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兽率舞 万物生长

作者: 卓今

《大湖消息》把读者带进了错综复杂的大湖腹地和长江集成孤岛。将洞庭湖生态环保的几个关键问题分篇章展开,以水为逻辑起点,每一个问题都涉及大湖的历史性和当代性。柔性的语言、沉重的社会实践、深刻的灵魂拷问,真实而恳切地记录大湖的生态万象、人与大湖的生死故事。沈念为了深度研究洞庭湖的生态问题,做了长时间的实地勘察和文献准备。他从历史深处打捞相关资料和掌故,走访湖岛群众,收集民间口头流传故事,以理性严谨的科学数据和环保实践案例,多要素的复合叠加,多维度的大湖发展变迁和生态实况,展开了一幅宏阔的生态实践图谱。他擅长向内的笔法,从他的近期作品中可以看到这种写作特点,如扶贫题材小说《天总会亮》、非物质文化遗产题材小说《长鼓王》等,均探究个别事件背后社会、经济、人文的系统性与关联性。此次,他在非虚构写作方面进行了新的尝试,知识密度和情感力量的黏合度很高,沉重的社会实践与轻盈的艺术手法浑然一体。他以内在逻辑和形式安排上的创新,打开了生态文学书写一扇新的大门。

一、生态环保问题的历史性与当代性

“水天一色,风月无边。”李白在最后一次登临岳阳楼时留下一副对联,八百里洞庭深刻的内涵和广阔的诗意尽在其中。然而,沧海桑田,李白看到的洞庭湖与我们现在看到的洞庭湖显然不能画等号。洞庭湖由魏晋时期的五百余里到唐宋之际的七八百里,到清中叶道光年间发展到八九百里(这一时期为洞庭湖的鼎盛时期)。接下来情况急转直下:“20世纪40年代中期洞庭湖已是洲滩广袤,湖体支离破碎,港汊交织,滩地发育系数达0.4左右。洞庭湖滩地发育程度如此之高,表明洞庭湖已进入它的衰老阶段。”①沈念早些年就展开对洞庭湖的调查,发现号称五湖之首的洞庭湖近几十年更是坏消息不断。进入工业化社会以后,由于人口、产业结构等因素变化,从其他地区而来拖家带口的人群涌向湖区,大面积垦荒、围田,湖区湿地面积极度萎缩。未经科学调研,盲目种植“湿地抽水机”—黑杨,加上供应链中间环节的造纸厂就地建厂,就地排污,土地变干,湖水变黑,昆虫灭绝,飞鸟不栖,湿地迅速变成“绿色沙漠”。仅有的一些小块湿地虽然是候鸟和留鸟的栖息地,但也危机四伏。动物的命运与湖水共进退,在捕猎合法的时代,狩猎能手被当作英雄登报表扬。然而触目惊心、丧心病狂的捕杀,甚至造成物种灭绝。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洞庭湖的人和万物都活得很艰难。近10年来国家进行彻底整治,渔民上岸,农民转型,其过程艰难曲折。洞庭湖慢慢恢复生态多样性,湖区湿地环境友好,一派自然和谐景象。沈念以非虚构手法贴切地表达洞庭湖的悲伤与反转,他笔触落到个案和实体,用大历史观、大时代观思考生态问题和民生问题,将历史反思与现实批判结合,对笔下的人物、动物、草木和水饱含深情。

沈念生长于岳阳洞庭湖流域,写洞庭湖有天然的优势,也有天然的责任。在这部作品里,他是一个深度介入的旁观者,实际上他也是一位生态保护的践行者。他无数次实地走访,“我记不得有多少次和当地的朋友(湿地工作者、媒体记者、生态保护志愿者、水生动植物研究者、作家、摄影家、画家等)深入到洞庭湖腹地、长江集成孤岛,去经历今天的变迁,也经历过去的光阴”。①他跟湖区各种职业的人打交道,有的成为朋友,加了微信,经常有联系。就像作品开头,他跟黑脸疤槽的“80后”小余站长来到湖的深处,小余不仅因长年在湖区日晒雨淋而肤色暗沉,性格也因空旷无人而“只言片语,吝啬乏味”。同样环境下“元老级”的老张则为了对抗这种乏味而显得话多。在这部作品里,真正的主角是天上的飞鸟、地上的走兽、水里的游鱼,以及构成这个完整生态系统的水和万物。主角们出场夺目、抢眼,自带光环,令一幅流溢于天地间的绝美风景展现于眼前。

这诗情画意的图景中包含了许多生僻的鸟类知识,作者为了写出真实的洞庭湖,潜心研究《中国鸟类图鉴》,对应洞庭湖区的留鸟和候鸟,建立鸟类知识图谱。可以说,生态文学或者生态文学批评其实都是一个历史性概念。民生问题与发展问题在生态建设中不是二元对立,而是融合发展。生态问题很容易被看成非黑即白、先入为主的东西。作者为了接近真相,走进湖区人民的日常生活。作品所涉及的人物很难进行道德评判,不好简单地贴上好人或者坏人的标签。中国传统文化对万物怀有仁德,“子钓而不纲,弋不射宿”(见《论语·述而》,大意为:孔子只用钓竿钓鱼,不用网打鱼,只射飞鸟,不射归巢栖息的鸟)。这种儒家君子礼仪对于处在生存危机中的民众来说显然缺乏道德约束力。按现在的评判标准,每个湖区人都是环境恶化的“凶手”,他们可能都打过鸟,或多或少地吃过野生动物,都是围湖造田的主角,都是与湖争食的索取者,种植过黑杨、意杨。就像环保者鹿后义,曾经是一铳打死几百只鸟的“英雄”。作品中人物内心深处的道德拷问、人性纠结也具有历史性和当代性,问题的困难和复杂程度超出想象。沈念在处理这些问题时,站在唯物史观的立场,做出恰当的评判。

二、打开大湖的纵深记忆

中国新闻网2020年4月22日报道“湖南‘五加三’生态环境整治,让洞庭湖更美更绿了”,文章介绍了近几年洞庭湖的治理成效,即洞庭湖I皿类水质断面比例从36.4%下降为0,出口断面总磷浓度升幅97.9%;2019年,洞庭湖区总磷平均浓度比2015年下降41%,接近II类水质标准。被称为“长江之肾”的洞庭湖,终于摆脱生态危机,重现碧波荡漾。洞庭湖是中国第二大淡水湖(曾经是第一),也是长江中游最重要的调蓄湖泊和湿地。同时作为长江经济带生态环境重点治理对象,洞庭湖的生态问题从来就不是一个简单的环境保护问题,它涉及社会发展、民生保障等一系列国计民生大事。八百里洞庭历史上曾经真实存在过,现在这个数字只是一个比喻。地方志记载历代洞庭湖的变迁,从《洞庭湖志》(清道光年间编纂)上翻拍下来的一张舆图显示:洞庭湖三府一州八县四大水入湖全图,《大湖消息》引用多张《舆图》还原洞庭湖鼎盛时期的状态。两相对比,大象变成了蜥蜴,湖面极大地萎缩。在湖区中心地带仍然是“横无际涯”“日月出没其中”,然而湖区作为湿地,它的生态问题仍然是最突出、最集中的地方。即使处于封建王朝时期,政府对洞庭湖的治理也不敢有丝毫懈怠。从《洞庭湖志》可以看出,频繁的领导批示(皇帝朱批),事无巨细的指导,常年不休的治理和整顿一直存在。“七年①五月,湖南巡抚马奏:周历查勘,所有奏定应毁私围六十七处,并长沙县团头湖围、湘阴县莲蓬塞、武陵县美眷障等三处,亦于乾隆二十八、三十一等年勘明废毁,缺口宛在,流行无滞。”②嘉庆六年(1801年)正月,新授刑部右侍郎、湖南巡抚奏报洞庭湖治理情况,方志作者对部分奏折进行总结概括,并引用前朝官员对洞庭湖的态度,说明其重要性:“经户部查湖南省围田一案,缘洞庭湖地方表延半省,所有黔、川、楚、粤各省山溪之水,俱由此湖以达长江,而长江水涨之时又从岳、澧各口倒漾人湖,全赖湖面宽广以资容泄。若围田过多,侵占湖面,设遇江水盛涨之年,难免泛溢之虞。是以乾隆十二年抚臣杨锡绂奏准禁止私围,又经前抚臣陈宏谋奏定章程,前抚臣乔光烈遵旨议覆。蒙高宗纯皇帝谕旨,褒嘉永远遵行。”③从历史规律来看,侵占湖面的事情常有发生,地方治理查办也毫不手软。洞庭湖在农业社会的主要功能是蓄洪、调节长江水位。

生态环保涉及的话题不像一般的人文社科话题,它还涉及广泛的自然科学领域的冷僻知识。要把洞庭湖说清楚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大湖消息》涉及地理、水文、动植物、渔业、农业、生态环保等知识。作品插图借用《洞庭湖志》中的《舆图》,美化了版面,提升了作品的艺术性,有历史感和直观性,方便读者理解文本。书中介绍了鸟类和鱼类的冷知识,包括拉丁名,涉及动物的冷知识都化在故事中。如文中写到一种叫鳑皱的鱼,产卵到河蚌里,说到小孩子们赶鱼,“连最小的鳑鲏也不放过。乡下又把鳑皱叫四方皮,这种鱼喜欢在有河蚌的地方栖息,在发情期间通过摩擦河蚌的敏感部位,趁着蚌壳张开之际,排卵到蚌内完成繁殖”。(第224页)湖岛上的孩子还会拿弹弓去射击躲在水塘的鸟,“惊起一片飘散的飞羽和尖厉的叫声”,似乎有作者儿时的影子。

湖区渔民的房前屋后种上几棵鸡婆柳,作者对这种植物进一步解释:一种褐红色枝条柳叶状互生叶的树,树身却是黑色的,结出的果子如樱桃大小。还有一些不常见的草,如秋后暖天重生的南荻、狗牙根,入冬发芽的紫云英、碎米荠、短尖苔草,浅一片深一片地点缀在田间垄上。正是这些奇特而又平凡的植物装点着洞庭湖湿地,形成一个完整有序、生机勃勃的生态系统。关于四不像麋鹿的描写,如非亲眼所见,很难写得如此生动。“蹄印交互踩踏,地面的图案奇形怪状,真正的野兽派抽象画作。野外鹿群都是非确定性聚居成群,长途迁徙时是昼伏夜行,行走中发出清亮的磕碰,打破洲滩上的宁静。麋鹿趾间有皮腱膜,前趾是悬蹄,在软泥烂草的沼泽湿地草滩上能奔走如飞,缺陷是不能像马一样钉铁掌,走到水泥石板路上就像醉酒的汉子。”(第81页)麋鹿惹人怜爱,而那个像“紧攥的拳头”的椋鸟,作者给它附会了一个有趣的故事,更增添了些许神秘。椋鸟“终日变换嗓音,学唱听来的曲调,任何外界的声音,都被它模仿,一旦它偶然撞中了那段旋律,椋鸟会变成一团灰烬,在风中飘散,而灵魂钻进旋律之中,再也出不来了”。(第92页)这故事一看就是音乐家的最爱,果然,莫扎特在店里听到一只椋鸟唱出了他的协奏曲中的一段,就买回去精心饲养,后来鸟去世后,他还为它郑重其事地举办了一个葬礼。

小余站长与作者讨论今年湖里监测到的四种新记录鸟类—黄头鹡鸰、北灰鹟、卷羽鹈鹕和黄臀鹎。在场的湖区人从来没听说过,这几种鸟的名字也不知怎么写。大湖到底有多少珍奇动植物,谁也说不清。那些平凡的、随处可见的植物,湖区人却有更精确的分类。当人们笼统地把一种植物叫作芦苇时,实际上在湖区人的眼中有着芦与荻、苇与茅的区分。沈念将动植物知识图谱巧妙地化在好看的故事之中。洞庭湖的地理堪舆、行政规划、山脉河流走向,也通过故事呈现出来。历史文献与资料数据的佐证穿插于文本之中,令感性唯美的文字不至于空疏。

三、大湖的它们,大湖的主角

作品的历史叙事除了依据《水经·湘水注》《洞庭湖志》等文献资料,还主要依据湖区人民的口头流传。这些活的历史材料是以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作为注解的。森林公安老高都不禁感叹:“渔民上岸转产转业,候鸟保护意识深入人心,湖上已经没有了毒鸟人,人与自然的关系也因此变得友好!”(第56页)麋鹿、江豚等珍稀物种的存量是考量洞庭湖湿地的重要指标,尽可能延续和恢复珍稀物种非常重要。湖区人为了实现升级和转换,应对复杂的变革,经历着深刻的疼痛。

自然界鲜活的生命,如有灵性的动物都有它们自己的生存法则和快乐法则。老湖区人都知道“清末民初,私围垸者是要杀头的”。20世纪六七十年代围湖造田,造成湖区人口膨胀,大湖的生态系统遭到破坏。1998年特大洪灾以后,国家启动“洞庭湖二期治理”,退田退耕,还林还水,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饲养员李新建外号“麋鹿先生”,他所在的小岛被划为麋鹿保护区,9个月1万多村民散迁到22个乡镇的400多个村场,长江中下游生态恢复规模最大的整体移民工程走完了最艰难的一步。“麋鹿先生”从小生活在岛上,懂得那些外迁的人对故土的眷恋。人与鸟兽争地,现在人走了,岛上真正的主人候鸟、麋鹿回来了。“草木与日子疯长,岛上变成了一片息壤,村庄没有了炊烟,倒有了原始林的气象。”(第79页)当大湖的主角们麋鹿、江豚、白鹤及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动物纷纷出场,飞鸟走兽婆娑起舞,眼前这自由舒展的场面令人陶醉。

那天湖上风吹雾散,看得清晰,鸟的羽毛极其洁白,人们走动的声响惊扰了鸟,它们抬头张望,扇了扇翅膀,像举起一双大手,微屈的长脚突然蹬得笔直,拔地而起,又在空中平展双翅滑翔,再振翅往高处斜飞,扇动的翅膀像一个大写的字母“M”。(第165页)

这是红旗村的景象,黑水鸡不像白鹤那么高调,“黑水鸡喜欢藏身于枯败荷塘的水面上,是潜水的高手,一头扎进水里,游出十几米远”。(第165页)它有伪装的技巧,有一种可爱的聪明。作者介绍,所谓黑水鸡头像鸡,游水时像鸭,嘴额是鲜红色的,肋部有白色纹,黑得透亮,发出墨绿色的光泽。

麋鹿岛以麋鹿为主,“麋鹿先生”李新建心里牵挂着岛上的麋鹿,常常做梦都是母鹿乐乐和小鹿吉吉在水中游泳的情景,他梦见吉吉踩着乐乐的脊背,一个跃起,像被风托着,越过了防护铁栏,稳稳地落在了一片水里。而眼前的情景如梦中一般,吉吉在妈妈背上,沼泽地里,水花像一个转动的喷洒,在阳光下发出碎金般的耀眼斑点。公鹿成成的一对鹿角,像放大的分枝分叉的珊瑚,在阳光下熠熠发光。物种的传奇历史与社会性叙事使这部作品有历史厚重感。一念向善,心存良知,便是有无意间的某种成全。麋鹿在《大湖消息》中占据篇幅最大,它是洞庭湖的常驻“公民”,也是耀眼的明星。沈念为了探究麋鹿的来历,专门查阅文献,指出麋鹿本为中国物种,也即古代灵兽“四不像”,清朝时被集中放养在皇家猎苑。1894年北京永定河发大水,逃散的麋鹿成为灾民的果腹之物。所幸的是在这之前,英国传教士暗中串通竞价,使出各种手段弄走数十头。1898年英国十一世贝德福特公爵花重金买走了18头麋鹿养在乌邦寺庄园。“公爵豢养的十八头鹿在这里自由生息、开枝散叶,一百多年后,数千头麋鹿后裔的足迹分布到了二十三个国家。”(第71页)麋鹿的回归路线映照着人类与自然打交道的心态,也是经济发展、文明程度在家园建设中的实践参照。据“麋鹿先生”说,点点刚出生时,安排专人喂养,像是给一个婴儿请了一位月嫂。小麋鹿细皮嫩肉怕被蚊虫叮咬,不能吹电风扇,只能专门人工给它打扇。可见,人性良知、危机感、救赎、解脱,最后都需要在动物身上落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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