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文学的“过渡”属性
作者: 张永杰文学的性质在当下媒介转换过程中正发生着改变。马歇尔·麦克卢汉的“媒介即信息”的重要观点,强调了媒介的更迭改变了信息的性质,而在网络成为新的文学媒介之后,网络文学即展现出了诸多与传统印刷纸媒文学不同的性质。但是,媒介的转换更迭并非一朝一夕间即可实现,其过程中仍将体现出一种历史性的发展状态。正如麦克卢汉所指出,在今天“文字习惯仍然流连于我们的言语和感知之中,仍然流连于我们日常生活的时空安排之中。只要不遇到大的浩劫,文字和视觉的偏向在抗衡电力技术和‘统一场’的意识时,可以坚持很长一段时间”。(1)现实亦是如此,网络文学至今并未完全取代传统印刷纸媒文学,网络媒介与传统媒介之间的矛盾发展尚未达到引发质变的历史节点。因此,当下的文学媒介更迭转换带来的文学性质的变化在诸多方面都体现出一种“过渡性”的状态。
网络文学作为一种具有“过渡”属性的文学,在当代文学范式转型过程中起着承上启下的“过渡”作用。在网络文学自身的发展演化过程中,这种“过渡性”具体表现为网络文学正在从传统的“文学”中心范式过渡到“网络”中心范式。这一从“文学”到“网络”的范式过渡转型,突显出从传统印刷纸媒到网络等新媒介的媒介更迭带来的文学性质的改变。随着网络文学范式的历史演化与转型升级,网络文学的新内容与形式也将在媒介更迭的过程中生成。
一、范式转换:从“文学”到“网络”
如何界定“网络文学”的性质是当代网络文学研究中诸多问题与争议的生发点。当下诸多关于网络文学问题的争端,很大程度上都是基于对网络文学的不同角度理解而引发形成的。就网络文学的当代发展而言,由于网络文学的性质随着媒介的发展正在不断发生着变化,因此对于网络文学产生不同理解乃是必然现象。这些不同理解也使得对于“网络文学”性质的界定成为一个亟待解决的重要问题。
丹尼尔·贝尔在《后工业社会的来临》中提出“后工业时代”的概念,并由此引发出一系列“后”理论的延伸。如贝尔所认为,“后”作为一种时代属性,具有着“过渡性”特征:“在社会学领域,这种踏步不前、生活在空白间歇期之感,最突出地表现在广泛使用‘后’(用前缀来表达‘以后的时期’)一词来综合性地说明我们正在进入的时代。”(2)而对于当下的网络文学而言,网络文学的发展如今也正处于这种“过渡性”状态当中,处于范式转型的历史节点。具体来看,在网络文学的当代发展中,网络文学正在经历着由传统的以“文学”为中心到未来的以“网络”为中心的范式转换。如果以“后”这一术语来界定这种“过渡性”状态,现阶段两种不同范式的网络文学则可分别称为传统网络文学与“后”网络文学。目前学界对网络文学的争议大多即围绕着传统网络文学与“后”网络文学的不同属性特征而展开。由于这两种网络文学的侧重点并不相同,二者所形成的网络文学范式也有着较大区别。
传统网络文学范式立足于传统意义上的“文学”角度,更加注重网络文学的文学性质,以此而形成的以文学性为出发点的网络文学研究,对于网络文学的初期发展具有重要意义。网络文学的历史起源与发展历程也成为此范式的重点关注领域。传统网络文学范式以传统纸质媒介的立场审视网络文学,并期待网络文学最终能够走上文学经典化之路。总体来看,传统网络文学范式的特征包括:
1.倾向于当代文学领域,认为网络文学代表着一种新兴文学作品现象;2.研究基于传统文学范式,即“文学+网络媒介”的范式,强调文学在网络媒介中的创作与接受;3.以打造“网络文学经典”为理想目标,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对传统印刷纸媒的捍卫与对网络等新媒介的抵制。
传统网络文学范式整体上围绕传统精英文学群体而建立,代表着传统精英文学观念。由于早期网络文学更侧重于科技化与精英化的表达,因此具有着以西方高科技为基础的较强的西化理性特征。最早一批网络文学研究者正是来自国内精英文学群体,例如作为第一批对网络文学进行关注研究的学界代表,欧阳友权即经历了网络文学由科技到人文的范式转变过程。早在1996年的《现代高科技的美学精神》中,欧阳友权即指出科技理性对于人文思想的重要影响:“伴随着第三次技术革命而迅猛发展起来的现代高新科技,在感性现实的功利指向上,迅速改变着人们的生产、生活方式和社会面貌;而在形而上的精神境界中,它又以新的科学理性催生思维的云朵,促使思想‘逻各斯’在自然哲学的前沿拓展人类的认知。”(3)在1998年《现代高科技的审美特征》《品味高科技的诗意美》等文章中,欧阳友权不断强调科技对审美的重要影响:“现代高科技把人类生存的两极境界——科学与诗,现实地统一起来。……现代高科技三个主要审美特征:以实用功能美作为精神审美的先导,让物质性的功利价值折射出入文精神的洞天;通过调解人与自然的矛盾来调解人与社会、人与人的关系,实现美与真善的相互依存,合规律与合目的的完美统一;以新奇的科学发现和技术发明加速科学与诗的结合,为人类的精神空间拓展诗意想象的审美境界。”(4)可见,欧阳友权早期对于网络文学的认识正是以现代高科技为生发点,并进而形成了对于文学发展空间的扩展,而早期的现代高科技也以较强的理性色彩决定了网络文学在传统研究中的精英属性。
在网络文学发展转型过程中,曾经由西方科技理性主导的传统网络文学在经历中国本土化过程中也产生了诸多水土不服与发展局限。由于网络媒介的日益普及,网络文学在当代已经演化成了一种大众文学,与传统精英文学之间产生了截然的对立。这也使得传统意义上网络文学的发展面临着瓶颈,难以走上文学经典化之路。虽然希望网络文学能够产生新的经典是作家与批评家的当代愿景,但网络文学在当代呈现出的大众属性特征似乎已无法逆转,这也使得传统网络文学范式面临着新挑战。
强调媒介更迭影响文学性质的“后”网络文学范式则更侧重于网络文学的“网络”层面,主张未来网络媒介科技的发展将成为网络文学发展演化的突破口,网络媒介的发展也将最终改变文学的性质,促进文学新范式的生成。因此,网络媒介、数字技术、人工智能等新媒介技术发展与网络文学之间的互动,成为“后”网络文学研究的关注领域。总体来看,“后”网络文学范式的特征包括:1.倾向于文学理论领域,主张网络文学代表着一种新的文学范式,更加注重文学的未来发展;2.以“网络文学的整体性”为网络文学范式,强调文学与网络的有机融合;3.将网络媒介发展视为一种理想目标,注重网络等新媒介将取代传统印刷纸媒的历史发展趋势。
约斯·德·穆尔认为:“每一种媒介都携带着自己独特的世界观或者形而上学。”(5)相较于传统网络文学范式,“后”网络文学范式强调网络媒介并不仅仅是传达文学信息的工具,因此更为注重网络媒介对于文学性质的改变以及网络与文学之间的整体性与融合互动发展。如单小曦提出的“媒介存在论”的网络文学批评方法:“建构网络文学批评标准需要采用合理的价值预设和历史性、语境化的原则。在新媒介时代可以‘倾向’或‘根据’文学活动的媒介要素,建构出契合网络文学批评需要的‘媒介存在论’批评。媒介存在论的网络文学评价标准,由网络生成性尺度、技术性—艺术性—商业性融合尺度、跨媒介及跨艺类尺度、‘虚拟世界’开拓尺度、主体网络间性与合作生产尺度、‘数字此在’对存在意义领悟尺度等多尺度的系统整体构成。”(6)这种“媒介存在论”的批评方法即强调,在网络文学中,网络与文学并不是单纯地机械相加,而是具有着“存在”的整体性,因此在网络文学的批评中需要更加注重文学与网络媒介的整体性关系。
但是“后”网络文学范式同样存在着诸多局限性。由于“后”网络文学侧重于网络媒介技术的发展革新,因此论及此类意义的网络文学,则必须依赖科技发展。但是,这往往容易导致文学受制于技术,成为科技的副产品,使得文学发展的未来失去主动,同时也导致了“后”网络文学因缺少可靠的存在证据而只能成为一种理论推测。如当下的“人工智能”“元宇宙”等诸多科技概念目前仍然只停留于设想阶段,导致网络文学的未来发展呈现出更多的不稳定性,也使得当代网络文学发展“踏步不前”与“空白间歇”的特征更加凸显。
就两种网络文学范式的关系来看,两种范式分别与“网络文学”的历史演变与未来发展相关,分别代表着历史与未来、传统与创新。前者更侧重于传统的“文学”性质,后者更侧重于“网络”媒介对于文学性质的影响;前者强调网络文学的经典化,后者强调网络文学的新发展;前者捍卫经典文学,后者指向未来文学。二者在网络文学发展中具有整体性关联,互为依存缺一不可。可以说,二者代表着网络文学不同历史发展时期的特征,都是网络文学历史发展中不可缺少的环节。
当下的网络文学正介于此两种范式的转换之间,正处于由“文学”到“网络”的承上启下时期。因此,网络文学在当下体现出从传统到未来的“过渡”属性。就传统网络文学而言,至今尚未有划时代意义的经典网络文学出现。现阶段的网络文学也大多依旧按照传统文学模式运作。当下文学形态仍是以印刷纸媒作为主体的传统文学。就“后”网络文学而言,网络媒介仍未与文学实现有机融合,单纯依靠网络科技作为文学媒介只能视为文学媒介更迭的开端。真正的以网络作为文学的主要媒介,实现网络与文学有机融合的网络文学尚未诞生。文学并未真正形成科学革命带动下的范式转换。因此,在网络媒介并未完全取代印刷纸质媒介成为主流媒介的当下,网络文学的发展仍在处于等待媒介科技革命带来范式转换的停滞空白期间。随着未来赛博时代的全面来临,新的时代语境必将孕育出新的文学形态,具有全新精神内容与外在形式的新网络文学范式必将生成。
二、“新传统”文化:网络文学的新内容
在当下从“文学”到“网络”的范式转换中,二者之间的“过渡性”状态也造成了当下网络文学在发展中的瓶颈状态。这主要是由于传统文学的精神内容已无法满足网络文学的发展需求,传统的文学评价标准也不再普遍适用于网络文学的批评。因此,网络文学在当下寻求着自身新的精神内容,以适应媒介更迭带来的冲击与变迁。
网络文学当下寻求的精神内容是经过现代性转化的中国传统文化,即具有“新传统”性质的文化。网络文学最初以高新科学技术为特征进入中国,而在经历了二三十年的发展之后,逐渐与中国语境相融合。网络也从最初的科技领域延伸到人文领域当中,并逐步实现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转型式继承。这种转型式的继承使得“新传统”文化有别于一般意义的传统文化,而具有着按照历史辩证法逻辑演化升级后的传统文化特征。中国传统文化在当代作为网络文学的精神内容的回归,并非以僵化生硬的照搬传统方式回归,而是在进行着经历过西方理性精神洗礼后的“升级式”回归,是对于中国传统文化有所取舍的回归,是当代中国文学发展的自觉选择,并将克服传统文化的诸多弊端。
因此,“新传统”文化在网络文学中的形成发展促进着中国传统文化的当代复兴与转型升级。21世纪以来,中国文学一直在实践着传统文化的复兴,而网络文学的发展将促进文化复兴的进程。诸多历史经验证明,在当代文学活动中,单纯地继承中国传统文化并不能突破西化精神的束缚,而在网络文学中升级后的“新传统”文化则有望打破西化束缚,进而确定自身的文化主体性地位。因为,在网络文学中的中国传统文化虽然在内容上与纸媒的传统文化看似相同,但是二者的精神内涵已经发生了质变。在经历网络媒介的科技理性洗礼后,网络上传播的中国传统已经是经历过西方理性洗礼的“新传统”,而非单纯原封不动地继承中国文化传统。中国文化传统在此过程中已经发生了精神层面的“质变”,能够与当代人的精神形成呼应与对接。
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当代继承形成了网络文学范式转换的内部动因,“新传统”文化在网络文学中的形成发展决定了网络文学的“过渡”属性。在网络文学的发展过程中,由于传统网络文学具有着印刷纸媒的特征,侧重于指向精英群体,具有着西方理性化的特征。而面对大众群体,网络文学则需要具有能够被普遍接受的新内容,这一新内容恰恰具有这中国传统文化的诸多特征。虽然中国传统文化经历波折,但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内容仍在当代人的精神层面延续。在新的具有大众性的网络文学中,中国传统文化得到了转型式传承。对此,贺予飞以网络小说中的叙事结构为例,认为网络文学与中国传统文化之间具有一条“隐秘的通道”:“古典文学与网络文学之间通过叙事搭建了一条穿越古今的隐秘通道。中国古典小说的叙事思想蕴含了我国传统社会的价值观念、情感结构与心理需求,它们历经时间之流的疏瀹甄淘,在网络文学中发挥重要的模式构型作用。”(7)这种“隐秘的通道”指的正是中国传统文化在当代的转型式继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