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家的完成式与未完成式

作者: 郜元宝

越来越多的读者已经知道,麦家并非只写《解密》《暗算》《风声》《风语》《刀尖》等情节跌宕起伏、可读性强、因成功改编影视剧而风靡一时的"谍战小说",几乎与此同时,他也潜心创作了许多"纯文学"性质的小说。这些作品以故乡富阳和童年记忆为背景,凸显地方、家族和个人成长经历,具有很强的现实性与历史感。

这两类小说,真可谓"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又有着缺一不可的互补关系。"谍战小说"并非只写"谍战",那些扣人心弦的"谍战"故事无一不包含着对人情人性惊心动魄的探索。只不过这些探索跟峰回路转的"谍战"搅在一起,且多半以奇人、异人、畸人为主角,总不脱浓厚的传奇色彩,因此很容易被归人"类型小说"而已。

我们固然不应无视"谍战小说"与"纯文学"的区别,但也必须注意二者的相通。依托某种历史背景的"谍战小说"不同于被视为"纯文学"的"历史小说",因为其所涉及的局部历史,边界明晰,作者不能(或不愿)对历史本身做过多探寻。从"谍战小说"写到的局部历史很难窥探历史的全局与纵深。倘若不是融人更多人性人情的因素以及对"密码天才"们奇特命运的关切,麦家"谍战小说"不可能仅凭"智性写作"就复活了在技术上早已过时的密码战,那些围绕密码制作与破译的故事也不可能写得如此饱满而扣人心弦。

写人,永远是中国小说传统中"守正"的根本。"密码"技术则属于中国小说传统里作为"守正"主体之反面的"尚奇"。在这个意义上麦家"谍战小说"极好地阐释了中国小说"奇"与"正"相生相克的完整的传统。

在创作长篇系列"谍战小说"的同时,麦家陆续完成了《汉泉耶稣》《两位富阳姑娘》《日本佬》《双黄蛋》《畜生》等"纯文学"性质的小说,基本与"谍战"无关,乃是紧扣现实或历史中普通人的精神状态和人生遭际。尽管如此,麦家那不肯驯服的灵性笔触总是不由自主地伸向普通人精神状态与人生遭际更为隐秘的角落,写得真切而深刻,这就自然又显出普通人的不普通,日常生活的反常,带有麦家所特有的那种略带夸张与传奇的味道。

麦家"谍战小说"与"富阳系列"既貌合神离,又貌离神合。若说前者是"创新",后者是"创旧",这在比喻的意义上固然也有道理,但如果由此将麦家这两类小说和两幅笔墨决然断开,弄得泾渭分明,就势必在根本处误读麦家,也误读了中国小说固有的"奇正相克"又"奇正相生"的传统。

阐明麦家以往小说创作这两条主脉的相互关系,就不难看出《人生海海》①相对于过去以"谍战"为主的长篇小说创作而言,既是延续,也是转型,更是某种综合。

当然如果考虑到这毕竟是麦家自《解密》以来,第一次在长篇小说创作领域尝试搁置"谍战"而拥抱更加广阔的历史与人生,《人生海海》"转型"的意味或许更加浓厚一些,因为它更加贴近历史与现实之日常凡庸的一面。然而,当读者的注意力被引向人性、人情和人心的深处时,所谓日常凡庸的历史与现实又显出超乎日常凡庸之上的顽固的传奇性。不仅主角"上校"一步步如密码被破译的历史令人惊骇,其他人物如"上校"妻子"林阿姨""老保长""小瞎子"以及"我"父亲、"我"爷爷的外在遭际与心理活动,包括"我"本人后来的海外经历,也都令人唏嘘不已。

读《人生海海》,正如读麦家其他小说,需要特别留意作者究竟如何处理人生的日常性与传奇性这同时存在着的两面,或者说需要借着麦家的小说来思考,为何中国文学中的日常性和传奇性总是如此难舍难分?

《人生海海》在空间上几乎覆盖大半个中国,并延伸至朝鲜、西班牙,在时间上则跨越将近一个世纪。小说以"上校"为中心展开"双家村"人的故事,信息量极其丰富。作者似乎无以名之,或者不愿挪用某个现成的方式来加以概括,便姑且借助大多数读者并不熟悉的闽南方言称之为"人生海海"。小说题名上这种以退为进、追求"陌生化"又不愿以陌生化破坏凡俗日常的语言策略,显示了作者的机智。这也是作者在小说叙述中一再采取的手段,即通过语言层面上的琢磨与调试来开掘语言背后的某种人生的隐秘。

"双家村"虽小,故事却太过复杂。这里有被历史风暴搅动起来、即便随着时间的推移也很难化解的伤害、仇怨、恶毒、丑陋、黑暗,也有在历史风暴肆虐之时或平静之后仿佛亘古如斯的普通人的乡情、亲情、友情、爱情与爱国之情。当第一人称叙述者"我"历尽沧桑再来回顾这一切时,他所经历所闻见的人生中这些不同段落与不同部分都不再泾渭分明,而一律界限模糊,甚至彼此交融,难以分辨。不仅日常与传奇互为表里,善与恶、爱与恨、真相与虚妄、真情与伪诈、求生意志与求死本能,都打成一片。"人生海海",首先是这样一种巨大的混沌。

善恶对立与善恶界线的泯灭,最好的例子莫过于小说主角"双家村"人的反复无常。他们一会儿作为"看客",似乎助纣为虐,怀着强烈的好奇心死死盯住"上校"的脐下三寸,非要攻破他那不可告人的隐秘不可,以至于将善良、坚强而旷达的"上校"逼上绝路。但一会儿他们似乎又变得疾恶如仇,一旦他们发现居然是"我"爷爷举报了"上校"的藏身之所,就合伙将"我"全家也逼到绝境。区别只在于从前"双家村"人是用无意识的集体之恶来迫害"上校",后来则是以同样无意识的集体之善来围攻"我"全家。应该怎样定义"双家村"人的善与恶呢?作者的态度是开放而无奈的,只把深深的困惑留给读者。

其他如"老保长"、"我"父亲"雌老虎"、"我"爷爷、"林阿姨",也都是善恶并存、正邪二赋式人物。"老保长"好色成性,无色不欢,言语粗俗,荤素不忌。为了满足色欲,几乎无所不用其极。但他又颇能明辨是非,而且知恩图报,一辈子站在恩人"上校"这边,绝不含糊。

按小说中"我"的说法,"我"父亲是"爱的肌肉"不够发达之人,尤其不会对家人表达他的亲情之爱。他算不上好丈夫、好父亲、好儿子,但他的人生有一束强光,就是始终为"上校"的人品所折服,始终爱"上校"爱到不顾一切。对"上校"的爱,对"上校"的尊严和荣誉的维护,诚然是"我"父亲平庸人生唯一的亮点,但也恰恰是这个亮点几乎给"我"父亲以及"我"全家带来灭顶之灾。

不仅"双家村"人对"我"父亲议论纷纷,"我"爷爷和"我"本人对"我"父亲也是琢磨不透。

"我"爷爷跟"老保长"一样外表刻薄,内心善良。他明知"上校"不是坏人,却因为"上校"异于常人,因为"上校"历史可疑,或者仅仅因为"双家村"人不喜欢上校,就反对儿子跟"上校"交往,为此经常弄得父子反目。"我"爷爷在"我"父亲和"上校"之间也并非没有选择的艰难,但他到底是偏爱儿子,以至于昧着良心忍痛泄露"上校"藏身之地,由此引来全村人的围攻。但"我"爷爷又绝非忍心伤天害理之人,他对自己的偏私与恶毒供认不讳,也因此在晚年一直生活在对"上校"的深深愧疚之中。

"林阿姨"起初对"上校"一往情深,但因为这份真情得不到"上校"的回应,其所包含的人类天性中的自私居然驱使她不计后果地诬陷"上校",由此导致"上校"人生命运的大转折。"林阿姨"末了只能以牺牲后半生来弥补先前的过错。

因为有大量善恶并存、正邪二赋式人物的烘托,《人生海海》中极端的恶人"小瞎子"和极端的善人"上校",他们的所谓极端性也不难理喻。

无论在战争年代还是和平年代,"上校"都矢志不渝地精忠报国、救死扶伤、扶危济急。面对横逆之来,他也能曲心而抑志,忍尤而攘垢。但"上校"之所以这样做,并非因为天性纯良,而是因为他深知在自己身体内部有太多难以控制的力比多,若不用来助人,就只能用来伤人;若不用来行善,就只能用来为恶。"上校"的行善,至少在他本人这一面竟然主要乃是为了压抑更加深刻的作恶的冲动一旦这种压抑机制失效,那么天性纯良的"上校"立刻就会变得像恶魔一般可怕。

"上校"作为收集情报的抗日"特工"与独霸其身体的日本女间谍之间奇特的纠葛,就是对这一悖论式人格极好的阐释。正是这种悖论式人格令"上校"始终显得亦正亦邪,也善也恶。他"爱的肌肉"固然十分发达,但直到垂老之年丧失理智之后,才能被动地"接纳""林阿姨"的真爱。他为了自保,居然那么残酷地将"小瞎子"弄成废人。这说明"上校"的"爱"毕竟也很有限,他作为几乎无懈可击的"大善人"的生命传奇竟然毁于一旦。众目睽睽千夫所指的传奇背后,乃是谁也不肯真正关心,抑或谁也无法理解的庸常与无奈。

在整本《人生海海》中,"小瞎子"似乎是十恶不赦、死不足惜的恶魔,"我"直到最后才十分勉强地原谅了他。其实"小瞎子"也并非"胎里坏"。他从小缺少母爱,又因为父亲是瞎子和鳏夫而受尽歧视与欺凌。别人只见他如何淋漓尽致地发挥恶毒的"本性",但谁也看不到他的所谓恶毒"本性"是如何在孤独与黑暗中一寸寸积累起来,又如何在历史风暴中被"胡司令"一班人所鼓励所煽动,再加上"上校"一番外科手术式地残害,以及"双家村"人从未改变的集体性蔑视,"小瞎子"身上的恶这才一发而不可收拾。

这就造成一种难解的死结:众人加给"小瞎子"的伤害有多深,感化"小瞎子"而将他从黑暗与邪恶中拯救出来的爱的力量就必须有多大。恰恰现实中最缺乏的就是这种爱的力量,就连被村民们视为大善人的"上校"也没有足够的爱来感化、来救拔"小瞎子"。所以"小瞎子"只能沉沦下去,没有一种外力可以化解他那深人骨髓的仇恨的毒素。如果说包括"上校"在内的"双家村"人都并非纯粹的无辜者,那么"小瞎子"也并非天生的恶魔。

麦家就是用这种执拗地向人性深处探寻的笔触写出普通人身上出人意料的反常,也写出奇人、异人、畸人身上的平凡之处。这就使《人生海海》在小说美学上达到了"奇正相生"而又"奇正相克"的效果。

《人生海海》抓住的是人情人性人心的幽微深邃,而非"史诗"式社会历史的"宏大叙述",所以能够完成上述一系列善恶并存、正邪二赋式人物群像的描绘。在此之外的副产品,才是从人性、人情和人心的角度折射出20世纪20年代直至21世纪头10年中国社会历史的某种演化轨迹。从人性人情人心的内部写到社会历史的外部,或者将内外两面交织起来加以整体性描绘,乃是《人生海海》最具匠心之处。它既有唐宋传奇的诡谲艳异,又有明清世情暨人情小说的琐细凡庸乃至骇人的幽暗卑污。贯通这二者的红线,乃是作者面对于似乎善恶是非尽皆泯灭的"人生海海"的悲悯与无奈。

无论是麦家"谍战小说"的叙述迷宫,还是《人生海海》的人性迷宫,抑或这两座迷宫的叠加,总有令人无法一眼看清的混沌性。所谓混沌,乃是清晰与模糊、已知和未知的混合。就一个作家的创作来说,又是完成式与未完成式的混合。麦家作品有完成式,也有未完成式。可说的是其完成式,不可说的是其未完成式。所谓未完成式不可说,只是说我们不能像谈论麦家的完成式那样来谈论其未完成式,但我们仍然可以根据麦家的完成式,对他的未完成式进行适当的推测。

《人生海海》有两句类似"文眼"的话。一句是说,人类之爱类似肌肉的力量,有些人(如"上校")爱的肌肉特别发达,有些人(如"我"父亲)爱的肌肉特别不发达。另一句话是说,在看透人生真相之后还能继续活下去才是真勇。这两句话有意将读者的思绪引向究竟何谓"爱"、到底何为人生"真相"、活着的"意义"究竟为何诸如此类的终极问题,但也恰恰因为小说对此类关于"爱""真相""意义"等大概念的探索,让我们触碰到包括麦家在内的中国小说的天花板,或者说麦家乃至整个中国小说在某些根本问题上的未完成式。所谓"未完成式",也就是我们尚未知晓的中国小说家们正在经受的某些困难与挑战。

这里的首要问题,还是小说在语言上难以为其表面的精致洗练所掩盖的深层的破碎与含混。上述"真相""意义"问题太过辽阔,姑且就拿"爱"来说吧。同一个"爱"字混杂了太多传统与现代的文学因素。除了"爱",还有勇敢与怯懦、善与恶、仇恨与宽恕、希望与绝望、污秽和洁净(圣洁),也都是构成《人生海海》情感、观念与想象世界的柱石。但所有这些关键性词语跟"爱"一样,都具有中外古今多元文化的复杂背景,都对作者能否加以精准运用提出了巨大挑战。

《人生海海》的叙述重心无疑是"我"父亲、"我"爷爷、"老保长"与"上校"之间丰富复杂的情感联系,或许也可以一言以蔽之日"爱"(包括其反面"恨")。但恰恰这四个主要人物各自对"爱"的阐释又是多么不同!写出这四个人物在人际关系中表现出来的"爱"的具体内容,或许正是《人生海海》最根本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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