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底层“文青”的上下求索
作者: 段崇轩小引
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与评论,“赵树理 现象”是一个绕不开的重要课题,特别是在山西 学界。从20世纪80年代到现在,我与人合著出 版过《赵树理传》,发表有十几篇评论文章。我在 2013年的《赵树理的文学价值观》中曾说过:“我 曾经提出马烽、赵树理等山西作家'三位一体'身 份的观点,即农民、干部、作家三种身份集于一身。 赵树理是最有典型性的。”①本文将从这一观察角 度切入,深入剖析与论述赵树理的多重身份与思 想构成。
2015年,钱理群发表了《赵树理身份的三重 性与暧昧性》,文中说:“'党员—农民—自我主体 (知识分子)'就构成了赵树理精神与心理结构的 三个层面,它们之间的相互依存,纠缠,矛盾,张 力,又造成了赵树理身份与立场的暖昧、模糊,背 后是党员和农民,作为特殊的知识分子个体的赵 树理和农民,以及赵树理和党员之间的复杂关系, 这本身就构成了一种别有意味的丰富性:这是我 的研究兴趣所在,也是我的研究进入赵树理的特 殊门径。”②钱理群梳理了赵树理1949年后的人 生历程,把握住了“党员、农民、知识分子”三种内 在的身份结构,以及由此带来的精神与心理上的矛盾、变化,还有对文学创作的影响、制约。他对 赵树理精神的解剖和我对赵树理身份的辨析,可 谓不谋而合。但他的阐释、论述更深广、精准,给 我以深刻的启迪。
早在1946年,周扬就在那篇著名的《论赵树 理的创作》中说:“赵树理,他是一个新人,但是一 个在创作、思想、生活各方面都有准备的作者,一 位在成名之前已经相当成熟了的作家,一位具有 新颖独创的大众风格的人民艺术家。”③世事沧 桑,七八十年过去了,赵树理以及他的文学创作, 始终是一门显学,但绝大多数研究与评论都集中 在他成名之后的一些名篇力作上。他从1929年 到1943年这14年的文学历程,以及早期更长的 人生和思想经历则很少有人深究。其实,赵树理 早期的人生,经历过一段极其艰难困苦的挣扎与 探索,他的多重身份及思想正是在他摸爬滚打的 青年时代形成的。这些早期生活、思想、创作上的 丰厚准备,才使他在1943年的革命根据地,开出 丰茂夺目的文学之花。
承传五四思想
赵树理真正的文学创作,是从国民党的监狱 里开始的。1929年,长治省立第四师范还未毕业 的学生赵树理,以“共产党嫌疑”被捕,关入“山西 省自新院”。这是一座专门关押、改造进步和革 命青年的监狱,美其名曰“自新”。这年赵树理24 岁。“自新院”有令,“自新人”罪过轻者,写出表 示“悔改”的文章,在院方主办的《自新月刊》发 表,即可获准出院。文学青年赵树理,一连写了4 篇作品在院刊发表,其中有小说《悔》《白马的故 事》,古词《赠出院自新人词并序》,短论《读书· 做人·革命》。这些以“忏悔”为主题的作品,表 现了底层青年赵树理对人生乃至社会的迷惘、探 索,却并没有任何反共的内容。这些作品显得晦 涩、幽深、新异,自然也显出不成熟,但在题材、人 物、手法以及语言上,表现出浓重的五四文学风貌 和特点。赵树理此前也写过一些作品,但从未发 表,这4篇作品的发表,也算是开启了赵树理的文 学生涯。最终,这些作品骗过了“自新院”的狱吏 们,赵树理获准出院,他在此被囚13个月。
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一面是社会动 荡、军阀混战、外敌入侵、民不聊生,一面是新旧交 替、革命四起、文化更新、新潮激荡。五四运动的 发生,中国共产党的成立,抗日战争的爆发,深广 地影响、改变着中国的命运。赵树理就成长、探索 在这样一个时代。
赵树理1906年出生在晋东南沁水县一个普 通的农民家庭。如果在既往的时代,他会像无数 的农家后代一样,务农成家,终其一生。但开明的 父亲在他15岁时,突然转变念头,让他上了榼山 高级小学。父亲的愿望无非是“在家种地没有出 路”,希望他“学而优则仕”。这一年是1920年, 五四运动刚刚过去,但运动的余波,已然波及封闭 的晋东南沁水县。赵树理20岁时,长治省立第四 师范招生,父亲再次支持了他,他报考中榜,用一 条扁担挑着简单的行李步行到了这所更高一级的学校,这一年是1925年。但聪明、好学、爱思考的 赵树理,并没有像父亲期待的那样,安分守己,熟 读圣贤。在榼山小学,他不满学校的教学,带领学 生签名罢课,且巧妙地用碗沿画线,在圆圈周围签 名,使校长查不出领头人。在长治四师学习期间, 他不仅在放假时到农村进行革命宣传活动,在学 校还与进步同学成立“晋山研究社”,阅读、研习 新思想和新文学。特别是在四师学生开展驱逐姚 用中的学潮中,赵树理是策划者、领导者之一。校 长姚用中贪污腐败、欺压学生,经过艰难、严峻的 斗争,校长终于被罢免。赵树理就在这时秘密加 入了中国共产党,但也因此被国民党当局监视、追 捕。
在长治四师的两年半,是赵树理接受新思想、 新文化、新文学的奠基时期。他怀着强烈的求知 欲望,在浓重的读书氛围中阅读了鲁迅、郭沫若、 郁达夫、蒋光慈的文学作品,文学研究会、创造社、 狂飙社等刊印的文学杂志,还有屠格涅夫、易卜生 等外国作家的文学作品。特别是对鲁迅的小说、 杂文、评论,他更是深钻细研。被关在“自新院” 的一年多时间,本是“洗脑”“悔过”的人生“炼 狱”,但被关在这里的思想激进、意志坚强的青 年,却把监狱变成了学习和写作的场所,赵树理就 是其中之一。院方为使青年们转变思想,在读书 上不加限制。青年们以写文章需要参考书为借口 开列书目,院方就到省图书馆去借,其中就有不少 关于马列主义、共产党的书籍。赵树理曾自述: “我认真和共产主义思想接触,就在这时候才开 始的。”①杰克·贝尔登在《中国震撼世界》一书中 引用赵树理的话说:“他告诉我:'共产党猛烈抨 击中国封建旧社会,号召建立新社会,我正苦于不 能解脱旧传统的羁绊,共产党的理论使我豁然开 朗。'这位年轻的囚徒虽然在肌体上挨饿,但是在 精神上却获得丰富的食粮。”②五四运动的反封 建、争民主、争自由,与共产党的思想理论,在这里是一致的。
赵树理是以知识分子“文青”的姿态开始创 作的,五四文学的精神奔涌在他年轻的生命中。 《悔》《白马的故事》两篇短篇小说,确实有“悔 悟”“回归”的意思,但其蕴含的内容思想又复杂、 深广得多。前一篇描写了五年级小学生陈锦文, 本来聪明、上进,但因顽皮、捣乱,被学校开除,一 路胡思乱想回到家里的情景。小说着重描写了两 个人物形象:儿子陈锦文,一个格外聪慧、会作文、 会画画、有志气的好孩子,但天性贪玩,喜爱恶作 剧,屡教不改,被学校开除,他一路自责、流泪、悔 恨;父亲陈先生,有文化、思想新、脑子开明,把自 己和家庭的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但校长给他的 除名致歉信,使他的理想顿时破灭,方寸大乱。小 说呈现了一个耕读之家的日常生活,两代人不同 的生活和人生观念,特别是一个13岁的少年面对 人生挫折的茫然、害怕、自责的精神状态。联想赵 树理的求学经历,可以发现,这些情景是有一定真 实性的,特别是作品中的父亲形象。后一篇小说 写的是一匹白马与它的主人张四哥的故事。放马 人与他心爱的白马,正在草木葱茏、万物寂静的松 林中休息、吃草。突然间风云突变,惊雷四起,暴 雨倾盆,人跑马奔,惊慌失散。白马在山谷、山坡、 乱石中奔跑,在暴雨、洪水中疾驰,主人却不知所 踪。直到第三天早上,张四哥才在一个湖边找到 白马,本想痛打它一顿,但看着马伤痕累累的样 子,又变成了用刷子温柔地刷洗马身。小说描写 了人与马走散之后的团聚,突出地表现了大自然 的变幻不定与暴虐,人与马在残酷的自然环境中 显得渺小无力。小说折射的是赵树理当时的一种 精神状态:世事多变,现实严峻,小知识分子的软 弱无助,苦苦寻觅。古词《赠出院自新人词并 序》,由一则长序一则短词组成,书写了青年人乘 筏漂流,在海上遇到暗夜、风浪,没有航标灯的情 景。同样表达了与两篇小说相似的主题,作为青 年知识分子探索的艰难、挫折,对新的前途、家园 的期望寻找。读者不难发现,两篇小说有着五四 小说的浓重色彩,它们表达的都是作者内在的感情、心理和思想,具有一种强烈的浪漫主义意蕴, 并充分运用了景物描写、心理刻画、象征主义等现 代小说的叙事形式与方法。当然,作为作家早期 的创作,又处在监狱的特殊环境中,这几篇作品构 思的粗放、人物描写的虚浮、语言运用的不精,也 是在所难免的。
获得自由之后的赵树理,有过漫长的流浪生 活。他一面坚守着五四文学思想,写出一些具有 社会批判性的作品,一面又探寻着一条通俗化、大 众化的写作路子。短篇小说《金字》,以“我”为叙 事人物,写“我”为即将擢升的区长写恭贺账子, 但这位区长实际上是一个假公济私、盘剥农民的 贪官,由此引发了农民的愤怒和抗议。另一篇 《糊涂县长》,刻画了一位懦弱无能的C县长的形 象。两篇小说无论是取材、构思、写法,都是现代 小说的模式,可以读出鲁迅、沙汀小说的韵味。正 如董大中指出的:“赵树理继承和发扬了鲁迅的 这种批判精神和现实主义传统。”①
赵树理不仅在时代的召唤下,阅读、吸纳了大 量的新文化、新文学;同时在传统的乡村社会中, 接受、积淀了丰厚的古典文化、古典文学。他从6 岁起,就跟着祖父念《三字经》和一些古代道德、 宗教格言。11岁上私塾,学的是四书五经。17岁 买到一本神童江希张的《新著四书五经解说》,该 书宣扬的是儒家和佛家思想,他阅读数年。他还 信奉佛教、太阳教。他后来给青年讲述自己学习 古典文学的经历:“从诗经、汉赋、唐诗、宋词、元 曲,直到明清的章回小说……都比较系统地学习 过。”②传统文化和文学的熏陶、研习,使他具有了 某种“士君子”的品格,这些都体现在他文学创作 的字里行间。譬如,《义务勘误》《太原零拾》,写 的都是现实生活中的琐碎人事,但涉笔成趣,颇有 古代笔记小说的神韵;《守财奴的故事》是一个民 间故事,吸取的是《儒林外史》的写法;长诗《歌 生》,以说唱艺人之口,讲述了一个悲怆、传奇的民间传说,是古典诗词、民间鼓词与现代诗歌的多 文体融合。
现代文化与文学同古典文化与文学,是两种 不同谱系、不同时代的文明成果,存在着深刻的差 异与矛盾。赵树理用现代思想观念批判传统文化 与文学中的糟粕,保留和发扬传统中有生机的精 华,努力使传统实现现代转化,这使得他早期的文 学创作呈现出现代与传统并行、混杂、交融的复杂 景观。五四文学的精神、思想,已成为他文学世界 的理想之光,而传统文化及其表现形式,变成他文 学世界的坚实土壤。
回归农村农民
赵树理与农村农民的关系,经历了从“入”到 “出”又到“入”的曲折过程。他由一个地地道道 的农民后代,成为现代知识分子,又回到广大的农 村和农民中,最终,已不再是那种普通的、个体的 农民。陈艾称他是“一个知识分子化了的典型农 民”。①陈思和界定其为“有政治头脑和政治热情 的农村知识分子”。②我则倾向称他为具有现代 思想和知识的“农民领袖”“农民精英”。赵树理 曾自嘲:“我是农民中的圣人,知识分子中的傻 瓜。”③不管怎么说,在赵树理“三位一体”的身份 和精神思想中,“农民精英”是他最重要、最核心 的基础和主体。
一个人的家庭出身,往往深刻地影响着他的 人生。赵树理出生在山西沁水县尉迟村一个中农 式的耕读之家。祖父有文化,经过商,父亲念过 书,会算卦,外号“小孔明”。这两个人也是农业 生产的多面手。赵树理9岁时就开始做农活,编 簸箕、张箩。12岁跟父亲学种地,放牛、拾粪、驮 炭,什么都干。而他又是那种心灵手巧,什么都一 学就会,且富有创造精神的人。他曾自述:“我自 己……从小参加过农业劳动,还落下个劳动者的 身手和习惯,至今仍以为是乐事。”④此外,他还喜 欢地方戏曲、民间文艺,对晋东南的上党梆子如醉 如痴,是打锣鼓打梆子的行家里手。他熟悉村里的各种人物,与他们亲如一家。可以设想,赵树理 如果一辈子在农村,他一定可以赓续祖业,勤勉治 家,成为村里最出色的农民。
但当赵树理走出农村,成为长治师范学生,带 着新文化和新文学回到村里并介绍给父老乡亲 时,得到的却是冷遇和嘲讽。“寒暑假期中,他把 他所崇拜的新小说和新文学杂志带回去给父亲 看,因为他以为,文学作品照例应该是最容易被接 受的,但父亲对他那一堆宝贝一点也不感兴趣。 无论他怎样吹嘘也没有用,新文艺打不进农民中 去。”⑤在赵树理的青年时代,有两次闯荡世界的 经历,一次是18岁到20岁,他在沁水、阳城两县, 走马灯似地在野鹿村、板章村、冯村,做小学教师、 私塾先生。他在这些小村子里认识了更广大的农 村、更多样的农民。第二次是入狱前后,长达七八 年的流亡、流浪生活。在晋东南山里扮作游方大 夫,边看病边躲藏;栖居太原,边写作边做工,当过 录事、听差等;穿行在山西、河南两省之间,做临时 代教、干打卦算命,甚至到电影厂当配角演员。他 一边漂泊,一边坚持写作。熟悉了更广阔的城乡 世界,特别是最底层的农村世界。洞悉了农村和 农民的文化生活,知晓了他们需要和喜欢什么样 的文艺作品。1934年前后,在对人生、文学的上 下求索中,赵树理逐渐形成了自己的通俗化、大众 化文学思想。他如是说:“我不想上文坛,不想做 文坛文学家。我只想上“文摊”,写些小本子夹在 卖唱本的摊子里去赶庙会,三两个铜板可以买一 本,这样一步一步地去夺取那些封建小唱本的阵 地。做这样一个文摊文学家,就是我的志愿。”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