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情与感伤中的历史追忆

作者: 陈诚

《民谣》的问世,一度成为2021年度长篇小说的热点话题。抛开王尧的学者身份,小说的不俗质地,这其中还隐含着人们对他倡导的“新”小说革命的期待和观望。《民谣》是否代表着“新”小说革命的方向?作者在小说艺术上是否由“新”激活了“旧”?我们能否从批评家王尧的立场发现小说家王尧作品中“新的具有变革性的因素”?尽管王尧否认《民谣》与“新”小说革命的关系,但事实上却无法回避这种逻辑关联:因为倡导,所以实践。而一旦实践,必然要被当作样本围观,以此来反观“新”小说革命的可能。然而,抛出问题是一回事,解决问题是另一回事,如果无限纠缠于二者的关系,其实质约略等同于看客的抬杠,从中也不会申发出更有意义的话题。倒不如把这种倡导和实践当作一块石头,投入到小说艺术探讨的大湖之中,看看层层波纹的堆叠和推进,能否破解小说的危机,拓宽小说的边界。

王尧有着漫长的散文创作史,从《把吴钩看了》《错落的时空》,到《纸上的知识分子》《一个人的八十年代》《沧海文心》《日常的弦歌》,再到新近的《时代与肖像》,不论是钩沉历史人物,打捞历史事件,还是一个人的“朝花夕拾”、自叙独白,都隐现着他独有的“王氏文风”。我曾一度好奇王尧身上的反差:他长得高大挺拔,下笔却温润动人;做学问理性严谨,偏又写得一手“有情”的好文章。尤为令人着迷的是他的语言,简洁、纯净、朴素、节制,即使面对历史的曲折幽微、或是动荡不安,也能从容而又不失分寸。在和友人的闲聊中,我曾评价王尧是一位掌握了语言魔法的作家。当然,他并不是唯一一位。中国当代作家中,操持汉语得心应手的还有:贾平凹、李敬泽、毛尖等等诸位,他们风格各异,但都有一种蛊惑的魔力,声音很轻,却非常具有穿透力,直抵人心。

阅读《民谣》,不由得让我想起他的自叙传《一个人的八十年代》。开篇的叙述就带着抒情的味道:“离开那座村庄,是我八十年代的开始。”“我现在要脱下皮鞋,重返我从庄前那条小道出发之前的日子。我发呆的时候常常幻想,幻想小时候在巷子里赤脚奔跑的声音,当我感觉脚掌和路面摩擦时,我知道我已经人到中年。我有时又觉得村庄像一条船,我站在河岸上,看着小船顺流而逝。追忆生长我的村庄,就像我坐在码头上那条小船返回,船上坐着我的同伴和我熟悉的乡亲。让我恐惧的是,村庄那么模糊,关于我和他的记忆越来越少,如同庄前的那条现在已经变得浑浊的河一样,两岸停泊的船也没有我当年屁股下的体温了。我要恢复自己的记忆,写作,只是一种可能。”

《民谣》的开篇也延续了这种抒情的基调,“我坐在码头上,太阳像一张薄薄的纸垫在屁股底下”。“河水从西向东流过。大船,小船,木船,机船,偶尔也有竹筏荡过。我爱听摇橹的声音,像八哥儿的鸣叫。......只有在寂静的夜晚,你会听到竹篙滑落的水声像水珠落在荷叶上。如果是清晨,你坐在码头上,你会看到水的流向,无船驶过时,河水单纯而自由。河水特别清澈时,你可以看到临近岸边的水草也在水中微微向东倾斜,小鱼在水草之间游弋。水面的宁静不是鱼儿的涟漪打破的,是最早有人到码头淘米的声音。”

事实上,在其他几部作品中,他的叙述也总是预先被情感统摄。情在笔先,调度着语言;语言蘸满了情绪,再缓缓流泻弥漫,到最后二者相互交融,彼此无法脱离。在王尧这里,抒情不单是长期习得的叙述的本能反应,或是对古老“抒情传统”的承继与呼应。在他这里,可能隐含着历史的、美学的考量,以及对于时代情绪的艺术呈现,换句话说,他是试图从语言的调色盘中,慢慢晕染出那一时代的复杂色彩,而不是泛泛的,开篇便急切地抛出历史的背景元素。《民谣》中的庄、舍、小镇、县城,纵横交错的牛河、小西溪、南河、北河、东泊、西泊,被他耐心地勾勒出来,渐次皴染着色。江南水乡的漫天雾气,和时代的迷雾纠缠缭绕,一切都氤氲着,又分明清晰可见。“有情”的王尧赋予了村庄以深情,于是记忆在这里复活,历史在此间苏醒,时代中的大人物、小人物,跃然纸上,朦胧而又鲜活。

《民谣》和自叙传《一个人的八十年代》,不只有着风格的延续,和“抒情”的关联。后者以个体成长为主线,从少年写到中年,侧重点在他的求学生涯、学术人生,前者则反向而求,退回到少年,只是截取了人生中的一个片段。之所以截取人生起始的片段,可能如他在小说中所言,“一个人总喜欢在时光消逝后的日子里重返他当年无法进入的场合”,也可能潜藏着更深的动因。

王尧在后记中否认,“小说中的少年不是我,这部小说不是我的自叙传”。《民谣》中的“大头”“王厚平”(王尧曾用名),自然不能和王尧划等号。文学作品是虚构的艺术,这是常识,但虚构也不能全然凭空生造,总是有着现实原型的。在“杂篇”中,王尧写到:“表姐知道,我一直想当作家。当时,无论是她,还是我本人,都没有想到,我后来的专业领域就是研究《金光大道》在内的‘文革文学’和知识分子。后来表姐在苏州治病的那些日子,我正在写一篇关于‘文革’和‘五四’关系的论文。”学界中人大多熟知,王尧是研究“文革文学”领域的专家,他提到的这篇论文,正是《“文革”对“五四”及“现代文艺”的叙述与阐释》[1],发表于《当代作家评论》2002年第1期,同年第4期还有和蔡翔、费振钟针对该文的对谈:《文革与叙事—关于文革研究的对话》[2],这两篇文章,是阐释“五四”和“文革”关系的重要参考文献。

《文革与叙事》一文中,王尧自述,“我不是一个亲历者,但我是文革后期的一个目击者。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期出生的这样一代人,与文革没有任何直接的利害关系,所以我今天面对它的时候,比较容易撇开了政治恩怨、道德纠缠上的问题”[3]。而《民谣》中,王尧也借“王大头”之口讲出,“勇子没有发现,我只是一个观察者,我不像他那样把自己置于村庄的历史之中。事情的复杂性正在这里。......村上的人对从前的事只有好奇,没有疑问”。两者之间的关联不言而喻。作为学者的王尧,和小说家的王尧,都是试图拉开时间和空间的距离,尽量摆脱政治的束缚、道德的纠缠、视野的局限,从目击者和观察者的角度,进入那段众说纷纭的历史。

对话的结尾处,王尧说:“我想除了学术研究外,我们还应该写一个叙事性的文革。”[4]蔡翔答:“这个叙事性的文革它可能会提供另外一种打开和进入文革的方式。”[5]依我妄测,王尧和蔡翔提到的“叙事性的文革”的样本,可能正是他之后实践的,发表于《文艺争鸣》2022年第1期的《“思想好像冻结的一样”—叙事体文学史之一》[6]。这篇论文的重要意义,不在于资料的翔实、串联的精巧,而在于以讲述替代论述,以流动的情绪支配着叙述的表达,这种全新的述史方式可能是原创性的和开拓性的。但问题在于,这些史实的构建,还是依托于“老干部”和“老文化人”[7]的话语,普通百姓的生活日常,以及悬空在中间状态的那一部分人,基本还是隐匿不见。因此,他试着先从一个神经衰弱的孩子的视角切入,以“民间”的姿态重新回到历史的现场,把个人观察到的历史碎片讲述出来。《小说评论》2022年第3期的“三栖专栏”,曾专门聚焦王尧的多文体和跨文体写作。吴俊在主持人语中指出,“你不要以为他的小说写作是学者转型创作,不是的,任何文体在他都是文学和学术本业、本色的写作”[8]。其实也一语道破,小说《民谣》根本不是王尧的转型之作,而是密切关联着他的学术,是他“文革文学”研究的感性显现,是叙事性“文革”的大胆尝试,也是“文革文学”研究方式的探索和延伸。

《民谣》讲述的历史,不过是作者的“旧梦往事”,虽然“王大头”“毫无理由地想把一个村庄一个小镇的蜕变历史承担下来”。它不是被历史“遮蔽”的细节,历史也不会在意这邮票大小的地方,曾经居住过的人们、发生过的事件、经历过的生活。在王尧这里,“老干部话语”“老文化人话语”,以及《民谣》中 “文革”话语,它们不是杜赞奇所说的“复线的历史”[9],而是“分层的历史生活”的不同呈现。“分层的历史是没有办法黏合的历史。我们和经历历史的人们一样,只能面对一些历史的碎片,而没有一块拼合了所有故事的大历史。”[10]它们不必承担对峙主流意识形态的功用,也不必被人为戴上“解构”和“虚无主义”的帽子,它们完全可以作为自我而独立存在。

看过《玫瑰门》的惨烈、《坚硬如水》的荒诞,《古炉》中时代裹挟下的“乌合之众”,之后那些夸张生造的书写,似乎再也不能跳出个中窠臼。作为“文革文学”的研究专家,王尧自然也深解其味。于是在处理这段“复杂历史”之时,学者王尧和小说家王尧选择另辟蹊径,在深情和感伤中徐徐追忆那些破碎的陈年往事。《民谣》没有大起大落的悲喜交集,没有撕心裂肺的生离死别,甚至还不时流露出乡土的温情、思乡的情绪,仿佛历史的顿挫和尘埃只是曾经划过,或者飘落过一样。《民谣》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个人作恶”,房老头儿是惊吓中上吊,开明地主胡鹤义是绝望中自溺。间或有梅儿的父亲疤眼叫嚣着“捆几个地主去”,却也有勇子这种人,“相信阶级斗争,但不主张把人斗死”,喝住民兵帮“我外公”纾难解困。

金大陆通过考察“文革”时期上海的社会生活史,提出“非常与正常”的概念,“非常中的正常(顺应与应对)与正常中的非常(扭曲与妄为)这两个方面的交汇和兼容,构筑了‘文革’社会史的复杂面相和精彩题旨。它既说明了时代的错乱,又在本质上(长时段)证实了生活的逻辑不容篡改。立足在这个判断上,以非常与正常的交错关系,铺陈出一条可伸展的纽带,便能将‘文革’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串联起来,建构起来,不仅成为一个有血肉、有灵魂的研究本体,更能从中看到血肉躯体之伸缩,读到灵魂归附之挣扎”[11]。王尧在对“文革”的观察中,也意识到“生活的逻辑不容篡改”。如“这个家族一直向我掩盖的一个秘密,在我要读初一的那年春节暴露了。我之前看到的爷爷、奶奶在祖屋对老太行礼如仪,完全是旧式家庭的那一套”。还有诬陷“我外公”的胡怀忠,得知西头老太去世,也来磕头,外公对他“行礼如仪”,“我”追问之下才得知胡怀忠曾经喝过老太的奶水。他还写到,“一个庄上的人,无法天天斗来斗去。今天不见,明天见。没有运动时,大家过日子。过日子,斗不起来,不想过日子了,才去斗”。在“文革叙事”的谱系里,关注“文革”的琐屑日常,王安忆的《流逝》、毕飞宇的《平原》可能是较为典型的范本,它们文学社会学的意义也许更为凸显。《民谣》大致也可作此归类。但它自叙传的风格,模糊了现实与虚构的界限,让人分不清哪些是虚,哪些是实,如同《社戏》中的“迅哥儿”和真实的周树人,已完全不可辨认。在历史记忆正在不断贬值的当下,展现历史不同阶层的社会关系和生活方式,重建一种“拟真”的历史叙事方式,可能正是《民谣》的重要意义所在。惊涛骇浪是历史的一个面相,波澜不惊是历史的另一个面相,而对于普通百姓,都不过是生命中必须经历的一天,或顺应或抗争的平凡的一天,遵循乡土中国的生活逻辑才是他们生存的常态。

教授写小说,我熟知且读过的也就於可训、张柠、王尧三位先生。三者的小说,姿态互异,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一出手都是极为成熟的文本。教授小说的劣势可能是理念先行,但优势可能也是如此,小说变成了他们学术的拓展和延伸。其实,我心目中的教授小说,应该是库切《伊丽莎白·科斯特洛:八堂课》那样的小说,或者是黑塞《荒原狼》那样的小说。前者是个实验文本,后者关注的是知识分子的精神状况。这可能是我一厢情愿的期许,也可能是我对“教授小说”认识的局限。

《民谣》最为打动我的,正是其实验性,以及由这种实验性所散发的“开放”的意味。有论者谈到他对《庄子》的借鉴,理由是“杂篇”“外篇”的设置,从这个角度阐释倒也无可厚非。但《民谣·后记》中,王尧并没有声明,而是说“小说结构的问题一直困扰我,我想尝试‘形式’如何在《民谣》中成为内容,这就有了‘杂篇’和‘外篇’。我不知道这样的形式是否推进了小说文体的创新,但他们都内在于小说的‘大结构’之中。我想‘杂篇’不仅是补充了前四卷的细节,它还是‘我’与‘时代’的语言生活。在完成了‘杂篇’之后,我意犹未尽,.......用不同的语言叙述了小说中‘围湖造田’的故事,和卷三的故事形成了巨大的反差。”结构,或者说形式,是一部作品艺术性的重要评判标准,也是作家世界观的内化体现。“杂篇”“外篇”对于前四卷而言,看起来是对于历史叙事的修复和完善,实际其中也充满着紧张和对立,我想这可能隐含着王尧对于“一种”叙事声音的警惕,担心《民谣》变成另一种不容置喙的声音,以“新”的记忆驱逐“旧”的记忆,而不是“和谐共存”,呈现历史的多种面相。

《民谣》是王尧的小说处女作,处女作自然也意味着某种无法超脱的个人的局限。王尧在后记中坦承,“我意识到了种种,但笔力不逮之处俯拾皆是”,他提到了“文本的黑洞”“文本的问题”,虽然不免自省太过,但却有一种难能可贵的清醒。《民谣》中部分情节和段落,还有某些人物的设定,能看出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先锋文学”的遗绪,比如江南大队和勇子的“乌托邦”向往;比如精神病怀仁老头儿,他行船、耕田、打牛号子、给死人收敛,他承担连通“此岸”与“彼岸”的功用,他拷问良心,且不时在人性的旷野中呼告,“人色坏了、人色坏了,落刀子吧,落刀子吧”;比如“王大头”精神世界中出现过的白胡子老头儿,似有似无,可能是王二大队长的魂魄,也可能不是。凡此种种,皆可窥见文学的“黄金时代”在王尧身上烙下的深刻印记。这些印记或许丰富了文学性的表达,但也在某种程度上部分抵消了实验文本的探索意义和价值。当然,作为教授小说,作为“新”小说革命的倡议者、身体力行者,《民谣》的实验性、思想性,已经远远超越同时代的大部分小说,我渴切地希望他的下一部小说在实验和探索上能走得更远。

【作者简介】陈诚, 西安建筑科技大学文学院、《小说评论》。

(责任编辑 周 荣)

注释:

[1]王尧:《“文革”对“五四”及“现代文艺”的叙述与阐释》,《当代作家评论》2002年第1期。

[2][3][4][5][7]蔡翔、费振钟、王尧:《文革与叙事—关于文革研究的对话》,《当代作家评论》2002年第4期。

[6]王尧:《“思想好像冻结的一样”—叙事体文学史之一》,《文艺争鸣》2022年第1期。

[8]吴俊:《王尧的意义:文学经典的另一种形式》,《小说评论》2022年第3期。

[9][美]杜赞奇:《从民族国家拯救历史:民族主义话语与中国现代史研究》,第3页,王宪明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

[10]李猛:《拯救谁的历史?》,《二十一世纪》1998年10月号,总第49期。

[11]金大陆:《非常与正常—“文革”社会生活史研究的理论范式》,《史林》2011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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