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远山上突然亮起树枝形的闪电
作者: 蔡东如果说写作是苦乐参半的劳作,那阅读就是一件纯然幸福的事情。说到这些年来的阅读,总会想起弗罗斯特诗歌《雪夜林畔暂驻》中描绘的场景:下雪的夜晚,赶路人在树林边驻马,他停下来,站在林边,站在风雪中,眼睛看着落满积雪的幽深树林。这是一幅让人神往的、缓缓洇出宁静的画面。直到,直到马儿摇响身上串铃,林畔驻足的赶路人想起必须履行的约定,“睡前还有漫长的路要赶”,“睡前还有漫长的路要赶”。与其说这首小诗描绘了一幅森林雪景图,不如说它用几句话凝结了大部分人的一生,漫长的劳碌与短暂的逸出,以及,余裕中优美诗意的突然降临。长夜、小驻、休憩、飘雪的树林,这些词语或者说词语所呈现的场景,亦逶迤曲折地联结着阅读这件事。阅读与夜晚、灯光是相宜的,阅读亦是驻马小憩的幽静片刻,坐下来打开一本书,多像一个匆匆赶路的人停下来了,站在林边,凝望着幽深的树林。凝望与思考,停顿与沉浸,甚至是一个恍惚,一次出神,都舒缓了生命的节奏并生成了微小而珍贵的意义。一个个无我之境,都是阅读的给予和馈赠。渐渐地,终于明白了何谓阅读是最好的休息,多少次从一部好小说中将自己拔将出来,仿佛已隔了几世,不知今夕何夕,又觉浮生若梦,那大概就是梦境中所能拥有的最深也最具真实感的快乐吧。
往下谈具体的阅读,当读到第一流的又与自己气息甚相投的作家时,我只能调动南方的日常生活经验来描述与其的相遇,那相遇是携带着声音、画面和气味的。南方盛夏多雷雨天气,那天雨落下来时,我正好坐在书桌前,循着风雨声向外面望去。我透过窗户,看到远处山上突然亮起树枝形的闪电,刹那间照亮了深蓝色的幽暗天空,接着,响起清脆利落的雷声,空气中浮动着清冽好闻的味道。
与小川洋子、安妮·普鲁和艾丽丝·门罗的相遇,大抵如此。
她们是小说领域的艺术家,阅读她们,纯粹的欣赏要多于写作上的学习体悟,那些最优秀的作家是很难效法的。还好可以站在一旁,不求医问药地,满怀欣喜地,端详她们的作品,赞叹她们的艺术。那就拣选小说的质地、风格、状态三个要素,分别来谈一下她们的写作。
一、日常和非日常的糅合
与小川洋子的相遇始于一篇叫《咏叹调》的小说。一度到处找她的作品,寻而未得。其实她倒不算什么冷僻作家,她出生于1962年,笔耕多年,出产丰富,作品既受到市场欢迎,也得到众多文学奖项的认可,1990年就以《妊娠日历》获得日本第104届芥川文学奖,只是遗憾彼时国内出版界对她的小说尚不熟悉,译介有限,只能查到零星的作品,因时间久远也已绝版。一直等到2015年,等来一部短篇小说集《他们自在别处》,买到后舍不得一下子读完,只能节省着读,一篇读完,放一阵子再读下一篇。好在这之后的几年,她的作品迎来译介的爆发期,终于能痛痛快快读个够了。
从初读到现在,小川洋子给我的感觉很一致,躲在小说背后的那个人长着聪慧的眼睛和俏丽的尖耳,她是会讲故事的精灵。
她极其擅长赋予小说一个特殊或者说陡峭的“设定”,比如获得日本“书店图书大奖”的《博士的爱情算式》一书,开头就设置了特殊情境:博士的记忆只能维持80分钟,一旦超过这个时间,他的记忆就自动归零,重新开始,所以即便再快乐的时光,他也不会记得。这是一个险峻而又充满延展性的开头,正是以此为基点,小说展开恣肆想象,书写了一段充满奇趣的故事。而《六边形的小屋》则设置了“倾诉小屋”的情境,小屋相当于一个无人告解室,供人们在里面自言自语,纾解生活的苦闷烦愁。《人质朗读会》干脆把人物放置于“被绑架”的情境中,绑架现场地处平均海拔2000米且层峦叠嶂的山岳地带,传来的消息少之又少,可以说与世隔绝了。这有点像推理小说的“暴风雪山庄模式”,又称“孤岛模式”,在封闭的场景中故事逐步展开,阿加莎·克里斯蒂著名的《无人生还》是这种类型的典范之作。只是《人质朗读会》并无发生凶案、查找凶手的桥段,而是八个人质各写一段回忆分别朗读,由此来结构小说、完成叙事。
小川洋子是宛若精灵的写作者,她的小长篇读来奇趣盎然,但也有类型化倾向严重的缺点。她的写作善于用“巧劲儿“,可以说成也在“巧”,败也在“巧”,技术精致,过于熟悉,有时候难免暴露出滑畅轻巧的毛病。但在短篇小说的写作中,小川洋子几乎是完美的。
比如说当年一见惊艳的短篇小说《咏叹调》。小说写“我”回乡探望姑妈,日常化的叙述中,原为歌剧演员的姑妈的一生渐次浮现,平凡中有梦幻意味,人生的失落以节制的语气呈现,不怨愤,不激烈,却非常有后劲儿,是把短篇写出了荡气回肠的滋味。可以这样说,小川洋子的短篇予人很复杂的感觉:既陌生又熟悉,既奇幻又生活。这成就了小说的完美质地,既不拉跨,也不局促,细密感和孔隙分布都是刚刚好的,随之而来的气质也是清新的,不过分虚飘,也不俗腻恶浊。《他们自在别处》这部集子里,《龙之子幼儿园》《爱犬本尼迪克特》等小说也是既有奇思妙想,又有现实生活的支撑。这种虚实相间的写法使小川洋子的短篇创作更能抵抗住时间,作品有一种与现实若即若离的气质,不容易陈旧过时。一次跟朋友张天翼讨论小川洋子的小说,天翼也提到,这似乎是日本作家的特长,他们的小说把日常和非日常的比例拿捏得恰到好处。
日常和非日常交织的方式和程度,最终也决定了小说的质地。对有经验的写作者来说,其实“非日常”的部分并不是最难的,反而落地那一下更见功夫。有时候会读到一类想法不错的作品,也天马行空,也想象力华美,但到底是隔的、悬在空中的,贴不到心上的那种遥远,好也好得有限;又像没有热乎气的蜡像,总叫人觉得不够动人,不够有光彩。小川洋子的作品散发着奇异陌生的气息,跟日常拉开了距离,具备一种奇妙的幻想性,但这种幻想性又是从现实中生发出来的,情境奇异,氛围神秘,含着趣味,行文中却密布着来自现实人生的生活细节和幽微感受,读来让人大有共鸣,有生命体验上的切肤之感。
这是小川洋子殊为难得之处,她有能力虚构、灵动地讲述,又能让故事从半空中降下来,在一个较日常的维度上继续铺陈故事和塑造人物。能恰如其分糅合在一起,最见天赋,也最显功力。在一个好作家的讲述中,能发现她的艺术灵思,也能感受到她浸润生活的热情、生命体验之深和感受力之灵敏。说到底,故事再奇特,也需日常的血肉填充。而阅读的乐趣,在于领受奔放想象的魅力,亦在于与人类普遍情感的共振。奇幻的气息之外,我们还渴望的,正是那点人世的气味。
二、风格的诞生
阅读者都希望遇到一个不一样的作家。即使对常年阅读的人来说,这愿望也很少能实现,特别的宝藏作家鲜见矣。从这个意义上说,安妮·普鲁是一位值得珍视的创作者。她太不一样了,陌生的,粗粝的,横空出世的,迎面遇上她,以前的阅读经验都不管用了,无从覆盖和包裹,崭新的冲击一拨拨袭来,心里不停地想,她从哪里冒出来的?
独特的题材、风物和叙述方式诞生了风格。一个有风格的作家,交给读者的,不是那种装在套子里的作品。
首先感受到的是力量感,或可用功夫和书法来做类比,硬桥硬马,铁画银钩。比如《脚下泥巴》这篇,犹记第一次阅读时感受到的冲击力。在我心目中,这篇是能跟杰克·伦敦名作《一块牛排》相媲美的小说,相似的竞技题材,同样厚重复杂的人生滋味,一个场景表现一个人一生的手法。《脚下泥巴》开篇精彩,是令人印象至深的小说开头之一。起首第一段,毫无铺垫,单刀直入,牛仔戴蒙德坐在公牛背上等候出场,一个蕴含无限张力的场景,一个焦灼的富有包孕性的时刻。广播员报完幕,“窄道门打开,小吻半蹲下去,跳进屏息以待的寂静中,接着以抽搐般的扭动、腹滚、旋转、跳跃、猛冲绕圈,用力下甩,给戴蒙德全套待遇”。等待戴蒙德的是什么?假如能在剽悍的公牛背上待够八秒钟,他就赢了。
这大概是小说史上最漫长的八秒钟了,漫长的八秒钟,正好交代一下他的人生。接下来,从激烈的骑牛比赛中一笔抽离,展开戴蒙德的生活经历,我们得以了解一个小个子少年为何如此迷恋骑牛运动。再回到赛场,我们发现戴蒙德撑到了第六秒,这时蛮牛发力,他被吊在牛身上,胶着片刻,最终被蛮牛甩下,狗爬式狼狈逃命。安妮对骑牛比赛的处理是有技巧的,开头牛仔等候出场的场景非常有画面感,也营造出令人屏息的氛围,接下来却宕开一笔,交代起以前的戴蒙德,那个还未成为牛仔的高中少年。安妮·普鲁深谙张与弛、凝固与流动的小说艺术,此刻与过往穿插,寥寥几个小节托出一个鲜活真实、有生活质感的人物。她的小说写法也考究,但题材和人物的独特陌生掩盖了细致入微的技巧,作为读者往往顾不上琢磨写法,上来就被异质性的故事和自然风貌深深震撼。
是的,异质性,总是说得多,见得少。我们有机缘读到很多好作家,但又不得不承认他还算不上有风格的作家。跟随安妮·普鲁,我们从无数小说聚焦的现代城市来到西部。福克纳拥有约克纳帕塔法,菲茨杰拉德拥有纽约,门罗和安德森拥有小镇,而安妮·普鲁拥有广袤苍茫的怀俄明。她不是读者熟悉的那一类城市作家,《树民》《船讯》《半剥皮的阉牛》《血红棕马》,从小说题目上就可以看出她的特别魅力,她的强烈风格。谁说世人是在连锁世界过着大同小异的生活,并不那么遥远的西部故事,就会让读者觉得大有异趣,那都是不一样的活法啊。阅读安妮·普鲁的小说,好比走出文学的城市,走出一个个暗流涌动的小家庭,仿若来到异域星球,满目苍凉的荒野,满目经历奇特的陌生人。《身居地狱但求杯水》开头如此写道:“站立此处,双手抱胸。云影如投影般在暗黄岩石堆上奔驰,撒下一片令人晕眩的斑驳大地疹子。空气嘶嘶作响,并非局部微风,而是地球运转产生的暴风,无情地横扫大地。荒芜的乡野——靛蓝而尖突的高山、绵亘无尽的草原、倾颓的岩石有如没落的城镇、电光闪烁雷声滚滚的天空——引发起一阵心灵的战栗。宛若低音深沉,肉耳无法听见却能感受得到,宛若兽爪直入心坎。”在这等恶劣的自然环境里生活,不见现代城市小说里的小烦恼小情绪,只有生存的酷烈艰难。跟风光壮美、人物风流的西部电影不同,她是反传奇的、去神话的、不浪漫的,没有矫饰也并不美化,无比真实的人生,残酷的生与死,不出虚招,拳拳到肉。读安妮的西部小说,常令我想起萧红的《呼兰河传》。两位女作家的文字浸透着荒凉,她们对艰难人世有天才的洞察和穿透,写尽了大地上沉默生灵的苦难。她们并没有怨恨呼号,目光至多是悠长而悲悯的,也正因为此,不动声色,笔力千钧,愈发让人心惊。
一眼望不到边的蛮荒土地上,诞生的孤独是驰魂夺魄的。关于孤独,马尔克斯写了《百年孤独》,理查德·耶茨写了《十一种孤独》,陈子昂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加缪说我们都是异乡人,为了不孤独,小王子驯养了狐狸和玫瑰,在安妮·普鲁笔下,我读到了最刻骨入心的孤独。《荒草天涯尽头》里,农场姑娘奥黛琳何以消磨时间?盯着东方40英里外下冰雹形成的靛蓝色斜线,将翻转的云朵视为修车工人的抹布,闪电时紧张地数着他爱我、他不爱我。弯曲的闪电有如枝丫,探遍天空各个角落。她渴望认识外面的世界,陪伴她的却只有无线电。她孤独地绕着农场的大房子走,走了几天——记得第一次读到这里,我停下来,忍不住想象这个画面,这是我在文学作品中看到的最寂寞的姑娘,一个独自绕着房子走路、连着走上几天的年轻姑娘。安妮·普鲁就是这样的作家,她并不一惊一乍的,好像很随意地写了几句话,却出其不意把人打动了,叫人深深地沉浸在一幅画面里、一种情感里,久久不能出离。到后面,我看到更加动人的细节,那是令人心碎又给人安慰的一幕,奥黛琳走过废车堆时听到有人讲话,叫她甜心,然而周围没有人,只有拖拉机,此后的日子里,她频繁地来到砂石坑,与废弃的拖拉机说话,你一言我一语的,拖拉机甚至告诉她,全美各地,到处都有爱上拖拉机的女孩。处理孤独的文学作品古来有之,佳作亦不少,但安妮·普鲁的故事最独特,让我印象最深刻,那天涯尽头的农场姑娘时不时就会浮现在脑海里,忘也忘不了。
也聊聊著名的《断背山》吧。因为李安的电影,更多的人关注到原作者,其作品得以更多地翻译和出版,这当然是好事,读者和文学的幸事。因为电影的轰动效应,原名《近距离:怀俄明故事》的小说集再版时直接被命名为《断背山》,也是为卖书顺应形势吧。一眼看上去,导演李安和作家安妮·普鲁无论如何都是不搭调的,李安是东方式的,含蓄细腻,《卧虎藏龙》中重要也经典的打斗发生在一片碧绿竹海里,李慕白和玉娇龙站在竹子顶端,调情也好比武也罢,身形随风晃动,飘逸、缠绵又柔美,而安妮呢,风格刚烈硬朗,叙述上喜欢用动词和短句,节奏紧凑,推进快速,论者形容她,常用的一个词是“暴烈”。然而两位气质殊异的艺术家,合力成就了一部现象级的电影杰作。有时候我猜想,到底是哪个细节打动了李安呢。小说《断背山》中的确有一个李安式的细节,后来也幻化为电影中温柔动人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