换模样,主人公经过它,会看到不同的景象,比如当他们刚刚谈论过对大海的向往,小桑就会遇见海员俱乐部。每当年轻人在一起讨论爱情,酒吧里就会出现一只花豹,这些都在继续着残雪的“魔幻”书写。不过,残雪已经开始在文本中进行“残雪之谜”的自我破解,“……它为我们解读残雪提供了方法论意义上的启示。这个意义上,《激情世界》可以视作一部关于残雪实验小说本身的‘导读’,如何理解残雪这样的作家,如何走进她的文本世界,主人公做出了示范。”在《激情世界》中,残雪提供了多种如何阅读文学作品的方法,通过这种示范,让不少晦涩文本的意义逐步明朗,《激情世界》中的小说范本名为《XXXX》,这部可以指代任何作品的元文本与残雪自己的写作有很大关联,第三部结尾,李海携爱人雀子回归故里,去寻找山上的“小木屋”,这样的呼应足以说明这种推断。
由此观之,残雪的这种实验书写并没有彻底放弃文学的现实关怀,也没有彻底陷入文字的游戏之中,而是始终心怀对现实的介入。在《一种快要消失的职业》《水乡》《激情世界》中,都有这种现实的深深关切。虽然这些作品延续的残雪一贯的实验写作风格,使用了大量的艺术笔法对现实进行夸张与变形的书写,还有大量的超现实书写,甚至很多地方现实与想象彼此交织,但作品总体上回到了现实,回到了个体,关注个体的肉体与精神,无论是通过赤脚医生对乡村医疗的关注、对即将消失的职业或文明的惋惜,还是对湖区人们的生活的关注、对阅读爱好者这一群体的关注,抑或是对现代文明进程以及个体遭遇的反思与隐忧,作者都是表达了一种深切的现实关怀。残雪的写作使用了大量的哲理思辨,但是并没有堕入虚空,进入缥缈,而是有一种现实的情怀深含其中,是一种明显的反现实的现实主义书写,也可谓一种“微型人道主义叙事”。
二 “反现实的现实书写”与“微型人道主义叙事”
相对于那种关注宏大主题的“巨型人道主义叙事”,残雪的作品更多是从细微处关注个体的写作,是一种典型的“微型人道主义叙事”。在早期的那些先锋浓郁的作品中,也蕴含着很深的人道主义关切。后期的长篇写作几乎都有现实的指向,关注每一位个体的生存世界和精神层面。残雪的小说具有一种先锋的影子和实验的气质,追求自动写作和神秘书写,探询隐秘的精神世界,这样的书写导致了文本最终呈现出大量的反现实书写。从早期的《黄泥街》《山上的小屋》等作品开始,到《五香街》《最后的情人》《一种快要消失的职业》《水乡》,再到《激情世界》都有很多反现实或者说超现实的书写,她的作品也以晦涩难懂著称,她自己也坚持一种为少数有高层次精神追求的小众写作,即便她的作品在国内外有着广大的读者群和影响力,很多读者并没有读懂其作品,但是仍被她独特书写模式所吸引。而这种吸引,最根本的不仅仅是一种形式上的审美元素,更多的还是背后所蕴含的人情温暖和人性美好。残雪作品中出现大量的超现实书写,其目的更多的还是描摹诡异的生存环境,生存险恶的表达其实是对人物命运的牵挂,最终为其所秉持的人道主义出场做准备。
《激情世界》在写作风格上有明显的变化,直观感受就是小说变得好读了。这其实也和“残雪之谜”有关,所有的小说都是谜,但是这些谜无一例外都是生活之谜,只有真正理解生活,才能真正理解小说。残雪正是在对生活的细致刻画中,为谜底的出场做准备。在《黄泥街》《山上的小屋》这些先锋作品中,其实蕴涵着对生活的关注与生命的关怀。恶劣的外部环境带给人的戕害是作家深表同情的。《五香街》书写普通女性的命运。一桩有无存疑的婚外情,让X女士遭受到了太多的误解,将看客主题再次演绎。在围观者这些看似冷峻客观的描述中,其实隐藏着很深的很强烈的主观情感投射,说到底仅仅是一种看热闹的心态,毫无共情可言。在表面上看起来冷峻客观甚至略带“戏谑”的叙述中,作者其实暗含的是对个体遭遇时代挤压的某种深深同情。个体那些带有癫狂色彩的行为,都有着深刻的社会及历史原因,X女士及其丈夫的种种不被人理解的行径是不得已而为之,只不过是为了躲避戕害的一种自保手段。作品在更大的程度上,是在书写那些整天围绕着X女士议论的旁观者们,这些好奇又怕事,看似热情实则冷漠的人们,其实是最为可怜与卑微的,只有在读他人的非议中,获取自己存在的片刻真实。
《吕芳诗小姐》围绕吕芳诗小姐这一人物展开。吕芳诗小姐生在一个多子女的家庭里。她始终处于边缘地位,家里没有人来关心她的成长。现实生活是窘迫的,他们全家老小挤在两小间黑乎乎的房子里,那里头有温暖也有恐怖。很快围绕她的感情生活展开。吕芳诗的情人不止一个,但她每次在那边都只思念其中一个。通过这种特殊的情感关系书写,来关注普通人的命运。在这栋楼,还有其他的贫民楼里,她的倩影融化在朦胧的气流中,给我们每个居民的思考带来某种目的性。《黑暗地母的礼物》依然有一种个体命运的关照书写。小说用残雪一贯的魔幻风格如真如幻地展现了人物曲折幽微的心灵宇宙,涉及大量的超现实书写。但其本质是关于故乡的书写,是故乡的深层隐喻。作品通过对各种民间琐事的叙述将那长久以来被人为割裂的世界重新化为一个整体,使各色小人物成为这个整体的中心,使他们的表演具有宇宙性。在这里,每个人都有着各自的秘密,但是在作者看来,都是值得怜悯的对象,正是其地母般仁慈的指向。作家通过独特对话来泄露人物深层个性和人性矛盾。
《一种快要消失的职业》并非仅仅书写一种职业,而是透过老中青几代赤脚医生的视角,描写了乡村的另一面,尤其聚焦了乡村的精神世界,这也回到了她一贯坚持的精神关照。医生和病人,形成了一种稳定、和谐,彼此信任和依存的共同体,很多病人来看病,似乎仅仅是为了见见医生,并未用药就能缓解症状,甚至减轻痛苦,这里的医生已经充当了精神导师的角色,赤脚医生成了村子的精神领袖,这也隐含了乡村信仰问题,对这一神奇的世界进行别样的展示。《水乡》看似平和,实则暗潮汹涌,也落脚于一种人道主义情怀。“大跃进”时期的围湖造田运动,让“八百里洞庭”变成“三百里洞庭”,引发了很多生态问题,在生态问题得到重视的90年代末,又开始了退耕还湖。围湖造田和退耕还湖都是时代的产物,作家对其进行了艺术的提炼,常永三这样人物形象也是时代造就的产物,他的身份经历了从集体经济时代的领导者,到单干的个体户角色的转换,直到老年时代仍然居住在自己曾经辛勤劳作的湖边,这样一个事件和人物将小说接上了现实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