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俗与神启
作者: 季进毕飞宇的小说始终抱持着人间情怀,从《青衣》到《推拿》,目光所及,所思所写,都是大时代中普通人的升降沉浮,起起落落,在日常底层的描摹中生动呈现社会时代的变动。他时隔15年之后发表的新长篇《欢迎来到人间》(1)又把目光聚焦到了医生身上,没有写外科医生的秘辛传奇,依然是关注人间的日常悲欢。小说中的医院空间,与王家庄、沙宗琪推拿中心、戏剧舞台等空间一样,只是人情世态的叙事空间。在关注人的情感和状态的人间现实中,人世的沧桑是永远的主旋律,医院中的生死之思更是人间沧桑的极端呈现。只是,身处人间的主人公傅睿的精神世界似乎并不属于人间。“傅睿是心事沉重的样子,特别累,注意力一直不能集中,或者说,注意力一直集中在宇宙的某一个神奇的维度上。”傅睿以救治病人为职志,却仿佛肩负某种拯救人类的神圣使命,明明是“欢迎来到人间”,可是傅睿身上却时时闪烁着迹近神启的光芒。因此,从世俗到神启也就成为我们解读这部小说的可能路径。
一
《欢迎来到人间》的开篇可谓细密,毕飞宇花费大量笔墨叙写第一医院独特的地理位置以及外科楼的重要性。这样的铺排,让人想起王安忆的《长恨歌》,余韵悠悠,是漫长的人世开了头。王安忆以整整一章的篇幅铺写上海弄堂里的鸽飞流言,日月绵长,呼应了由此展开的王琦瑶的传奇人生与时代起伏。个人与社会的迤逦而行,令人感慨不已。如果我们带着这样的阅读期待来看《欢迎来到人间》,可能不免失望。在一番绵密的介绍后,故事就不受控制地从医院空间离散,以后的故事发展基本上和这个空间失去了联系,主干的情节都发生在医院以外的更为人间化的世界中。这种看似虎头蛇尾的安排,有点反起兴的意味。细细想来,人世间多少东西不都是这样,盛大开张之后,往往烂尾或者不了了之,这何尝不是人间的特质之一。特别是小说的结尾,各种离奇怪诞、出人意料的情节出现,最后故事结束在了敏鹿的梦中。开头如此脚踏实地,巨细靡遗地交代地理空间,到最后却轻飘飘地到了梦里,没有道路,只有整块的坚冰。一虚一实,一真一幻,彼此的对照之间,已暗含深意。这巨大的不实之虚,也许就是毕飞宇所要说明的人间?
人间充满生死,毕飞宇就把目光聚焦到肾脏外科,写医生傅睿作为行业翘楚,如何以一双巧手起死回生,给患者带来生的希望。傅睿的特别之处不仅在于他的技术,更在于他对患者过分的移情投入,还有对病人家属的极度同情,甚至半夜造访患者家庭,检查术后效果,以确保病人万无一失。这样的良医,真是人间极品,可遇而不可求。从小说来看,毕飞宇的塑造不免夸张,这样的美化毋宁带来反讽的效应。良医可遇不可求,甚至只有诉诸纸面才能得见一二,个中自然有着现实的荒诞和寒凉。只是傅睿这样的良医也为心病所困,医疗事故造成的阴影,让他惶惶不能终日,每每带着愧意面对人间,总是担惊受怕,生怕死亡突然的降临。一般而言,惧怕病人死亡的原因主要关乎手术的成功率,医生检讨的首先不是技术问题,而是限制手术成功的种种外因,例如配型的排异情况之类。但是,傅睿的反省检讨,总是从自身开始。他虽然贵为第一医院的“手术一把手”,经历过严格的训练,但是,他对自己的技术总有一种不信任感。一旦问题发生,总是先从自己的手术过程开始寻找问题。某种意义上,傅睿其实是一个怯懦自卑的人,有着典型的自我折磨和怀疑特征。细读文本,我们发现一切都其来有自。傅睿的母亲掌管他的一切生活起居,甚至包括婚姻安排,以及职业生涯中出现的问题。他的父亲固然大而化之,一切听凭老婆安排指挥,但毕竟是曾经的党政一把手,对于事情事态的判断,成为关键的指导思想。故事的一开始,夫妻两人琴瑟和鸣,颇为和谐,但是后来电视台来采访报道儿子的事迹,两人却暴露出分歧,自说自话。反讽处在于,当事人傅睿并不在场,两位幕后的“英雄”却极尽表演之能事。傅睿俨然身处一个“玩偶之家”。傅睿的主动性或独立性的缺失,或者作为生活傀儡的一面,于焉呈现。
傅睿一步步走向成功,得益于无数“父亲”的加持。在医学上,他的老师周教授,和父亲是至交,被他的一双巧手所吸引,因此决心将他培养成材;在仕途上,他的领导雷书记,“和自己的父亲实在太像了。这个像不是长相,而是说话的口吻,还有手势,还有表情。连遣词造句和说话的腔调都像”,把他送进了培训中心加以培养。而让傅睿声名大振的其实是另一位领导老赵,他是报社的副职,分管广告业务,懂得如何四两拨千斤。这些生理或者精神上的父亲,让傅睿一步步走向成功,但是也造就了一个当代伤仲永式的故事。傅睿几乎没有什么自我可言,种种有形或无形的力量不断形塑和压迫着傅睿。对于熟知福柯理论的读者而言,读到这样的故事,不免要会心一笑。生命的政治,不单如毛细血管般遍布社会生活的角落,存在于政治管理的经验之中,更是同日常生活乃至父母望子成龙的期待关联在一起的。人间日常的琐碎一样有千斤重量,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傅睿最后不受控制,陷入迷狂,似乎马上要脱轨而去。更为残酷的是,毕飞宇暗示这样的人间循环并不会终结,敏鹿已经放弃了要和傅睿讨论忠诚的冲动,只是希望塑造另一个成功的儿子。如此生生不息、无尽循环,到底是个人的问题,还是时代使然,毕飞宇给我们出了一道问答题。傅睿的儿子因胖得名,叫面团。故事到了最后,我们恍然大悟,“面团”就是任人拿捏的材料,形状变换,那要看捏面人的心情和志趣了。
相信毕飞宇人到中年,对生活总有别样的感悟。他理解中年男子的苦乐,其实有夹缝中求生存的况味。上有老下有小,不是一句戏言或套话,而是千真万确的负累。尤其是医生这样的职业,万众瞩目,所谓的光鲜亮丽只是普通人的想象投射,光环背后一样是无尽的酸楚,可能更加没有自我喘息的机会。傅睿被安排到一个与脾性格格不入的培训中心,感受到的是更多的目光、压力,他夜半起身,拖地扫地,以求片刻的舒展,可是这样的举动也被监控拍下,更增添了光环的压力。所以,光环太亮,也是一种压力。这些压力来自家庭,来自朋友,来自社会,来自日常,身处人间,傅睿已经不能为自己而活,只是为种种目光和压力而活。文学写作有所谓的“青春写作”,音乐创作也有所谓的“晚期风格”,前者恣意洒脱,后者随心所欲而不逾矩,都是和陈规窠臼做博弈的过程。唯有中年情境,是要委屈自己面面俱到,由不得率性而为。傅睿移植肾脏,是一把好手,再难再苦,总有高超的技术、科学的依据和理论的支持,对他来说,最难的是移植表情,移植人生的面具。在这方面,他天然地排异,身在人间,却总是游离于人间。正如敏鹿见到傅睿时那样:“冷月无声啊。傅睿帅。傅睿漠然。傅睿孤傲。傅睿鹤立鸡群。他是薛定谔的猫,在‘这里’,也不在‘这里’;他属于‘我们’,也不属于‘我们’。”
二
毕飞宇的中年故事,写人生无奈,苦到窒息。培训中心的图书馆前,倒了一座雕像。倒下的雕像不是别人,是哥白尼。“哥白尼是一个医生。”他的嘴巴半张,上下唇之间有一道明显的缝隙,那是明白无误的“言说的欲望”。可是这欲望被水泥堵塞了:“他半张半开的嘴巴不见了,他体内的律动、呼吸和内分泌不见了。傅睿所听到的不是呼吸,是水泥、黄沙与石子们的抽搐。那是凝固之前的抽搐。这让傅睿无限地难受,是那种接近于死的难受。”人到中年万事休,不是心气没有了,是水泥封嘴,没有出路的窒息。
傅睿承受的生活之重,甚至演变成了一种精神上的病症。他夜半拖地,和郭鼎荣偷摸对付水泥,已经见出荒唐出格的气息。最匪夷所思的是,面对那些俗世的赞美,傅睿无所适从,“他承受不了讴歌的残暴,讴歌在蹂躏他”。他愤然离开,开始感到周身发痒,奇痒难耐。“他感觉到了后背上的痒,很强烈。起原只是一个点,在他的后背上‘刺’了那么一下。但‘痒’是多么奇异的一个东西,像原子,可以裂变,也可以聚变。——‘痒’的质量消失了,‘痒’的能量迸发了出来。也就是一个转眼,‘痒’,它丧心病狂了。它们密密麻麻,在傅睿的后背上汹涌澎湃。尖锐,深刻,密实,猖狂。天下所有的‘痒’都是一家,它们串通好了,商量好了,一起扑向了傅睿的后背。”这当然是心理因素作怪,无缘无故感到躁动折磨,需要不断地抓挠。傅睿的一身瘙痒,让人想起张爱玲的遭遇。她晚年独居,每每感到跳蚤啮人,追得她避无可避,不断换住新的地方。学界早有论者指出,张爱玲内心的焦虑才是虫害的关键。想当年她曾红极一时,如今独处异乡,努力想开拓一片新天地,却往往事与愿违,无法得偿所愿。她的跳蚤之患,显然不是“风动”,而是“心动”。而傅睿无法接受人间的种种安排,更无法言说内心的煎熬,这让他心结难解,种种无奈、压抑,化成了万千只啮人的小虫,叮咬着他。
傅睿没有什么主体性,往往被外界所绑架,不知道是因为他太善良,还是太无能,或者他的善良也变成了一种病。在小说的最后,傅睿突然正义感爆棚,决意要挽救“失足少女”,从一位外科医生化身成为一位精神科医生。他要拯救迷失方向的护士小蔡,提醒她抵御金钱的诱惑。他甚至异想天开,幻想小蔡为富商挟持逼迫,失去了人生自由。他苦口婆心,救人于水火之中。可是这一切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他的所作所为俨然是一个当代版的“狂人”。最后他疯狂驾驶,导致车毁人伤,结果只是小蔡匆忙的逃窜。20世纪初始,鲁迅以弃医从文的方式,宣告人的劣根性无法用医学的方式加以救治,而必须经由文学的手段。毕飞宇接续前辈的立场,认识到脏器的移植也无法兑现使命。“堕落是灵魂的肿瘤或炎症,和心脏无关,和大脑无关。”“堕落从来都是身体内部的事。多么遗憾,内科、外科与药学却没能从生理上面对这个问题。这是医学的局限、医学的滑头、医学的麻木和医学的保守主义。”鲁迅的事业其实充满艰辛,即使文学也未必有伟人期待的效果。傅睿的无助和荒唐,似乎再一次表明启蒙或拯救的事业绝非一日之功。傅睿和护士小蔡之间有着令人捉摸不透的关系。在傅睿心目中,小蔡自然是当之无愧的白衣天使,具有崇高的位置,在危急关头是小蔡挺身而出代他受罪,他瘙痒症发作时,也自然而然地想到寻求小蔡的帮助。没想到这样的天使也会堕落,这让他情何以堪。傅睿对人间的期待或最后的希冀,眼看就要破碎,这使他猝不及防,也是难以接受的。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傅睿最后的疯狂之举有了可以理解的空间。小蔡是他救赎的希望所在,一旦她堕落了,那将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毕飞宇在小说中设置了一组镜像:傅睿一家与郭栋一家互为镜像,郭栋的情人护士安荃与小蔡互为镜像。这样的安排,并非要坐实小蔡和傅睿之间的某种关系,恰恰相反,这完全是两种不同的生活形态。郭栋一家已经完全地融入世俗化和商业化了,他们一家的出现是和售卖别墅联系在一起的。郭栋对于手术中出现的种种问题也视为当然,丝毫不受影响。而傅睿一家则有太多个人化的欲望和诉求,太多的不合时宜甚至落伍的思想。傅睿沉溺于工作以致走火入魔,分不清生活和事业;敏鹿在意的是俗世的爱的忠诚和情感的表达,但在现实的挫折下,很快就妥协和放弃,只想去做一个好妈妈,将心力全部灌注到孩子身上。只有傅睿还在坚持一些不知道为什么要坚持的东西。小说的最后,傅睿好像做了一个梦,遇到一个穿长袍的光头,发力从他的身体里不断地拔出什么东西,最终爆发出狂笑,“他的笑势如破竹,整个身体都颤动起来了,每一块肌肉和每一块骨头都蜂拥而至”。在这种狂笑中,傅睿身体内部那些无法命名的东西全被光头拔出。傅睿醒来时一身轻松,似乎光头把他体内的根本性的问题——那个“东西”彻底拔除了。那个“东西”是什么?毕飞宇讳莫如深,点到为止。傅睿到底是像狂人那样被治愈了,还是像敏鹿那样放弃了?我们也许可以大胆猜测,人间沧桑方为正道,傅睿和“傅睿们”终于接受了沧桑,从此卸下重负,重返人间,成为一个普通人。
三
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以诗词的评析论断来思考人间的种种,无论优美、壮美,抑或眩惑,都根植于对现实人生的关切。“虽赏析之作,而实忧患之书也。”(2)国破家亡之际,王国维回首来路,以诗词作为自己和人间重新建立联系的方式。这种明心见性的方式,有他的无奈,亦有他的向往,至少表明他对人世常怀情感,有着踏实的悲欢喜乐。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作为最受关注的当代哲学家之一,也曾经以“人间情境”或者“人的境况”反思现代性的问题,尤其思考当社会已经高度科技化、自动化以后,人类如何重建有意义的行为,并借此行为树立对人间的信心。人作为向死的存在,固然充满悲剧性,但是,人类具有独一无二的开创能力,能打断或者扭动已然如此的事件链条,赋予它新的复数的可能。对阿伦特来说,人间情境无所不包,从性别、阶层、年龄、族群、地域、生态,乃至后人类的想象,都左右我们的思考,深深地牵涉着现实人生。(3)
两位论者的处境不同,立场和背景也大相径庭,但他们都曾见证历史的暴虐和现实的极端,仍然对这个人间世界投以有情的想象和寄托,希望借着脚踏实地的人我交互、物我交互来营造一种境界和理想。毕飞宇的《欢迎来到人间》,乍看之下,似乎缺少这种高蹈的理想。他写这人世混沌的纠葛,无尽的情感,精神上的折磨,肉体的衰败和修补,欲望和控制的无休无止。他说“欢迎”,不无嘲弄和反讽的心态。熙来攘往,红尘渡劫,没有人能全身而退。但是转念细想,既然人间如此不堪,为什么不是劝退而是“欢迎”。人间再苦再累,是不是其实仍有意义,不仅仅是徒然和荒诞。由此而言,“欢迎”背后也不无痛定思痛、百转千回之后的所得。也许不妨说,《欢迎来到人间》其实和王国维或阿伦特的用心一样,寄托的是对这人间世界的眷恋和希望。傅睿在梦醒以后走向哪里,面团是不是可以在不同的地方活出自我,这些仍是人间诱惑,是一种可以期待的可能。“欢迎”的背后,不是重蹈覆辙,而是希望现实人间的无数的个体源源不断地涌现,从而给这个世界带来无尽的希望和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