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气息与文化气象

作者: 曾攀

王蒙是与共和国一同成长的作家,也是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中的标志性人物。他不仅见证了时代的风起云涌,更成为当代文坛诸多变迁的一个重要显像。从20世纪50年代的“百花齐放”,到“反右”“文革”,再到新时期以至21世纪,王蒙都是见证人、亲历者,是一个丰富的文学与文化镜像。在这个过程中,除了创作庞大繁杂的文学作品,他还写下大量笔力雄健的、能够展现其文学思想与文化理想的文章,多涉及当代中国的文艺走向、美学范型的建构。尽管他没有刻意雕筑其文学思想体系,但他那些创作谈、对话录、演讲稿、文学评论等文章中的思想可以说是相互贯通、互为脉络,是一个至今仍不断被建构的且具有开放性的整体。他那些具有时代性,同时又常常带有时代规定性的文学文化观念,是基于个人创作实践与社会生活的总体性阐述,成为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的显豁的表征。

自20世纪70年代末以来,王蒙兼具作家的气息和理论家的气象,研究他的文艺思想,不仅可以解读其作为创作者所预设的创作理路、风格调性,而且还是把握中国当代文学发展路径的关键一环。如果深入分析王蒙的“以大见大”的文本形态与创作思想,可以见出当代中国文学深远广大的气息与气象。正如同王蒙浩瀚宏阔而风起云涌的人生经历一样,他的文学思想是复杂而深刻的“杂色”,涉及文艺创作与文化发展的不同岩层。但他的“杂”并不是杂乱无章无法把握的,而是有着“杂而一”的特质,有着一以贯之的核心。他对时代政治、文学历史、文化路径的整体掌握与发抒,接续的是中国内在的政教、文史传统,同时在世界性的跨文化视野中探索当代中国的新路径与新特质。

在有着“文以载道”之古典传统和“文学为人生”之五四传统的中国,文学与政治、时代和人生一直相互缠绕,而像王蒙这样将彼此结合得如此紧密的,并不多见。正如他本人所言:“我不但用文学的激情来从事创作,而且也用文学的激情来接受、理解、批评我们的政治生活。”“我完全承认,我的政治经验,我担任各种社会职务的经验,同样是我写作的重要资源,既是精神的资源,又是生活经验的资源。”①王蒙在思考问题时往往不仅局限于眼前的细枝末节,而有着一种战略性的全局意识,形成了开阔与开放的思想形态,“充当中央与作家同行之间的桥梁”,①这在他的文艺思想中体现得尤为明显。

与一些有意疏离政治的作家不同,革命或者说政治,对于王蒙而言,绝不是一种外在的东西,他对宏大叙事的兴趣几乎是与生俱来的,直至演变为一种“从小就热衷于救国救民”②的使命感与宿命感。他大半生的政治生涯,不仅影响了他的视野、胸怀、对文学的认识和为人处世的哲学,也赋予了他一种特殊的身份认同,强化了他在少年时期就带有的主体观念和责任意识,进而构成他文学思想的一种资源和背景,并且深层次影响着他文学思想的精神内核与价值取向。他所关注的是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的文艺发展思潮、作家思想建设、文学资源整合、文化发展战略等重大命题。早在20世纪80年代末,他就具有前瞻性地提出:“中国是一个古老而又年轻的大国。中国对于世界是重要的。中国对于21世纪是尤其重要的”,“这是因为,与中国的目前的经济实力并不同步,中国是一个文化大国,是一个社会主义的东方文化大国。这是当今世界以欧洲为源头的文化潮流的最重要的参照系”,“要从世界的观点、21世纪的观点、全球的观点考虑中国文化的地位和前途。并安排好中国文化的发展、建设、改革、开放,从而塑造中国的应有的形象,发出中国的应有的声音”。③王蒙“文化大国”的战略清晰地点明,尽管当时的中国在诸多方面都落后于发达国家,但至少在文化上是一个值得自信的大国,因而需要在此基础上,承继传统、放眼世界,塑造新的挑战下中国当代文化的样态,这是一种在认识到文化的“不平衡”④基础上建设“文化大国”的战略构想,为“后革命”时代中国文学的发展锚定了坐标。事实证明,如是之文化构思,后来成为文学乃至文化界的广泛共识,并在当下不断付诸实践。

这一构想延续至今,越来越多地表现在关于“文化自信”的论述上。2017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王蒙谈文化自信》一书,收集了王蒙近十年来就“文化自信”相关主题形成的系统性观念,他从“历史的经验与责任”“对传统文化的自信”“面向世界的文化自信”等维度进行了总体性的把握,提出“中国文化传统是活的传统,是与现代世界接轨的传统”“中华风度”“文化定力”等重要观点。在阅读碎片化、媒体多元化的时代,重新整合文化的观念与理想,在此过程中,王蒙以一种文学史家的视野,梳理中国文学的历史,析解世界文学的浪潮,在居安思危的视域中,指出未来发展的可行性及相关应对策略。他承认大众的、通俗的文学和文化产品存在的价值,但同时还指出其需要高质量的发展形态,站在制度设计的层面,统筹规划且高屋建瓴,这是一种难能可贵的文化姿态,也是总体性地塑造当代中国文化逻辑的话语形式,以此为中国文学涤荡陈腐、开创未来。“在新的历史时期,我们尤其需要提倡一种建设的精神,敬业的精神,理性的与务实的态度,献身经济活动及科学与艺术的志趣,热爱生活与善于生活的品质,点点滴滴、不拒绝小事、不拒绝平凡的工作的精神;特别是一种从善如流、面向世界、精益求精、取多用长的改革开放精神。”⑤这是王蒙对文化融通规律的真切把握,同时也是当代中国实现文艺变革的前提与可能。

而与这种战略性大视野、大格局相连的,则是一种包容意识。叶嘉莹曾因王蒙的海纳百川,将《王蒙在海大》的书名下意识地认为是“王蒙在大海”。实际上,王蒙的这份包容也与他的人生一样,充满着丰富性复杂性,其中除了源自于他深厚的文学修养与丰富的人生阅历外,往往还有服务于大方向的战略性需求。从王蒙的自传及自述来看,构成他文学思想的资源是多元与多维的。从中国文化传统看,“老庄”思想、“文以载道”传统、五四精神等,都是王蒙思想中流淌的血脉;从跨文化角度看,他对苏联、欧美文学的融会,对政治中心、文化中心、不同的边地文化的异质性的吸纳,乃至对新时期以来现代主义等种种文学思潮的倚重等,都塑造了一种兼收并包的理论精神。可以说,他这种从全局着眼的“以大见大”文化观念,映射的是当代中国的包容、开放与鼎新。

具体而言,王蒙在守好主流文学的岗哨之外,也时常宕开一处,试图保护多样的文学革新与合理的文化生态。他为“玩文学”辩解,认为不能把文学里的“玩”的因素完全去掉,因其通过一种颇为考究的形式,或精巧、或宏大、或自由地表达自身,具有安慰甚至游戏的功能。这便是“聊以自娱”的写作与阅读的合理性。①当然,这里的“玩”是回向自我的精神品位,是一种敞开式的充满诸种可能的价值理趣,是“游于艺”的自在与自由,尽管这个过程不一定是以高雅的面貌出现。又如在20世纪90年代的人文精神大讨论中,王蒙对“王朔现象”的辩护:“批评痞子文学的人又有几个读懂了王朔?判断文学作品的依据只能是作品而不是作家的宣言。王朔他们是太痛恨那些伪道德伪崇高伪姿态了,他们继承了中国文人的某种佯狂的传统,故意用糟践自己、糟践文学的方法—这样比较安全—来说出皇帝的新衣的真相。难道他们的作品里除了痞子还是痞子吗?难道他们的小说里没有道出小人物的辛酸与不平之气?难道痞子就没有可以同情与需要理解之处?对痞子一笔抹杀,难道不也是太缺乏人文精神太专制也太教条了吗?”②谈到郭敬明的《小时代》时,他亦为之进行辩护:“《小时代》是郭敬明的《青春万岁》。”“浅是浅,可我们当年的青春也浅啊,只不过赶上大时代、大事件。当年我们精神上的困惑可能比现在的年轻人少些,对自己选择的道路完全没什么困惑。而正是不困惑,制造了后来许多的悲剧。青春都不是吃素的。”③除了批评,他对这些在新的时代条件下催生的文学样式更多地怀抱历史的同情,有着一种为丰富的文学样态得以延续的容纳之心。从这里也不难发现,尽管王蒙身上有着鲜明的时代政治印记,但他对世俗的、民间的、生活化的文学也兴致盎然。“在意识形态、民间和先锋三种写作样式中,我倾向于把王蒙归入固守意识形态中心的那一类作家的行列。王蒙的矛盾,恐怕就在于他既是政治意识形态理性和道义上的看护人,又对民间生活世界一往情深。”④他义无反顾甚至一往情深地走入众声喧哗的文学场域之中,尽管有些作品的价值似乎并不那么高拔,但其中无疑孕育着当代中国新的文学生态与文化可能。

在文艺创作形态方面,王蒙曾做过这样的论述:“关于小说创作手法的多样化。这个多样化有两条,第一是要严肃,第二是要宽容。”“要兼收并蓄……所以我的态度叫党同喜异、党同好异,在艺术手法上兼收并蓄,从‘异’中汲取营养。为什么要酸溜溜地贬低别人的手法呢?有人在讨论‘意识流’和‘山药蛋’孰优孰劣,为什么要把两者对立起来呢?”“我主张多种多样艺术手法上并存,自由竞赛”“各种手法是可以相反相成,互相促进,互相融合再分化,彼此汲取营养,取长补短,从而促进小说创作的繁荣的。”⑤文艺创作本无定法,关键在于作者寻得自我的风格与调性,“最后我要再强调一下,一定要百家争鸣,百花齐放。艺术上要兼收并蓄,要自由竞赛。以我个人的近作来说,有吸收了某些意识流手法的,也有吸收了侯宝林、马季的相声手法和阿凡提故事的幽默手法的,在《风筝飘带》和《蝴蝶》中,我还有意识地吸收鲁迅的杂文手法和李商隐的象征手法。虽然我一个人的能力有限,但我愿意把路子走宽一些,我希望我的习作在艺术手法上呈现出一种多元的景象,我不想‘一条道走到黑’,不想在艺术形式上搞一元化,定于‘一’。我希望我们的探讨更大胆,我也希望我们的探讨更加宽容、谦逊,用公开的、平等的、费厄泼赖式的讨论、争论、竞赛,来促进新时期文学事业的发展”。①由此可见,王蒙这种开阔而包容的思想不仅作用于他对其他文学样式、创作的评价,也与他本人的创作实践之间实现了通约,在这样的文艺观指导下,他自然地采取了一种博采众长、兼收并蓄、集“多”融为“一”的形式,而从《风筝飘带》《蝴蝶》等作品来看,其中的生命力与开放性是富于启示性的。而从文化策略层面而言,王蒙没有走那种峻急决绝的激进主义老路,而是采取了一种渐进式的温和包容态度。有学者认为,王蒙是“体制内运作”,也即“通过在体制内的渐进,试图扩大体制本身的活动空间。他不是像血气方刚的年轻人那样奋不顾身地冲刺,而是像一个太极高手那样顺势发力,游刃有余。他绝不莽撞行事,不提可望而不可即的纲领。他不激昂,但许多真话从笔下从容流出,一些禁区似乎在无意间被打破。不知这是否可算费边主义的风格?其意义是不应低估的”。②应该看到,他在这里显露出一种风格和智慧,释放的是文学艺术内在的丰富多元的气息,同时亦彰示精神的与文化的阔大气象。

在王蒙的整个文学思想体系中,十分强调作家创作的主体性,“忽视创作主体的作用必然导致艺术想象力的萎缩、风格与手法的单调、审美空间的狭小、鉴赏水平的低下,甚至会影响一个民族的美感与智能的发展,使一群人的精神生活偏狭化与粗化”,③激情、灵感、经验、心灵、审美是王蒙创作谈中出现频率较高的词汇,共同指向了创作主体的主观感受和创造理念。可以说,王蒙对主体性的强调,首先是通过突出“人”的地位,从而强调人之“精神”的重要作用来达成的,而其背后,是他对许多教条主义的文学理论进行的系统辨析和清理,为中国当代文学廓清了许多思想迷雾,从而也建构起自己文艺思想的关键形态。

新时期文学经历了一次回归本体的“向内转”,文学不仅回到内部的语言与修辞的革新,而且不断汇入关乎人与人性的探索之中。在《漫话小说创作》中,王蒙谈到“文学是人学,它以人为中心,它追求人成为真正的人”。④在此基础上,他强调文学的功能应表现在“对人们的灵魂、人们的精神状态的感染,对人们的感情、心性乃至趣味的潜移默化”“文学的力量在于打动人心,在于震撼、激动、抚慰人的灵魂”。⑤在《文学三元》中,王蒙把社会现象、文化现象和生命现象看作是文学的“三个棱面”,而“文学的三个棱面,统一于作为文学的主体与客体的人身上。什么是人,是社会的人,文化的人,是有生命有生有死的人”。⑥值得注意的是,他对“人”的主体性的不断强调,不仅突出的是单个的、独特的“人”在创作中的地位,而且力图将作家们从各种条条框框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从而能够充分调动自身主体性来进行鲜活的、富有创造力的写作。因而在王蒙看来,“人”与其“精神”是密切关联的,如若意图创作出真正鲜活灵动的文学,“人”之“精神”的作用必不可少,这也是其主体性思想的重要一面。而这里的“精神”则是一种广义的认知,包含创作主体的心灵、情感、想象等诸多主观因素的影响。在强调“精神”的作用时,王蒙曾说:“文学还需要崇高的信念、深沉的思索、大胆的想象;文学还需要激情,需要是非心与同情心。”①王蒙秉持着“创作是一种燃烧”的激情,呼唤的是创作主体由“向内转”而创生的“向外”的形式表达,是文学创作在21世纪的当下走向深远广大的必要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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