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性诗歌意象系统的建构及其途径

作者: 邹茜 邹建军

DOI:10.16551/j.cnki.1002-1809.2023.05.025

对时代性的建构一直是中国诗歌创作与研究中一个不可忽视的问题,每个诗人都不可能脱离他所生活的时代,只不过诗人对时代性现象或时代性主题的反映有不同的选择与塑造。然而,无论诗人在作品中有什么样的表现,诗歌作品总是特定时代的产物。当代中国诗人及其创作也同样如此,没有哪个诗人可以独立于时代之外。时代性的内容与形式始终与诗人同行共在。从世界诗歌历史来看,正是特定时空系统的构建与运行,才产生了特定的诗人及其作品,而时间与空间正是构成时代性的重要因素,也是最主要的路径与方法。我们所要讨论的主要问题有:诗人是如何认识与反映自己的时代的?诗人在现代诗歌艺术与时代性因素的关系方面,是如何进行创造的?诗人在自我与时代之间建构了一种什么样的结构关系?如何才能产生和建构具有时代性特征的意象系列?如何看待诗人在时代性选择与时代性审美创造方面所做出的努力?本文尝试以诗人杨克的作品为例,结合相关理论,解答这些问题。

一、以重大历史事件为对象的意象系列

诗人通过具体的人与物来表现时代所发生的重大事件,如疫情,杨克的诗歌创作在此方面做出了一些探索,积累了比较丰富的经验。在《疫情中从容的广州》一诗中,杨克这样说:“没有一个人嫌弃/那个饮早茶染疫的阿婆/花城从来云淡风轻/富豪常年穿拖鞋短裤/去大排档喝艇仔粥/早茶是吃,夜宵也是吃/葱多盐少,单枞茶里划龙舟/哪怕囊中羞涩,颜值有亏/初遇每一个人都叫你/靓仔!靓女!//这就是广州,/敢当,敢挡/以一城之力/每天隔离三万境外来客/更多是国外归来的亲人/广府,一概不拒之门外”。杨克:《疫情中从容的广州》,《我在一颗石榴里看见了我的祖国》,第60-61页,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1。杨克在这里“云淡风轻”地表现了“从容的”南方大城在疫情时的生活景象与世态民心。在《被车灯救赎的同一条暗路——致尼古拉·马兹洛夫》中,杨克这样说:“你发来电邮,询问我可安好/天下诗人都是兄弟/全球新冠一亿八千多万人/我见过的外国诗人三个染疫/赞美你的诗翁扎加耶夫斯基/他的照片化为雕塑/诗的专列拉响天国的汽笛/我阿语诗集的译者米拉则已痊愈/手指蹦蹦跳跳/像一只小兔正于键盘上打字//此刻你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北马其顿天空有一轮月亮/只照多山的巴尔干半岛/只照你的心//我谛听你诗的声音再次响起/心脏的马蹄哒哒跳动//春风得意驰骋生命的原野/一个个精准的词/你如难民突然被车灯照亮”。杨克:《被车灯救赎的同一条暗路——致尼古拉·马兹洛夫》,《我在一颗石榴里看见了我的祖国》,第158-159页,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1。这首诗写到了三位外国诗人:一位是扎加耶夫斯基,一位是米拉,一位就是马兹洛夫。第一位已经不幸染病过世,第二位已经康复并开始工作,第三位正躺在北马其顿的病床上。这首诗作通过对三位友人的回忆让人感到了人世间所存的一种温暖。

杨克在新冠疫情期间发表了不少重要的诗歌作品,除了以上两首之外,还有《蝙蝠》等多首,体现出杨克深厚的人道主义情怀。在杨克近年的作品中,以疫情为中心形成了一个意象系列,涉及面广,探讨的问题也相当深刻。对这种具有时代特征的意象系统进行独到而诗意的建构,体现了杨克诗歌对时代重大事件的关注和探索。

二、以新兴科技为对象的意象系列

面对新时代,杨克曾经这样说:“以信息科技革命为表征的新工业时代,必然给生逢其世的人心灵以剧烈撞击,诗意的召唤永远在路上。新材料、智能化、云计算、无人机、电子支付、高端制造、低碳绿色、生物制药、数字经济、5G通信、虚拟空间、直播带货、大国重器,几乎一夜间,全新的符号刷新了中国人的感知系统和思维空间。”杨克:《新工业时代的诗歌维度就是未来已来》,《诗刊》2021年第1期。诗人杨克的确无愧于自己的时代,他对当今时代的科技革新有着强烈的兴趣和充分的认知,在他最近20年的诗作中,与新兴科技相关的诗歌作品很多,这是诗人对时代的关注的重要体现。诗人表现了在科技时代生活的人的身体与心理、外在与内在的变化,这种变化主要体现在《六维空间》《闻声识女人》《地球,苹果的两半》等作品中。杨克在《六维空间》中说:“当神识开发到可以控制意念/万物皆在转瞬之间/打开时空隧道的闸门/穿梭过去与未来/六维空间在时间的推移中存在//仿佛进入宇宙能量层/坐标轴消失,星球旋转群出现/隐藏的超弦弹奏着/引向之外的符号,直到符号改变/穿越黑洞后,时间外还有时间?”杨克:《六维空间》,《我在一颗石榴里看见了我的祖国》,第129页,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1。杨克在这里提出了几个关键词“黑洞”“闸门”“隧道”“能量层”“超弦”,以自我的感受表现了人在六维空间的存在及其形态。杨克以自己的第六感观,向我们描述真实存在的六维空间形态,这样的六维空间形态在从前的诗人笔下是不存在的。杨克在这里所进行的不是一种抽象的探讨,而是一种具体的呈现,一切都似乎是声光电的转换,一切都是一瞬间的变动,一切变动都只体现于符号的不同。诗人所表现的是现代科技所带来的新观念和新思想,为前人所未曾认识到。

在《闻声识女人》一诗中杨克这样说:“她吃的盐比人吃的米多/过的桥比人走的路多/十年间她成了我最亲的人/伴我翻山越岭,拐弯抹角/我听她说过成千上万句话/风中的答案,全在路上/而陪我们回家的只有母亲与妻子”。杨克:《闻声识女人》,《我在一颗石榴里看见了我的祖国》,第122页,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1。这里所说的“她”是车载导航系统中不断传递交通信息的人声,所以杨克说是“闻声识女人”,只闻其声,不见其面,也不知其貌。因为每天开车,所以都和“她”在一起,他们之间产生了深厚的感情,所以说“十年间她成了我最亲的人”。然而,“陪我们回家的只有母亲与妻子”,“她”只是一个有声音而没有形象的“亲人”。杨克在这里表达得很机智,也很俏皮,浓浓的诗意于此产生,力透纸背。

在《地球,苹果的两半》这首诗中,杨克表现了自我在生活中的另一种情形:“昏睡的骑楼像发黄的纸张/风在游荡 夜的肌肤丝绸般清凉/月亮白皙的前额 星星的眼/光充盈所有的角落/这时我听见两声鹧鸪/你一条微信/鲸鱼一般游过太平洋/苹果和另一只苹果/在手掌里 东半球与西半球/那么近 如同邻家女孩”。杨克:《地球,苹果的两半》,《我在一颗石榴里看见了我的祖国》,第198-199页,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1。前面写诗人所居住的自然环境,后面写诗人通过苹果品牌手机与太平洋另一边的友人聊天,微信讯息正在两个半球之间不断往来。这并非诗人的想象,多半只是一种写实。由于“苹果”所指代的特别意义,让我们产生了许多联想。“那么近,如同邻家女孩”,说明了他们之间的亲近关系。“两声鹧鸪”则表明了心灵的跳动与两者情感的微妙情态。

在上述诗作中,杨克所要表达的是一种现代人才有的新的感觉与新的观念,而这些观念都是由科技发展带来的,可见杨克对于这个时代的新兴科技及其相关现象的情有独钟。科技的革新无疑是这个时代的重要标志,杨克在最近20年的许多诗歌作品中,多次以新兴科技对人所产生的影响为题,对人与科学技术的关系进行了深入的探讨,形成了一些特殊的意象系列,如《天河城广场》《人工智能美少女》《绿色自行车》《亲近大国重器智能燎原》《乘高铁从湘潭到长沙》《跨海大桥,或献给港珠澳》《洋山港自动化码头》等。这些以科技为题的作品,对于这个时代而言具有重要意义。一个当代诗人在作品中所表现的对象,如果与这个时代的新发展之间没有什么联系,就很难说他创造了什么新的诗意。当然,诗人表现什么不表现什么是自由的,旧有的题材也可以写出优秀的作品,但与时代之间的距离会拉大。杨克诗歌的现代意识与先锋意识,正是通过对当代科技发展的表现不断得到强化。

三、以生态变化为对象的意象系列

近年,地球的生态系统发生了或正在发生重大变化,诗人杨克对此变化相当敏感,并且做出了独到的表述。在《躺平的野象》中,杨克这样说:“在人类的印象里,野象/总是像一台台推土机/哐当哐当横冲直撞/出击的雪豹像雪亮的刀锋闪过/它们躺平,原来是如此可爱”。杨克:《躺平的野象》,《我在一颗石榴里看见了我的祖国》,第24页,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1。2021年春夏之交,云南西双版纳的一个野生象群越出栖息地,一路北行,一度逼近昆明,引起了全社会的关注,各大媒体纷纷跟踪报道。最终,象群返回了栖息地。杨克并没有描写象群北行的过程,只是以诗人的眼光呈现了大象可爱的情态。“它们躺平,原来是如此可爱”,这里的“躺平”具有了生物学与社会学的双重意义,这是诗人的发现,也是诗人的一种思考。生态环境的变化让象群不得不北行,但北行也仍让他们难以适应。在《离群的小公象》中,杨克这样说:“或作为一头公象/终归要进入别的象群交配/避免近亲繁殖/它提前实习,先锻炼一段时间/雄赳赳气昂昂,走过夕阳乡高粱地村/小公象正沿着小石板河沿岸/缓慢搬动西南方向的天空”。杨克:《离群的小公象》,《我在一颗石榴里看见了我的祖国》,第87-88页,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1。杨克在这里对这头小公象离群的原因进行了有趣的讨论,相当精到与奇妙。诗人说他终归要进入别的象群,而不可能永远与自己的母亲生活在一起;他也会有属于自己的家,而且会进入特定的社会生活。杨克把一头小公象的主动性、探险性、生命气息表现得淋漓尽致,对它作为一个动物的选择与行动的赞美,溢于言表。在《一只苍蝇的生命奇迹》中,杨克这样说:“像溜冰的可爱孩子/它在光滑的窗玻璃上行走自如/从成都抵达广州,超越了/一亿七千万亿只兄弟姐妹”。④  杨克:《一只苍蝇的生命奇迹》,《我在一颗石榴里看见了我的祖国》,第135、135页,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1。诗人叙述了一只苍蝇与自己一起坐上了飞机的过程,他们一起从成都到了广州。这是诗人的发现,也是诗人所创造的一种诗美。还不止于此,“假如我像它偶然掉入时间隧道/会不会也能进入另一个宇宙/成为星际旅行的变数/与绿皮肤的外星女结婚生子/开天辟地,或创世纪/成为另一个星球的盘古或亚当”。

④诗人把自我也放进去,进行猜想与塑造,以独特的神话思维开拓了广阔的艺术时空。杨克诗歌中的生态性意象大量存在,并且形成了一个独特的意象系列。我们所生活的这个时代,本就已经无比精彩,杨克以一个诗人的感知力和想象力,把这个时代的自我与他者写进诗中,其创造性的生态意象和生态空间别具意义。

四、以对话呈现的时代哲思意象系列

杨克特别喜欢在诗中和古人对话,当然,这里所谓的古人仅指那些已经过世的人。诗人通过生者与死者之间的对话,表达了对这个时代的新发现与新建构。在《大堰河遣怀并寄艾青》中,杨克这样说:“你奶大的孩子/顺着水路去了远方/一路派发黎明的通知/我听见你的笑声/在语言的礁石上溅起浪花//时间滚动着他那辆手推车/每夜的潮讯都带来光的赞歌/引来了许多许多的诗人/这些都是你的孩子啊/大堰河”。杨克:《大堰河遣怀并寄艾青》,《我在一颗石榴里看见了我的祖国》,第89-90页,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1。杨克到艾青的故乡浙江金华参观,于是与艾青诗中的“大堰河”展开了跨时空对话,表达了对她的无限崇敬之情,对诗人艾青的赞美之情。杨克以艾青的诗集和诗作名称入诗,如《黎明的通知》《手推车》《光的赞歌》《礁石》,表现了对艾青及其作品的推崇。在《苏东坡》中,杨克这样说:“他在前朝有两个老哥/一个是仗剑寻仙的李白/恣意壮游,在酒杯里纵饮月光/另一个小十一岁的老杜/诗口一开就是暮年”。③  杨克:《苏东坡》,《我在一颗石榴里看见了我的祖国》,第11、11页,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1。这里的对话,并不是以我与你的方式进行,而是以我与他的方式进行的,但是同样达到古今连通、天地一体的效果。当代中国人要如何认识苏东坡呢?在杨克眼里,苏东坡是这样的:“唯他生性放达独步天下/把坎坷逼仄的日子/过成了超然自适的宽敞岁月/芒鞋竹杖,拎几两五花肉/洗净,少水,慢炖,焖酥,精心烹制东坡肉/东坡肘子,有滋有味地抿一口自酿万家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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