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听听北纬40度的声音吧
作者: 杨庆祥天色慢慢暗了下来,即使坐在车里,也能感觉到风变大了。G6这条线路他走过不知道多少回,①但这一次车流量明显减少。是疫情的原因还是天气的原因?这一年北方的雨水明显增多,放在衣柜里的衣服都有点潮兮兮的,本来以为等秋高气爽的时候拿出来晒晒,就像南方晒秋一样。不料降温气势汹汹,还没等入冬,北京就迎来了一场大雪。然后又是大雾,霾,沙尘。他在书房枯坐了几日,只是觉得气闷,索性收拾了几件衣服往后备厢一扔,跳上驾驶座,直接出门向西,一路开上了G6。妻子供职于一家大型资本公司,从事这个时代最具刺激性的投资工作,整天忙不完的业务,追着打了一个电话过来,核酸检测、疫苗证明什么的一应俱全,大不了有需要临时再找医院检测。有时候他隐约觉得,妻子的一次次创投工作和自己一次次远行之间构成了某种镜像——映射着人性里面某种不安分的东西。车子是上个月刚检修过的,一切都好,就是轮胎稍微磨得有点厉害,他本来准备换,但那天4S店人多,要等两个多小时,他还要赶一场研讨会,就匆忙开走了。这次开出了100多公里才想起来应该换轮胎,但至少开到目前都没出任何问题,作为一个有着几十年驾龄的老司机,他对掌握自己座驾的能力信心十足。
车子以120千米/小时的速度匀速行驶,已经有雪花开始落下来,他稍微减了点速度,将车窗按下来看了看,一阵冷风袭入,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昨天天气预报说今天晚上有大雪,气温会骤降10度左右,他根本没在意。谁知道这次老天和气象台像说好了一样,合作得亲密无间。他赶紧关上车窗,看了看导航,还好,一个多小时后有一个高速出口,可以去到一个小镇上休息避雪——当然,可以顺便处理单位的几个表格——该死,连退休了都不能逃脱填表的骚扰,当然,还有那个女记者的提问,也许可以顺便回答了,但是,问题是什么呢?李广是个失败者吗?王昭君和女权的关系?霍去病和卫青是小鲜肉吗?
他的左太阳穴又开始有点隐隐发疼,好像是对他思维活跃的惩罚,老毛病,他把车窗又打开了一点,雪花带着冷风钻了进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凉气,感觉清爽了很多,如果不是在高速上,他肯定会立即停车,在雪中跑上个100米,就算跑不动了,但至少也要站在雪里面狠狠地呼吸几口这凛冽的空气。塞北的空气,长城的空气,北纬40度的空气。是的,这些年他已经无数次驾车沿着这条线路来回逡巡,像一匹老马,不不,有时候也许更像一只衰老的猎犬,但是奇怪的是,这老马和猎犬一进入北纬40度就立即像打了一针兴奋剂,“老夫聊发少年狂”——说的也许就是这个状态,但是苏轼写这句的时候其实不老啊,才40来岁,他呢,已经年近六旬了,也不老,你看这车一开就是5个多小时,没觉得累。有了冷风和大雪,更不觉得累。有累的时候,开研讨会的时候累,读那些不痛不痒的文学作品的时候累,看到那些被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公园美景的时候觉得累——总之,在北京的时候就觉得累。作为一个学者,他能找到众多的理论来为自己的累找到理论解释。比如大卫·哈维在其名著《巴黎城记》里,对巴黎如何成为现代性的景观城市做了详尽的分析,①还有列斐伏尔,他的《空间的生产》②也是这些年同行们挂在嘴边的书,他有时候很惊讶自己可以一边将这些高头讲章讲得头头是道,一边却无法控制内心对他们的疏离。“如果语言一路向上,世界就会一路向下”,谁说的来着,不记得了,也懒得记了。谁有那么好的记性,人要是所有的事情都记在心里,那岂不是变成了机器人。不该记得的就千万不要强迫自己记,没有什么比遗忘更安全。好像嘲笑他的脑回路似的,手机微信提示音又密集地响了几声,他眼皮跳了一下,忍住了去拿手机的习惯。车窗外的雪下得更密了,糟糕,要抓紧时间驶离高速,否则封路就麻烦了,40多分钟以后就可以,他看了看仪表盘和手机导航。
为什么这么急匆匆就跑出来了?好像每次都是这样。逃离?有一点,坐在车上他意气风发,即使一个人也能唱出声来,唱什么呢,唱《沙家浜》,不了不了,会吓到年轻人,有一次他曾经带着一个“80后”深夜开车返回北京,在车上唱起了《沙家浜》,小伙子被惊到了,写文章专门提到此事,并上升到了不同代际历史感的高度。③细想有一点道理,但自己当时可没想那么多,就是想唱。这次唱什么呢?《走上这高高的兴安岭》,④对,就唱这一首。空间理论里他最赞同福柯“空间与规训”的说法,不是很喜欢居伊·德波空间景观化的理论——最重要的当然不是他的理论,而是这小子
居然因为觉得无法改变环境而自杀了!寻根?好像也有一点,他读大学时“寻根文学”正在兴起,阿城、韩少功、李杭育……没少追着读过,不过后来留下深刻印象的居然都不是这些作家的小说,而是一篇写知青文学的作品《北国红豆也相思》,他喜欢这里面的不悲戚的大度,也被里面壮阔的风景描写所吸引。⑤当然,这北国也确实与他的“根”有关,他就出生在北方,虽然去南方读过几年书,但从根底的气质里,他流着北方的血——用他刚刚出版的新书里的话来说就是:他是一个右北平人!⑥
新书就在副驾的位置上,不多,三本样书,出版社匆忙寄来的,他也就随手一放,都没来得及拿到书房里签字送朋友。红色的封面,上面是几个黑色的大字“北纬四十度”。封面有隐约的花纹,那是一张手绘的地图压制上去的。这些年他除了读历史,就是研究地图,已经完全和他本来的专业相去甚远。但有什么关系,如果不是被80年代的风气蛊惑,也许他就会是一个考古工作者而不是一个文学研究者。如果说在80年代还确实可以真诚地认为文学可以带来改变,那现在呢?已经多少年没有读到激动人心的小说了,怪不得一帮人都去写“非虚构”。他突然有点理解张承志了,虽然他偏执的立场让人觉得有些不近人情,但是至少他敢于“走出去”,敢于去认领另外一种文化并以“养子”①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人文地理学和文学在此碰撞出了火花。是的,他应该早就意识到了,自己长久的“述而不作”并非是懒惰,也并非自傲,而是在漫长的历史和浩如烟海的记录面前的谦卑,现代人的只言片语算得了什么?如果不是为了完成一种日常的社交和工作,也许沉默寡言更适合他。是的,沉默寡言——这或许是口若悬河的他的另外一个形象,不过这个形象并没有完全公之于众,这一形象与内心的某种自我要求联系在一起,他需要寻找到一种与自己的内在有真正关联的言说和表达。只有在北纬四十度的地方,他才意识到词语、历史与自己内心的那种关联。如果非要找一个词来形容这种关联,会是什么呢?栖息地——左太阳穴又突突地跳了几下,但是这次没感觉到疼,倒像是对他思维的一次鼓励。他为自己找到这个词而兴奋了一下,脚用力踩下油门,车子陡然一抖,他心里一惊,雨刮器已经有点不堪重负。这儿离北京已有千里之遥,不管是逃离还是寻根,都没有栖息地准确,他再次确认自己一定是一个北方人,北纬40度就是他的栖息地,只有在北纬40度一带,他才能让自己的血肉丰满茂盛起来,这就是喂养他的格拉斯米尔,②在经历了都市的喧嚣和革命的狂热之后,华兹华斯在这里找到了心灵的湖畔,而他,这个出生于20世纪并将在21世纪死去的中国男人,在北纬40度找到了自己心灵的草原和牧场,他也许是个游牧者,也许是强盗或边匪……后车的远光灯闪了几下,提示他注意超车让道,他嘴里念叨了一句:急什么急啊……前面不远处是高速的出口,然后就是省道,省道上面有很多小饭店,只要安全开到最近的一家即可,想到很快可以喝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他禁不住咽了咽口水……
从高速路下来的那一瞬间,他觉得眼前视野顿时开阔,仿佛置身于莽莽的雪原,雪地反射出来的白光既温柔又带有那么一点妩媚,他禁不住想手舞足蹈,但多年的驾龄又让他按捺下了兴奋,睁大眼睛看着眼前厚厚积雪上前车压出来的深深的车辙,沿着这条车辙,他应该会抵达前面不远处的小镇或者小店。事实证明他还缺乏足够的耐心,也许不是缺乏耐心,而是不可控的某种东西。幻觉?臆想?心不在焉?不是微信提示音的干扰,也不是后车喇叭和灯光的催促,他只是在那一刻突然觉得自己驾驶的不是一台汽车,而是骑着一匹战马,“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他双脚一紧,两手拽住方向盘往后一仰,马匹仿佛嘶鸣了一声向前奔去……他瞬间又反应了过来,不能偏离车辙,但是已经晚了,他明显感到车身往左侧一沉,不动了,他试着轻点了一下油门,一阵嗤嗤的声音传来,车子晃了晃还是没动。他打开车门跳下车,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他缩了缩脖子,看了一下,立即明白了情况:车子偏离车辙有十几米,右边的轮子都陷在国道路基的下面,幸好路基不是太高,正常情况下不会出问题,但是因为现在积雪深了,所以车轮吃不上劲。也许可以再试试,他对自己车子的四驱动力还是有点信心,他依次将四个车轮旁边的积雪踢掉一圈,然后又跳上车,将前窗都打开,握紧方向盘,加油门,他听到一阵嗤嗤打滑的摩擦声,车身抖动起来,但依然没动,他再加了一脚,还是没动,他有点懊丧地敲了一下方向盘,旁边有一辆车放缓了速度,车窗也落下来,司机好像在冲他喊什么,他一愣,声音更大了一些,他探出头听清楚了:路太滑,危险!危险!倒也不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他的懊丧在于刚才那种策马狂奔的感觉还没开始就结束了,如果跑上个一两公里再出个小事故会划算很多。这条路他走不过不止一次,前面不远应该就是一个叫桃花乡①的地方,有饭店和汽车维修点,只能去那里求助了。他把车窗都关好,拿好手机,锁上车门,往前边走去,一边走一边翻看手机,好几条微信,除了一条是妻子发过来的例行问候,其他都是一位女记者发过来的,第一条是:“老师好,能就《北纬四十度》采访您几个问题吗?”估计是看他没回,后面的几条是:“老师,明天就要见报,能电话采访您几个问题吗?不会占用太多时间。”“您要不方便直接微信语音也可以。”“老师,您看到了回复我一下。”“.....”他对这个女记者有印象,个子小小的,戴着一副宽边眼镜,应该是位“90后”,平时京城的文学研讨会上总能看到她迟到早退的身影,但几乎没有接触过,也没有特别的理由需要接触。不过这一次他的新书出版,这位女记者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几乎第一时间就找了他约专访,但时间又没凑上,加了微信说再约,没想到是个急性子,他回复了一句:“刚刚在开车,等会联系。”那边立即回复了:“好的,老师!”一个大大的感叹号,给他的感觉好像是一直抱着手机在等他,他心里有了一点感动,甚至有了立即跟她通话接受采访的冲动。
还是先把车弄好吧,这么想着他加快了脚步,还好,走了十来分钟,就看到了一家汽修店,隔壁还有一家小门面,上面挂着“口将军牛肉面”的招牌,第一个字有点糊了,看不出来是个“大”字还是“飞”字。飞将军?大将军?飞将军李广?他愣了一下就进了汽修店。汽修店里坐了两个人正在吃饭,似乎根本就没在意有个人进来了。
他搓搓手,说:“师傅,车陷了,能不能帮个忙?”两个人这才抬起头来,灯光不是很亮,一个是黑脸的中年人,一个是稍微白一点的小伙子。中年人说:
“陷雪里啦?发动机正常吧?”
“正常,就是轮胎磨损有点厉害。”他有点后悔出发前没有换轮胎了。
“带两块承重板和铲子,去弄一下吧。”中年人吩咐了一句。小伙子摸摸嘴,随手拿了一顶帽子戴上,他注意到帽子下面放着一本书,但看不清楚是什么书。两个人踩着雪往车那边走。
“从哪来的啊?” “北京。”
“北京好啊,来我们这儿干嘛啊,啥都没有。”
“去过北京?”
“没有,想去。”
“没去过怎么知道北京好?”
“电视上不老看吗,就是好。对了,我们这个收费的啊。”
“多少钱?”
“到了看看情况。”
不管多少钱也得给,只要不太离谱就行。
转眼间就回到了车陷的地方,小伙子绕车看了一圈,又蹲下来摸了摸轮胎:“这两个轮子都陷得挺深的,那边两个倒是没事,但路也够滑,不太能吃劲。”
“能搞定吗?”
“没问题,800吧。”
“800就800,能搞好就行。”
“好,我看你也帮不上什么忙,去车里听我的指挥吧,车里还暖和一点。”也是。在外面站了半天还真是觉得浑身上下冷飕飕的。
“随时招呼我啊。”他转身钻进车里,发动引擎,将暖气开了,打开保温杯喝了口水,正好看到一包“中南海”,他想了想,将车门打开,冲着小伙子喊了一句“嘿,烟!”然后扔了过去,小伙子直起腰一把接住,冲他笑了笑,继续弯下腰铲雪。他把座椅靠背往后调了一下,准备眯眼休息一会儿。微信偏偏这个时候又响了,一看,还是那个女记者:“老师你这会有空吗?”他揉了揉太阳穴,现在倒是不疼了,就是眼睛有点胀,副驾上的《北纬四十度》还躺在那里,不过因为进进出出带来的雪花将封面弄湿了一点点,那上面山脉的暗纹倒是显得更加醒目。他翻出来通讯录,找那个女记者的电话。正式的事情,他总是觉得打电话好。呼叫音响了几下,他看了看后视镜,有个黑乎乎的身影在里面移动,一个稍微有点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老师好,不好意思打扰您了。”
“没事没事,你有什么问题就问,尽量简短一点吧。”
“好的好的,那我就直接问了,我录一下音。”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又安静了。
“老师,可以了,第一个问题是您怎么想起来写这么一部作品?”
怎么想起来的。由来已久?一时兴起?或者更准确说是“由来已久”加“一时兴起”?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