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化时代的主体危机及个人决断
作者: 晏杰雄 孙艺珑优秀的小说是民族的秘史与时代的显微镜,它通过不断补充、延伸、扩展至历史和人性深处的文字肌理,实现对当下客观世界和隐性精神世界的揭发。作为一位学者型作家,阎真在以文字忠实记录当代中国生活的同时,也满怀关切地探究当代人的精神处境,写出他们渺小的悲哀与生命的冲决。长篇小说《如何是好》讲述家境普通的女大学生许晶晶奋力拼搏却又四处碰壁的尴尬困境,挖掘时代隐疾,延续了阎真重视“精神背景”的写作路子。经历了20世纪八九十年代思想解放、慷慨激昂的岁月,当代中国抵达一个现代性、后现代性混杂涌流的时期。通过对个人奋斗史的把握,《如何是好》呈现了我们同时代的生活图景。小说沿用了阎真擅长的第一人称视角书写,对世界的观照通过女主角许晶晶的自我剖白体现出来。保研失败、考公失败,许晶晶在摸爬滚打的生活中不断受挫,在激烈的社会竞争中经历着被他者化和异化的痛苦,百般努力却始终无法突破那张看不见的网,难以逃离宿命般的“畏”的追逼。阎真在写作中使用了诚笃细致的笔法,将个体被工具理性摆置、挤压的精神空间在文本中敞开,将外人难以体察的内在情绪表达得细腻真切,因而女主角消隐于日常生活中的精神苦楚得以具体呈现。然而作品的深刻性并不仅限于对社会复杂性的摹写,更在于作者在面对看似毫无办法的时代困境时,所表现出的一丝内在诗意和人性光亮。许晶晶虽然一次次站在了欲望深渊的门前,但都一次次做出了有力的、独属于自己的决断,并最终在这场与客体理性的长期斗争中获得了主体的险胜。当代社会正全面进入数字化时代,技术与网络对人的影响进一步扩大,如何在汹涌的流俗中保全人的尊严,实现精神守望与自我救赎,是阎真始终试图回答的问题。
一、工具理性宰制下的主体意识
“社会生活是在理性的制约之下的,包括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1)在消费文化背景下,工具理性对价值理性的僭越与侵蚀,构成现代化抵牾的本源。随处可见的精密计算和技术性的形式测量,将鲜活的主体置于固定的规范体制中,主体的生存空间被切割为冰冷精准的数码单位。如同《启蒙辩证法》一书所言:“数字成了启蒙精神的准则……不能被还原为数字的,或最终不能被还原为太一的,都是幻象。”(2)在现代理性的独断下,数字成为唯一的判断标准,人的内在价值和本质力量经由资本的量化而实现,灵动的人性内核沦为一串僵滞的数字公式,丧失了应有的自由和生命意义。当下商品经济这一符合“形式合理性”的经济行为,注定了工具理性的不可缺失。在自由流通、等量代换的基本逻辑下,几乎所有进入市场中的对象都被赋予了货币层面上的可计算价值。不断凝聚的物质财富形成壮观的消费盛宴,物的涌流已然成为人们生存环境中的一个根本性变化。人在物的簇拥中从一个商品流向另一个商品,在此过程中自己也沦为供他人把玩和估价的“商品”,成为生产消费的附属品。长篇小说《如何是好》通过对女主角个人成长史的细致描摹,聚焦数字化时代年轻人共通的生活困境,以小见大地展现主体意识被工具理性绑缚的时代症候,是对21世纪消费社会的一次贴切表达。
商品经济对当下社会的影响,不仅体现在资本成为物质世界的统辖者,还体现在资本对精神世界一定程度的控制上。运算模式不知不觉将精神世界架构其中,占领了原先安宁、纯粹、自洽的精神角落。如西美尔所言:“现代人用以对付世界,用以调整其内在的——个人的和社会的——关系的精神功能大部分可称为算计的功能。”(3)生气勃勃的世界在某些层面成为一个冰冷的运算系统,与此相应而生的客观主义和实证主义盛行,在某种程度上挤压着人文精神的容身之所。小说中,电视台为了节目效果,有意诱导拍摄对象爆发情绪。导演范哥在拍摄之后说道:“采访中的痛点,泪点,就是节目的看点。有一阵子我也想温和一点,结果观众大量流失,我还受到了台里的警告。”(4)范哥的一席话点出了消费时代荒谬无奈的生存法则。在工具理性的权威下,人由主体的位置沦丧为可供计算的客体,以至于人的审美、理想、情感、道德都成为被审视和消费的对象,然而这些感性的生命存在是难以用科学的方式进行规范和解释的。因此,当精确的理性主义遍布社会的经济、政治、文化领域,客体形式和主体内容的矛盾就鲜明地突显出来。许晶晶听了范哥的话后,感到失望和幻灭,这份幻灭源于她的主体意识尚未习惯被工具理性绑缚。作为刚毕业的大学生,许晶晶对社会尚抱有理想主义的期待,天然地排斥被物化。这挣扎于主体和客体之间的苦痛,也成为一条无法解脱的暗线,延续并贯穿着她的整个生命成长史。在招聘会上,许晶晶想得到一个工作人员的联系方式,因为没有化妆,百般努力却没有结果。她的一番独白富含深意:“我太大意了,没有遵守游戏的潜规则。镜子里的这张脸,自己看着都不动人,又怎么能让别人心动?”(5)此处“游戏的潜规则”便是指生活中那些已成定式的隐形规矩。马克思·韦伯认为现代国家如同工厂,运行流程建立在内部的计算基础之上,生活中的潜规则对人有着巨大的压迫力。“这宇宙秩序以压倒性的强制力,决定着出生在此机制当中的每一个人的生活方式。”(6)外物同人的关系,本应同衣物与人的关系一般,可以任意地穿脱。然而当今的物却已然在与人的关系中取得了主宰地位,物由身外之物变作坚固的牢笼,人以物的逻辑被束缚在以物为中心的机械文明中。在物的规则中,姣好的面容是物质交换市场中的一枚砝码、一张通行证。小说中,当许晶晶化好妆后,再次尝试,便成功得到了工作人员的联系方式,从而获得了求职的可能。许晶晶为美貌所付出的时间成本和金钱成本,恰如在这架庞大的社会机器上投进去的案宗和费用,而这架机器便根据一定的运行标准吐出相应的判决结果。再如小说中公园里的“相亲角”,各类打印出来的男女情况简介被挂在大树之间的绳子上,大爷大妈们守着“脚下的帖子,就像菜市场的大妈守着那一筐青菜”,(7)“像我这样的情况,拿到这里来连‘上市’的资格都没有”。(8)“资格”是小说文本中频繁出现的词语,许晶晶曾许多次不无伤感地叹息道:“我没有资格向世界要求什么。”(9)资本流通的世界仿若一个巨大的招聘市场,以强有力的对抗性力量横贯在主体面前。在这铁笼般的压迫下,主体被抛入物的真空,被物的强大力量分裂、拆散,异化为被凝视、被明码标价的他者,并被置于展览的位置。于是,在越来越多的规则和标准中败下阵来的许晶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失落之中。在理性的宰制下,她丧失了对自我生命意义的确证能力,在被物化的过程中陷入不断自我否定的循环困境。
许晶晶生于20世纪90年代,成长于21世纪,她的生命历程也是21世纪中国景观的一个微观缩写。经历了20世纪八九十年代思想解放的激情岁月,如今的中国呈现出现代性、后现代性并存的复杂面貌。在以工具理性为重要元素的环境下,多元的、解体的、无中心的后现代内容也或多或少被嵌入当下的生活图景中,生活既被理性霸权支配,失去了丰沛的生命力,又被变动不居的随意性干扰,远离了纯粹简单的旧有主题。人们似乎生存在一种飘忽不定的状态之中,经受着敏感不安的精神痛楚的侵扰。《如何是好》中,许晶晶便长期处于这种风雨飘摇的生存处境中。“我才二十六岁,就要去想象职场的退出,这又是怎样的残酷和悲凉。”(10)相由心生,境随心转,“我”内心的摇撼,暗示着外部生存环境的复杂。保研失败、就职学校关闭、考公失败,接连不断的挫折和打击使许晶晶陷入焦虑、纷乱的精神状态,陷入不断自我怀疑和“什么都没有,又什么都想要”(11)的循环内耗之中。外界残酷的竞争压力将个人理性片面化为功利性,人沦为社会运行中的机器部件,面临着失去生命质感的危机。尽管如此,主体的外在身体经受着工具理性的操控,内心依然怀揣着激动不安的自我。“我是理性的人,这个道理我懂。但是,这种理性对我没有多大意义。内心的情感实在是太强大了。”(12)也正是如此,许晶晶的内心始终是阻止她跳进理性囚笼的最后一丝防线。例如在选择伴侣时,她并未选择家境优渥的小沈,而是听从内心的召唤选择了经济条件欠佳的小叶。在某种程度上,这是物欲横流的现代社会中一次属于人的尊严的艰难挣扎。在主体意识与客体理性这场暗无天日、永无止境的斗争中,许晶晶对价值主体的尊崇和强调,是她取得最终胜利的关键所在。
二、生存共同体的虚无化
共同体作为承接社会关系的载体,是人类一切关系的产床。马克思曾言:“只有在共同体中,个人才能获得全面发展其才能的手段,也就是说,只有在共同体中才可能有个人自由。”(13)“共同体”这一概念,源于德国社会学家滕尼斯分析人类社会时提出的“礼俗社会”(community)。它与“法理社会”(society)相对应,意指一种感性的,具有熟人特质、人情温度的有机团体。这一团体的和睦性,“不是源于外部的社会逻辑,也不是源于任何经济的成本收益分析,这恰恰是使得这一圈子变得温馨的东西”。(14)传统共同体带有人类原始的生命脉动和血肉相连的依存感,给予人们温暖的庇护。然而,随着现代化进程的展开,个体独立被重视,人们从群体的怀抱中挣脱而出,陌生化、契约化的社会共同体渐渐取代生机盎然的传统共同体。在此现代共同体语境下,新的异化状况随之产生。商品经济中,资本市场的机械逻辑决定社会文化与人物行为的逻辑。离开了群居生活的人,看似拥有了自主权,实则深陷于冰冷的数字游戏中,成为维系机器运行的简单一环。人与人的交往也不复曾经的淳朴,成为一场交换砝码的对赌博弈。真正的人掩埋在缜密周严的公式和数值之下,人所遭受的折磨隐而不现。
伴随法理社会的健全完善,在愈渐精细化、程序化的科层制规则下,商品拜物教、资本拜物教等新的权威力量被施加在人们身上。“人们普遍陷入‘人的独立性’与对‘物的依赖性’并存的生存悖论。”(15)这一悖论的吊诡之处在于,个人的独立离不开物的价值证明,而物的过分突显造成个人的解构和分裂,现代人的生命意义已然被物蛮横地侵蚀了。人与物之间的这种生存悖论,构成现代共同体的分裂困境,首先表现为人际关系缺乏信任、冲突频发,其次体现在个人内心世界的惶恐和分裂。我们不难发现《如何是好》中的人际关系均笼罩在惶急不安的阴影中。小说开篇便是一个突发事件,即许晶晶因同学举报失去了珍贵的保研名额。作者笔触细腻地表现了她在面对未知噩耗时跼蹐不安的心理状况,“突然发现自己眼前有一块苍白的东西在蠕动,心中惊了一下,头皮一麻,头发有往上蹿的感觉。我再瞥一眼,朦胧中发现那其实是自己的右手”。(16)这段带有一些诡异和惊惧效果的文字,实则是现代人心灵景观的真实呈现。现代生产方式促成原子式的个人主体性的极度张扬,如此必然会挤占他人的生存空间。在愈加紧张的竞争状态下,人与人的情感联系岌岌可危,随时都有断裂的可能。许晶晶的内心世界正是外部生活碎片化的透射,“右手”与本体的分离体现着女主角内心的分裂感。这一段位于开篇的心灵摹写,如同一个楔子具有象征的作用,暗示着作为现代人的许晶晶正在不可避免地走向同共同体、同他人的分裂之中,并将在这一过程中走向自我的分裂。在小说后半阶段,许晶晶在休产假期间面临着岗位被“抢”的风险,于是只休了一个月便决定继续上班。她的内心显得复杂纠结:“我一点都不想害人,可也一点也不想跳坑呀!”(17)狭窄的生存空间给人带来非此即彼的心理压力,人际关系被切割为相互对立的两面。在严酷的裁决面前,只有独生,没有共存。自我与他人之间,沟壑清晰,难以逾越。由此可见,现代共同体只是一种浮于表面的共同生活,表层之下的人们各怀鬼胎,甚至连人际交往中最亲密的关系都要被放置于算计之中。男朋友章伟为了自己的前途选择回家乡工作,朋友劝许晶晶不要主动去找他,因为一主动就被动了。古时受父母之命的婚姻并无自由可言,现代恋爱虽然得到了自由,却面临着物的考量。在工具理性的语境下,主体情感的退让,似乎必然会导致主体在物质利益层面的受损。人际交往成为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人活于共存的假象之中,真诚友善的共同体有所消弭。
费孝通曾指出:“现代社会是个陌生人组成的社会。”(18)陌生人社会作为现代性的标志之一,是相对于传统熟人社会而言,破除了血缘、地缘、亲缘等关系羁绊的现代社会。在中国古代,大部分社会成员共同参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在贴近自然的群居生活中,人们对彼此有着贴切深厚的理解和依赖。如今,现代社会成员早已远离了袅袅炊烟式的恬静乡野,每个人被框在恒定的四堵围墙之内,面对的是日渐高耸的楼房和愈难揣测的人心。相比依靠人事纽带维系的熟人社会,法律规范下的陌生人关系更符合现代社会的理性表达。换言之,陌生人关系是现代经济发展的必然产物,是全球化、城市化、市场化潮流带来的合理结果。然而,陌生人关系有其正反两面,它在促成现代社会发展的同时,也给当下的人际关系带来了隔膜与不确定性,削弱了共同体曾有的忠诚度和认同感。当代中国因国情与社会制度的特殊性,与西方现代社会不能完全等同,其尚处于由熟人社会向陌生人社会转型的过渡时期。熟人关系与陌生人关系共存,人情交往与公平竞争机制并行。这点在《如何是好》中有着具体的表现。许晶晶刚毕业时一无所有,是熟人关系外的陌生人,被排斥在严丝合缝的熟人体制外。但当她逐渐成长并建立了自己的事业后,也建立了自己的人脉网,因此得以保护了自己的利益。“这个结局对小洪有点残酷,如果不是令总,结局的承受者大概就是我了。”(19)许晶晶的这段独白,体现了中国现代社会中熟人关系的重要性。然而,现代的熟人关系没有传统式的亲切和谐感,这份人脉的利用所指是完全利己的,是以个人为中心的小范围的熟人圈子。它的目的是保护和维系私人利益,将不属于圈层的陌生人排斥并边缘化。共同体作为人最根本的栖身之所,本应是人的主体性的证验方式,在当下文化中却成为人们彼此猜忌、相互抵牾的囹圄之地,成为人的本质的异化程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