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一个“真正的西部”

作者: 李敏

西部是一个重要的空间概念,作为空间的西部,不仅是地理学意义上的重要符号,也是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等各领域共同分享的能指。西部空间是相对而言的,它的边界并不清晰与固定,比如在漫长的历史沿革中,意蕴复杂的中国西部常常偏向于“西北”,却很少包括“西南”。丁帆也指出,所谓“西部”,“主要是指:以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内蒙古自治区、西藏自治区、宁夏回族自治区和青海、甘肃两省为主体的游牧文明覆盖圈”。[丁帆主编:《中国西部现代文学史》,第2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 ]我以为这个概括比较符合文学的实际状况,同时也符合多数人基于历史形成的对西部的认知或想象。与地理空间相对应,艺术领域也有特定的“西部”概念,20世纪80年代提出的“西部文学”曾引发热议,作为一种独特的美学风格,“西部”已经成为一种确定的存在。同样是边地,在美学意义上,不仅西南遭到一定程度的忽视,东部、南部、东北似乎都没有自成体系,“西部”或者“大西北”显然是受到了偏爱的。我以为这与数千年来以中原为核心的政治现实、军事行动和历史叙述密切相关,对历朝历代的中原统治者而言,来自西北的游牧民族常常是他们的心腹大患,因此“因为地理位置特殊,西域在古代常常是疆场,往往被称为绝域,提到那里,令人想起的是以战争、铁骑为象征的武功”。[郭丽萍:《绝域与绝学——清代中叶西北史地学研究》,第51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就此而言,西部美学的兴起在本质上是国家政治、经济、军事行为的一种折射。

在艺术表达中,西部不仅是“绝域”,也是“异域”,它的山川风物、文明形态、生活方式都与“内地”有很大的不同。“绝域”的背后是金戈铁马、征伐厮杀、英雄热血、权谋智慧与生命感悟,而“异域”的背后则是风情与人物、情感与生活。同时作为“绝域”与“异域”的“西部”,历来是文人墨客所钟爱的空间。80年代中期,文学的西部叙事开始兴盛,在张承志的《北方的河》、路遥的《人生》、史铁生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里,西部的风景或雄壮而有力,或广袤而贫瘠,其中既有浪漫主义、英雄主义的慷慨高歌,也有现实主义、启蒙主义以及民粹主义的洞察阐释。以此为基础,90年代以来,西部美学呈现出崛起之势,包括以《双旗镇刀客》为代表的西部电影、以“信天游”“花儿”和蒙古长调为代表的西部音乐、以“陕军东征”为标志的西部文学等艺术形式集中出现,形成了关于西部表达的美学高潮。仅就文学领域而言,90年代至今,我们在昌耀的诗歌里,在周涛、刘亮程、李娟的散文里,在石舒清的《清水里的刀子》、姜戎的《狼图腾》、董立勃的《白豆》里,在本文将要论及的红柯的一系列作品里,都可以看到丰富的、多元的、各不相同而又非常 “西部”的文学风景。

在众多的西部文学作家中,红柯在90年代后期很有些横空出世的感觉。他在不同的场合谈起或者写到自己的人生经历,其中有10年的光阴是在新疆度过的,1996年,当红柯作为“飞奔的黑马”出道时,[“飞奔的黑马”的说法见崔道怡:《序言:飞奔的黑马》,第1页,红柯:《美丽奴羊》,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8。]他已经从新疆返回了故乡关中。在1999年召开的“红柯作品研讨会”上,李敬泽指出:“红柯的创作生涯开始得很早,写的东西很多,200万字,很惊人的一个数字。但是他在文学界和评论界真正引起比较广泛的注意,恐怕是96、97年左右的事情。”“到了97、98年,他的小说从中国绝大多数文学期刊上席卷而过,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冲击波,给文坛,给九十年代小说创作带来了一种风暴,一种新的惊喜。”[赵熙、李敬泽等:《回眸西部的阳光草原——红柯作品研讨会纪要》,《小说评论》1999年第5期。]从寂寂无闻的作家到令世人瞩目的作家,中间似乎只隔着一个新疆。广袤的西部在红柯那里始终是以新疆为核心的,他总是坦然地诉说自己对新疆的深情:“不管新疆这个名称的原初意义是什么,对我而言,新疆就是生命的彼岸世界,就是新大陆,代表着一种极其人性化的诗意的生活方式。”[⑧ 红柯:《西去的骑手》,第2、45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可以肯定,新疆或者“西部”成全了作家红柯,不过,作为“新的惊喜”,红柯的写作显然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别致的“西部”。

红柯曾经在很多场合说过他对西部的理解,尤其是在《敬畏苍天》这部集子里,他多次提到“真正的西部”。他说:“我以为真正的西部在兰州以西。”[⑤⑥⑦ 红柯:《敬畏苍天》,第100、72、86、9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又说:“真正的大自然在西部,山脉、树和草甚至人的生命在这里才显得真切而细致。”

⑤红柯的西部写作正是围绕着他心目中的“真正的西部”来展开的,许多年来,他始终对此保持着一种近乎迷狂的激情,他投入写作的姿态和放弃审美间距的表达方式,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似乎从他离开新疆那一刻起,他反而完全地融入了新疆:“我消失了,浓郁的果香和灰蓝色的伊犁河带走了我的一切:躯体和灵魂。”

⑥本文将从时空建构、奇观自然和西部神话的内涵及其价值这三个方面来解读红柯的“真正的西部”,同时指出以红柯为代表的西部写作在90年代兴起的意义。

一、西部的时空:巨大的空间与古老的时间

西部的广袤空间是一种客观现实,这是从边塞诗就已经确立的传统。红柯说:“初到新疆,辽阔的荒野和雄奇的群山以万钧之势一下子压倒了我。”

⑦他在很多作品中感叹新疆或者西部的博大,有时候直接就是不问真相的“最大”,“大沙漠那个大呀,世界上最大的沙漠,老维子说那沙漠是进得去出不来”。

⑧有时候会运用夸张的修辞手段:“辽阔的哈萨克大草原即使狂风般的野马群也要奔跑好几个月。”(11) 红柯:《古尔图荒原》,第30、158页,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2003。]有时候会使用抒情的方式:“大地永无休止地辽阔着,天空刚出现一朵云,太阳就奔过去吞掉了,天空辽阔,永无休止地辽阔着。”红柯:《美丽奴羊》,第224-225页,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8。]有时候偏于写实:“通往草原的路是漫长的,大地太辽阔了,大地在汽车轮子底下越伸越远,后来换成马车,大地就更遥远了。”

(11)除了“辽阔”之外,红柯还经常使用壮丽、无边无际、一望无际等形容词来描述西部的空间,“巨大”就构成了西部的底色。

西部同时还拥有古老的时间。神话、传说与民歌在红柯的小说里随时出现,它们源自时间的深处,是人类最初的吟唱,至今仍在西部流传。红柯的很多作品中也都带有神话的痕迹,这是对古老的西部的模仿与致敬。《复活的玛纳斯》是古老的神话人物的现代显影;《金色的阿尔泰》《大河》则将神话、传说与现代的故事杂糅为一体,神话与传说成为小说的基调;《乌尔禾》里直接征用了传说中的人物“海力布”;《西去的骑手》虽然写的是有据可查的现代历史人物,但同样采用了神话的逻辑。红柯也经常直接书写西部的古老:“太阳没有落到额尔齐斯河,太阳向森林里移动;那么古老的森林在地球上已经很少见了,几乎跟太阳一样古老,太阳就有必要到古老的森林里去住一宿。”[红柯:《大河》,第63页,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4。]“告诉我,为什么在这里?这里是永恒的处女地!告诉我为什么在地窝子里?这是人类最古老的房子,我们的祖先就从这里开始。”[④⑤(12)(13)(14) 红柯:《古尔图荒原》,第78、35-36、59、41、41、73页,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2003。]在这种写作中,“古老”成为西部的另一个标签。

在红柯的小说里,能够将巨大的空间与古老的时间结合在一起的最常见的意象就是“处女地”。它是古老的,是从来未被触摸过的土地,“大家都闻到了沙土的气息,那是沉睡了千年万年的沙漠土,除了草根和跳鼠,没有谁动过它们,那种处子般的气息让人晕眩”。⑥ 红柯:《金色的阿尔泰》,第23、13页,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2001。]它又是广阔无边的大地,是让人一眼望不到边、无论如何也走不出的荒原。红柯的小说经常写到垦荒的场景,《复活的玛纳斯》《金色的阿尔泰》《大河》等小说是唱给垦荒者的赞歌,同时也是唱给巨大而古老的西部的赞歌:“前方是一望无际的覆盖着一尺多厚草皮子的荒原,拖拉机猛然发出震天的怒吼,犁刀切开处女地的胸膛,泥土的芳香冲天而起,带着呛人的腥味。”

④“她的丈夫大步走向荒原,塔尔巴哈台山下辽阔而空旷的大地上就孤零零地走着这么一个人,提着坎土镘。”

⑤在红柯那里,“处女地”还常常处于无名的状态,是等待被命名的大地,“无名”强化了古老的时间感。大地可能在被开垦的同时被命名:“将军绿色的大手一挥:‘这里是我们兵团人最北的家,就叫北屯吧。’”

⑥大地还可能在被征服的同时被命名,“出现了郁郁苍苍的群山,蒙古人大呼‘阿尔泰阿尔泰!’那个伟大的蒙古人叫成吉思汗,那肯定是他喊出的最豪壮的语言”。⑧ 红柯:《敬畏苍天》,第85、21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2。]红柯也因此赞美征服:“他的马队不仅仅长于杀伐,马蹄所到之处大地便有了一个诗意盎然的名字。”

在红柯的想象中,巨大的空间与古老的时间是“真正的西部”的本体,只有在这样的时空结构中,开垦抑或征服的故事才会发生,所谓的西部精神抑或强烈的生命意志也才能得到孕育。

二、奇观化的自然:景物、动物与人

自然并不仅仅指向风景,“自然在一切现实之物中在场着。自然在场于人类劳作和民族命运中,在日月星辰和诸神中,但也在岩石、植物和动物中,也在河流和气候中”。〔德〕海德格尔:《荷尔德林诗的阐释》,第60页,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红柯看起来深谙存在主义的自然观,在他的笔下,西部的自然广泛地“在场”,同时又总是带有奇观的属性。

历来书写西部景物的作品,都离不开群山大川、戈壁沙漠、日月星辰等具有标志性的景物。对于这类景物,红柯立足于“别致”,在司空见惯之后继续制造视觉奇观。他写黄河,是初生得如同婴儿的黄河:“他们闻到了黄河特有的那股带有胎液味的清香。黄河出雪山草地,还是个婴儿,在群山里很清澈地奔流着。”[红柯:《西去的骑手》,第59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他写月亮,是仪态万方的月亮:“月亮一点一点升起来,像一只明亮滚圆的羊,雍容华贵,仪态万方,走过来,一直走到这个沉睡的男人身边。”[红柯:《美丽奴羊》,第108页,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8。]他常写新疆的风雪,在《司机》里,狂风可以吹走司机的耳朵。在《复活的玛纳斯》里,他细致地渲染了风雪的狂暴,“东南西北以及苍穹的大风全聚在这里,野风飞舞狂叫,比野马还要烈的风冲向塔尔巴哈台山”,(12)最终啃得“山体全剩下骨头啦”;

(13)雪也是一样,“从塔拉斯大草原呼啸而来的飓风挟带着冰块和雪,一路狂奔”,(14)“天空彻底消失了,时间中断了,岁月之河被严寒封得密不透风,根本分不清白天和黑夜”。[红柯:《古尔图荒原》,第73页,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2003。]在运用了大量的比喻、拟人和夸张的修辞之后,西部的景物再次变得“陌生”,而“陌生化”正是奇观生成的必要条件。

红柯的西部想象里离不开各种动物,《大河》是关于白熊的神话,《乌尔禾》是关于野兔的传说,《复活的玛纳斯》里有对旱獭的美化,《大河》写可以把太阳吓瘫的苍狼。在《西去的骑手》里,盛世才的夫人告诉他:“马仲英是草原上的鹰,你就是一只荒原上的老狼,狼更适合大漠。”[⑤⑥ 红柯:《西去的骑手》,第11、95、125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不过,红柯写得最多的动物是骏马。《奔马》是红柯的成名作,“疾驰如飞”的大灰马轻易地战胜了汽车,红色的骏马唤醒了女人的欲望,领悟了骏马奇迹的男人和女人孕育了孩子。《奔马》在结尾处写到了一个婴儿的诞生:“这回,从大地深处蹿出的是一匹儿马:雄壮、飘逸而高贵。”⑧⑨ 红柯:《美丽奴羊》,第19、51、236页,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8。]在红柯想象的真正的西部,所有的动物都拥有神奇的力量,它们是自然之子,因为比人更自然,也比人更高贵。

不过“人”在红柯这里也是西部的奇观。当进入人的世界的时候,红柯更像是尼采的信徒,他始终礼赞成吉思汗的征服,他赞美杀戮和死亡,他从不会有“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感慨,战死沙场是男人的荣耀。“人们不怕承认可怕之物。在它背后站着勇气、骄傲,对一个伟大敌人的要求。”⑦ 〔德〕尼采:《悲剧的诞生》,第3、37页,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尤其是在《西去的骑手》中,马仲英和他的队伍总是以一种非理性的姿态在作战,他们以肉身与飞机坦克作战的场景是一场“战争的奇观”。红柯看起来热衷于在死亡的血腥中感受生命的壮美,他不止一次地将死亡的残酷转化为大地的收获:“塬顶全红透了……壮士的血汩汩流淌。被兵刃撕开的脑袋和肢体仿佛大地的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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