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间地带的“瓯脱叙述”
作者: 刘大先文史写作在中国有着源远流长的传统,官修正史之外,不乏稗官野史、杂录笔记,或记杂事秘 辛以彰博闻多识,或考成败经验以明鉴古知今,或 借前贤过往之酒杯浇自家郁积块垒。举凡种种, 不一而足,以后世眼光看,王夫之《读通鉴论》、王 鸣盛《十七史商榷》、赵翼《廿二史札记》属于史 学,而诸多笔记杂感则属于文学,后者很多时候看 上去不够端肃,多作为拾遗补阙的材料,很少提出 某个新异出奇的观点,或者即便有些令人耳目一 新的议论,也往往缺乏周密论述。但一般读者对 此类真假难辨的文史作品反倒热情有加,未必如 同常见的似是而非之论中所说的中国人有重史心 态,而是它们确实不唯有增广见闻之效,更在裨补 谈资上大有助益,是松下瓜棚、街谈巷议时候的绝 妙素材。
当代散文随笔中有很大部分取材于历史。在 20世纪90年代的散文热潮中,“文化大散文”就 是其中最为强劲的一脉,像余秋雨《文化苦旅》、 夏坚勇《湮没的辉煌》、鲍鹏山《寂寞圣哲》、王充 闾《沧桑无语》等作,或在行旅中追怀过往,或在 典籍间感慨沧桑,或纵论世事沉浮,或抒发命运感 伤,都名噪一时。21世纪以来伴随网络文学的兴 起,当年明月、赫连勃勃大王都以通俗历史讲述暴 得大名。传统的或者说看上去更为严肃的历史随 笔,如王族《上帝之鞭:成吉思汗、耶律大石、阿提拉的征战帝国》《游牧者的归途》,赵柏田《岩中花 树:十六至十八世纪的江南文人》《南华录:晚明 南方士人生活史》等描述、归纳、总结的“重述历 史”散文,也所在多有,受众甚夥。
人们为什么会读此类“非虚构”作品,原因或 如前所说,有娱乐八卦的欲求,但更多还是来自一 种知识期待和美学愉悦。培根谓“读史使人明 智,读诗使人灵透”,①优秀的文史写作兼具文学 与历史、认知和审美两种功能。陈福民的《北纬 四十度》便是这样的一部作品。宋湖湘学派奠基 人之一胡寅曾谓:“苟不知著书之意,徒耽玩词 采,以资为文,以博闻记,则失先贤之旨,而无益于 大用矣。”②虽然我倒并不一定完全认同他实用主 义式的儒家历史观,但关于“著书之意”不能耽溺 于丽辞华文、满足于广博见闻,而要有超越事与词 之外的见识,倒是心有戚戚。《北纬四十度》之所 以称得上优秀,乃在于它不仅摭拾故实、采编旧 闻,然后以通达晓畅的笔法重新讲述出来,更主要 的在于,它在统观史书记载的基础上提炼出贯通 一气的线索,从而显示出卓然独创的见识。陈福 民从身体经验的空间感受出发,引申出历史认识与判断,再通过文学方式表述出来,形成了一个个 富于启示性的文本。
以地贯史
散文随笔写作最易流于琐碎散漫,对于一本 文集而言尤为如此。很多前述的“文化大散文” 就存在这样的问题,论单作不乏叙事件之首末、尽 人物之遭际、发思古之幽情,但欠缺提纲挈领的统 摄性主题,因而往往给人支离之感,无法形成一种 令人印象深刻的见解(无论是洞见还是谬见),也 就难以产生启发性的思考。与零碎信息式文史写 作不同,《北纬四十度》有着明确的规划,用作者 的话来说就是“以历史为经,以北纬40度地理带 为纬,去展开和呈现出一幅“参与性”的千古江山 图”。①北纬40度既是一个地理概念,也是一个 文化历史概念,如同它本身内含的交错杂糅的气 候、物产、人群、地缘政治、生产与生活方式一样, 这是一个跨界的含混地带。这一个概念统贯全书 各个章节,从而纲举目张,让从先秦到有清一代围 绕长城两侧的游牧文明与定居文明的民族冲突与 融合的故事眉眼清晰起来。
章学诚说:“今日学者风气,征实太多,发挥 太少,有如桑蚕食时,而不能抽丝。拙撰《文史通 义》,中间议论开辟,实有不得已而发挥,为千古 史学辟其蓁芜。”②“征实”的风气在历史叙述中由 来已久,而被史实裹绕无法耸身立言也是积习难 改,这一点无论在章学诚时代还是在当下都是相 似的,陈福民却也有种章学诚那种大气包举、大刀 阔斧的气派,从无量计的过往人事中“抽丝”萃取 了10个片段,以那些时空中活跃着的人物为中心 “议论开辟”,勾勒一幅北中国往事绵延长卷。这 种整体观相当重要,如果没有这种“抽丝”,那么 过去依然是散布于史籍中的材料与信息,没有构 成叙事,而没有叙事就无由带来觉知。如果就 《北纬四十度》摒弃任何“中心”因而也就不再有 “边缘”或“边疆”的叙述立场而言,陈福民的这种 整体视野观照下的地理历史书写可以称之为“瓯 脱叙述”。
“瓯脱”一词,按照刘文性的考释,在《史记》 《汉书》中凡六见,原为匈奴语,译成汉语就是“中 间”“当中”,被匈奴人称为“瓯脱”的“弃地”就是 “中间地带”“当中的土地”“中隔地”“中立地 带”。因为匈奴语同突厥语有着密切关系,“瓯 脱”与古突厥语里的ortu 同源,该词是突厥部族 葛逻禄下属的处月、执失等部落的语言,在成书于 11世纪的《突厥语大词典》中注为“中、当中、中 间”。直至今日 ortu 依然为操突厥语的许多民族 使用,只是略有音转,维吾尔族、哈萨克族读作 orta,撒拉族读作ota,西部裕固族读作 urda,但词 意完全相同,就是“中间地带”。③白鸟库吉、弗拉 基米尔佐夫、拉铁摩尔均有不同语种的考辨,与之 相类。当然,也有学者认为“瓯脱”原意是边界上 屯守处,引申为候望或斥候。因为边界上双方哨 卡并非紧密相接,所以有处于中间地带的“弃 地”。④蒙古族学者认为“瓯脱”是蒙语otok,原是 社会组织的行政单位,蒙古氏族游牧时代被用作 游牧营地或狩猎时的辅助名词,后专指游牧营地 或皇族围猎营地,元朝时成为商贾集团的名称,后 成为替代千户的行政单位,清朝时被旗所替代,从 而消失。⑤或者就是领地的意思。⑥但是这些蒙 古族学者仅依靠单一语言的分析是立不住脚的, 不唯近邻语言之间彼此互换、借用、演变,而且某 种语言的能指与所指、词与物之间存在着由历时 变迁而带来的差异,其内涵与外延亦会发生流转, 从而使得我们理解某个概念时不能拘泥于词语本 身,“瓯脱”亦复如是。
现在的基本共识是,在西汉和东汉时期,在部 ① 陈福民:《北纬四十度》,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21。本文所引分史家笔下的“瓯脱”是专门用词,所指为东胡与 匈奴之间,即大体从河套以东至辽河以西的广阔 草原地区。这便是陈福民所谓北纬40度一带。 从宋代开始,“瓯脱”在一些史家的笔下,已不再 是专门用词了,而是将国内任意两个政区、两个民 族聚居地之间的地方都称为“瓯脱”。它从一个 专有名词逐渐演变成了通用词。另外,中国各地 不论两个政区还是两个民族聚居地的交界地区, 都曾存在犬牙交错式“插花”土地的地理现象;同 时,还有一个地区的一片或数片土地,存在于另一 地区的内部,面积有大有小,均是与本地区土地不 相连接的“飞地”。这些地理现象也被古代和近 代一些史家称为“瓯脱”。①逯耀东提到拉铁摩尔 的边疆(boundary)与边界(frontier)之分,有助于 加深对“瓯脱”的了解:“彼谓边界,乃指长城边界 而言,彼所谓之边疆,即长城外政治文化之过渡地 带。此一地区既不服于汉,亦非属于匈奴,而徘徊 二者之间,若此一地区之均势可维持,双方则能和 平相处,若此一地区之均势打破,冲突即起。”②
陈福民正是在中间地带这个意义上进行了一 种“瓯脱”书写:“以长城为标志,北纬40度地理 带在历史演变进程中逐渐形成了不同的族群与生 活方式,最终完成了不同文明类型的区隔、竞争与 融合。在它的南方,定居民族修城筑寨掘土开渠, 男耕女织安居乐业,却也将息得辛苦恣睢小富即 安;而它的北方,游牧民族辽远开阔骏马驰骋,寒 风劲凛雨雪交加,却也砥砺出坚忍豪强自由奔放。 围绕北纬40度,那些不同的族群相互打量着对 方,也加入着对方。长河流淌,鸣镝尖啸,伤感吟 成诗句,痛苦化为尘土,带走过生命也带来过生 机。在长城内外他们隔墙相望,侧耳远听,深情凝 视了几千年。虽然不能完全变成对方,最终却也 难舍彼此。”在这一线“瓯脱”之地,中原民族农耕 文明在时间的长河中,与不断涌现出来又不断嬗 变的东胡、匈奴、鲜卑、羯、羌、氐、突厥、契丹、女 真、蒙古等一系列北方族群的游牧与迁徙文明,或 往来搏杀,或折冲樽俎,或结盟互市。若以中原文 化的角度来看,北纬40度无疑是“边地”或“边疆”,但陈福民选择的叙述立场是居间,即以一种超越于具体站位的理性而客观的后见之眼,回望 过往数千年的文明变迁。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论 述作为方法的“边地”,③“瓯脱叙述”可以说是作 为方法的居间地带,一种类似于霍米·巴巴所谓 的in-between的混杂性处所,它是临界性的阈限 空间,文化在其中得以协商与转化。④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北纬四十度》某种程度 上是对“边疆研究”或者“边地书写”的推进与拓 延,对于重新认知族群及其历史与文化也不无启 示。以“瓯脱”作为横贯东北亚到中亚大陆的历 史叙述立足地,不仅仅是一种历史地理的书写,它 也构筑了一种世界观。先秦形成到西汉完成的 “华夏中心”世界观是天下主义的,“中国”即为无 远弗届、没有外部的“天下”。这种“中国一天下” 的空间观来自“大一统”的时间观:《公羊传》解释 《春秋》首书“元年春王正月”为“大一统”,何休 注“统”就是开始,正月是一切的开始,在天人交 感的比附中,“王正月”即意味着政教之始。董仲 舒接续了何休的观念,“大一统”即“一统”为 大——受命于天的王者布政施教的头等大事就是 要建立正朔,重新确定正月初一,给天地、百姓、万 物一个至正的开端,从而“时间开始了”。“大一 统”的确立是将天下政教号令同归于“王一天 子”,于是时间观念上的一统就顺理成章地导出 了空间观念上的统一之义。⑤这就是所谓“以时 统空”的来源,传统国画中的“散点透视”,即将不 同空间的人、景、物统摄到同一个画面当中,其背 后的美学支撑就是这种时空观。
“以时统空”可以说是华夏文化为中心的世 界观,一直延续到19世纪中叶,在西方近代文明的冲击下才有所松动。“焦点透视”的出现显示 了被时间观统摄的平铺的空间观向物理意义上的 立体空间观的转化。《北纬四十度》也可以是作 为一种“焦点透视”式的叙述——以北纬40度作 为焦点,围绕这个不变的地理空间展开纵深的历 史时间的运行。北纬40度“瓯脱叙述”中南北力 量的此消彼长印证了历史的变迁,经历区划沿革 后的空间见证了地气的转移,时间摆脱了形而上 的静态面目,具有了纵深之感。
文明论:重述中国之一种
《北纬四十度》以赵武灵王开篇,固然有从时 间线条上来说“胡服骑射”的故事处于前端的原 因,更主要的是赵武灵王所体现出的改革与进取 的雄心,显示出来一种“文明的识见与境界”。这 可以说是陈福民在写作此书时的无意识和基本语 法:文明论。“文明”这个概念在近代以来由于从 日本传来的文明论尤其是福泽谕吉言说的影 响,①而使之带有价值判断的色彩,进而也被中国 士人所接受。②陈福民在《北纬四十度》中体现出 来的文明观则走出了“文明VS野蛮”的现代二元 论,恢复了它作为中性表述的客观性。具体就表 现为对于带有华夏中心色彩的“天下观”的反思, 走出长久以来“华夷之辩”的迷思,使得华夏与 “蛮夷戎狄”复归为不同文明的载体,这更符合历 史的原貌。
自从大秦帝国完成了中央集权统一国家 的政治与行政架构之后,有关“天下”的范畴 通过国家化的方式被清晰地确定了。然而这 带来了一个始料不及的问题,它使“天下”与 其他区域冲突的现实性与尖锐性愈加凸显出 来。北纬40度一线的游牧民族的存在,以及 他们不屈不挠的进取心,使以往中原文明那 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含混自大的观念 无法自圆其说,而不同文明之间的折冲博弈 往往大于故步自封的“天下”理念。
在这种表述里,明显可见作者从未将某种文 明进行固态化和静止化的想象,而是将其作为能 动的历史主体与动力的合一。霍去病拒绝了皇帝 亲授孙武兵法的含义,这个历史细节很容易被忽 视,在历史人物霍去病那里可能是出于某种个人 原因,但陈福民敏锐地分析道:“孙武兵法是上古 时代农耕文明的产物,其针对性主要在于战车和 步兵列阵攻防,而北纬40度一线的骑兵战法以及 长途迂回奔袭等等,作为全新的文明元素,是这类 神乎其神的古代兵法根本无从知道的。”这实际 上一下子提振了事件本身,或者说赋予了历史事 件以意义——“卫青霍去病的出现,为传统'天 下'观与不同文明之间的交流融合奠定了基础”。
华夏礼乐文化中原初的理想型文明观是“同 则相亲,异则相敬”,③但在现实中很难实现,并且 容易因为文明的对冲导致陷入退回保守或攻计的 境地。这当然有着合乎历史情境的理由,比如江 统《徙戎论》、苏轼《王者不治夷狄论》、顾炎武的 “亡国”与“亡天下”之别……都是发生在中原王 朝弱势、文化自信退却的时代,站在中原/华夏/汉 人/定居/农耕文明/天下主义的立场之上所做的 议论。正史系统中却绝少从“外族”“异族”角度 进行表达,除非他们入主中原,成为正朔与正统的 继任者。陈福民跃出了这种经典叙述,在流动与 变迁中观察一个族群、一种文明体的走向,并且给 予热情的肯定:“从嘎仙洞走到呼伦湖,再南进到 蒙古高原;从拓跋力微定居大川,到他39年迁都 盛乐,再从经营了140年的盛乐迁都到平城,拓跋 鲜卑人的历史几乎就是一部迁徙史。与很多弱小 国家因避强敌不得不迁徙、迁都不同,拓跋部的每一次动作都是积极主动目的明确的选择。从荒寒 贫瘠走向温饱富庶,从蒙昧靠近文明,拓跋人证明 自己是一个无与伦比的伟大民族。”鲜卑人的故 事其实也是整个中国文化不断盈虚消长的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